費策賢此次領命出使海漢,除了就兩國之間尚存的各種爭議問題與海漢展開磋商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便是蒐集海漢國的各種情報信息,整理還原出一個比較全面真實的海漢社會狀況,寫成書面資料呈報給朝廷。
這與錦衣衛、東廠所做的事有所不同,費策賢要蒐集的情報信息主要是來自於公開的領域和渠道,比如日常社會生活、海漢官方發佈的公告、報紙等宣傳媒體放出的消息等等。而且他的身份特殊,能夠接觸到海漢高官的時候遠比那些隱姓埋名潛伏在海漢的情報人員多得多,對於海漢社會上層和統治階級瞭解的機會也就相應更多,而這些信息對大明來說,可能比海漢在某地部署了多少條戰船更爲有用。
朝廷對費策賢的任務並沒有做出很細緻的要求,因爲他畢竟不是什麼受過專業訓練的諜報人員,過去十年都只是一名負責跟外國使節打交道的外交官而已。費策賢在海漢期間的行動擁有極高的自由度,一應事務都可由他自行決定,包括要如何收集海漢的軍、政、商相關情報在內。至於具體側重於哪個領域,也都是由費策賢自行決定。
當然大明給予費策賢這種自由其實也是一種無奈之舉,畢竟海南島距離京城幾千裡之遙,不可能還事事都請示上司,只能賦予費策賢充分的自主權,讓他在海漢國這邊審時度勢自行發揮。而且費策賢對朝廷的忠誠和業務能力也深得上司信賴,否則以他僅僅從七品的官職,又豈能有資格去承擔如此重要的任務。
不過費策賢的情報專業能力的確只有入門者的水準,而且這還是出發之前臨時抱佛腳,由錦衣衛和東廠出人,對他進行了十多天培訓的結果。所以對於費策賢能在海漢蒐集到多少有價值的情報,大明這邊倒是沒有給他規定具體的目標,只是希望他能夠根據三亞的局勢變化,判斷出海漢對外擴張的趨勢,特別是對大明的態度是否會有所改變。
雖然海漢這幾年並沒有對大明表現出明顯的敵意,反倒是貿易和移民方面的糾葛越來越深,兩國開戰的可能性也隨之越來越小,但大明卻不敢放鬆對海漢的監視。這個南海國家在近年所表現出的戰鬥力越發驚人,而觸角甚至已經伸到距離其本土幾千裡的遼東半島地區,這就意味着海漢隨時都可以通過海路將兵力投送到大明任何一處海岸線。
海漢軍的戰鬥力可不是海盜倭寇這類民間武裝組織的水平,其戰績足以讓大明這種區域大國感到汗顏,而這幾年的事實也證明了海漢如果向大明沿海投放部隊,那麼基本上都是極爲順利便在當地落腳了。撇開早就被海漢滲透到頂的福廣兩地不說,更靠北的浙江、山東也都是如此,山東當地的官府和駐軍雖然也嘗試過抵抗和驅趕海漢軍,但收效並不理想。
對於大明朝廷來說,海漢軍在沿海地區的存在就像是一把刀架在了大明的脖子上,究竟動不動手,什麼時候動手,那都是海漢人說了算。大明自然不甘於一直處於這種被動局面,更不願自己的領土被海漢逐年蠶食,不過當下大明自身的麻煩都是一堆,自然不願跟海漢搞得太僵,要是撕破臉了,場面上吃虧的肯定只會是大明。
但大明也不可能坐視海漢就這麼一點一點地騎到自己頭上去,還是想設法化解海漢在軍事方面的壓倒性優勢。包括瓊州島在內的這些大陸之外的島嶼,丟了也就丟了,暫時不用急着搶回來,但海漢在大陸上佔領的地區,卻是讓大明如坐鍼氈,哪怕明確地知道海漢不會主動發起戰爭,但看到山東、遼東等佔領區的軍事設施,誰的心情又能輕鬆得了呢?
但要將海漢軍驅逐出境,大明又不太可能使用勝利希望不大的武力手段,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能不能抓到海漢什麼軟肋,或是找準一個海漢無暇顧及的時機,收回這些被佔領區域。只是要做到這一點同樣十分不易,需要強大的情報系統做爲支持,特別是對海漢軍的最新動向瞭解,如果缺少了這方面的情報信息,那麼所作出的一切判斷都僅僅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雖然目前大明也有專職情報人員在海漢國內潛伏,但辦事肯定沒有費策賢這個大明使節來得方便,所以雖然費策賢並不專業,還是承擔起了爲大明收集海漢各方面情報的任務。
不管是外交部派來的導遊張千智,還是日常所能接觸到的迎賓館工作人員,費策賢將周圍的每個人都作爲了潛在的消息來源。雖然這些人所能提供的信息可能並非什麼機密,但費策賢確信自己將這些信息進行整理分析之後,應該會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比如從張千智口中,費策賢就瞭解到了許多海漢拉攏收買大明官員的手段,不管張千智告訴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但這些信息進行整理之後傳回大明去,或許能讓朝廷找到對付海漢這些腐蝕手段的辦法。
在親眼見識過之後,費策賢也不得不承認,海漢在經濟和軍事方面所具備的優勢的確讓大明很難追趕。雖然海漢看起來只是一個人口不過三十多萬的小國,但國力卻與人口數量完全不成比例,特別是軍事威懾力竟然可達本土幾千裡之外的地方,這大概只有鼎盛時期的大明才能做到。費策賢警惕之餘,也不免有一點羨慕嫉妒恨,畢竟如今的大明,已經不太可能有這樣的威嚴了。遼東談判的時候就連朝鮮這種跟屁蟲,立場也已經因爲海漢的出現而有所動搖。
而除了與海漢人接觸這個最爲直接的情報信息來源之外,費策賢的另一個主要情報來源便是三亞本地出版各種報紙。這個東西對於費策賢來說其實並不陌生,因爲大明也同樣有官方發行的邸報。
朝廷甚至爲此專門設置了一個名叫“通政使司”的衙門,設正三品通政使一人,掌受理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正四品左右通政各一人,手裡內外章疏和臣民密封中訴之件。下面還有左右參議、經歷司、知事等官職。目前朝廷所發行的邸報由於發行量較大,已經放棄了手抄或者木刻印刷的方式,改爲了活字印刷。
不過大明的邸報與海漢的報紙有一個截然不同的差別,就是發行範圍。大明邸報基本不對民間發行,偶有流傳至民間的內容也只是謄抄而已。而海漢的報紙則是公開發行,全民皆可觀看,很多政令政策甚至也是通過報紙宣傳來讓民衆知曉。而三亞市區內也有不少的公衆場所有相關的宣講活動,甚至連酒樓飯店的說書先生也會不定期向公衆講述報紙上的內容,以確保上面的關鍵信息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傳播開來。
這樣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海漢官方的政令可以迅速地傳達到民間,即便是不識字的民衆,也能通過多種宣講方式在第一時間獲得資訊。至於說發行費用能不能通過售賣的方式賺回來,費策賢倒是沒有去考慮這種商業上的問題,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種形式的政治意義上,並不是太在意其商業用途。
與大多數初到三亞的外國使節一樣,費策賢很快就派人將市面上的各種報紙都買了一份回來,白天在使館工地上監工的時候,就泡壺茶坐着慢慢翻看。報紙上偶爾有些不太懂的東西,便就近問問張千智,由他作出解釋說明。
到晚間收工回到迎賓館,費策賢便將自己白天所思所慮的問題全部寫下來,再挑選其中有價值的部分整理收錄,待日後寫成奏摺呈送回京。
海漢方面這段時間似乎也並不急於要與費策賢展開外交磋商,除了寧崎偶爾會來工地這邊看一眼,其他的海漢高官便沒有再來拜訪過他。不過費策賢認爲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他一個從七品的禮部行人司司副,要是三天兩頭有海漢高官來登門拜訪,這纔是真的不合理了。
倒是其他國家的駐三亞使節,陸陸續續都來迎賓館拜會了費策賢,甚至是與大明一向有隙的安南,其使節也來見了一面。費策賢也是見過幾人知道才知道,這也是外國使館的傳統活動之一,即輪流拜會新來的使節,以此來促進各國之間的瞭解。費策賢覺得這倒是一個不錯的安排,至少對維持地區和平能有一定的正面作用,當然如果這個活動的安排者不是海漢就更好了——這種帶頭大哥的角色,本該由大明來扮演纔對,如今風頭全都被海漢給搶走了。
但費策賢也知道海漢在南海地區擁有極高的權威和影響力,所謂的南海商業聯盟,其實就是由海漢牽頭成立的一個國際政治組織,並且其中有不少國家都已經與海漢締結了軍事盟約。海漢在南海地區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頂替了過去由大明負責的國際政治職能。聯想到最近這幾年已經極少再有南海的藩國進京朝貢,費策賢也就不難想象到海漢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了。
但站在費策賢的立場上,雖然不滿海漢的做法,卻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去指責海漢做得不對,畢竟正是因爲大明近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這纔會給了海漢在南海之濱崛起的機會。
跟其他國家的使節接觸之後,費策賢也注意到其實並非所有國家都跟海漢一條心,比如像荷蘭、葡萄牙這類的西方國家,雖然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海漢的貿易伙伴,但他們對於海漢的戒備心卻是最強的,特別是在關鍵航道控制和海運業的競爭方面,這些與海漢一樣善於通過大海來擴展勢力範圍的國家除了是海漢的貿易伙伴,其實也是對手。
費策賢在與這兩國的使節交流過程中,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對於大明海漢兩國建交的局面感到不安,因爲這兩國在遠東地區都是一流強國,一個幅員廣闊、人口衆多,另一個軍事實力強勁,又善於經貿運作,擁有這種互補性極強條件的兩個國家建交,對於域外國家來說或許並非好事。
但相較於這些深目高鼻的西方人,費策賢倒是對海漢更有親近感一點,畢竟海漢的國民都是漢人後裔,甚至根本就是從大明移民過來的人員。海漢官方也一直強調自己與大明同根同宗,休慼與共,這無疑是極爲博好感的一種做法。
所以對於西方國家使節在交談中試圖拉攏關係的嘗試,費策賢很謹慎地避開了話題,雖然這兩國使節都表示可以向大明提供軍事援助,但費策賢心裡很清楚,這兩國都曾經是海漢的手下敗將,同樣都是軍事援助,那當然是海漢提供的更爲穩妥可靠。更何況海漢在大明海岸線上擁有數處設施完備的軍事基地,在很短時間內就能通過海運向大明投放作戰部隊,這可是西方國家根本沒法相比的條件。
大明還指望着海漢在遼東拖住後金南下的步伐,這個時候如果繞過海漢選擇其他軍事合作對象,那無疑會讓海漢人感到不滿。得罪海漢,這並不在大明的政治選項之中,費策賢也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所以儘管這兩國的使節甚至暗示可以給他一些私人好處,以換取大明向其開放貿易港口,費策賢最終也還是沒有接招。
而費策賢由此纔開始意識到,自己出使海漢的工作可不僅僅只是跟海漢人打交道而已,還得周旋於各國之間,爲大明爭取到更多的利益。只是大明目前能夠拿得出手的交換條件實在不多,又得顧及到海漢的感受,因此在短時間內大概也很難再爭取到其他的盟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