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情報安全問題,潘嚴的介紹信上也註明了他所能接觸情報機密的級別權限,只限於半公開的人員和行動,以及保密級別爲“丁等”的書面文檔資料。當然了,林思自己其實也只是安全部的編外情報人員,所擁有的權限也僅僅只比潘嚴高上一級而已,真正在杭州城裡潛伏的情報人員和信息渠道,他有八成是接觸不到的。不過林思在杭州城的主要工作就是明面上的迎來送往,跟各行各業的人打交道。而按照介紹信上所標註,潘嚴此行的任務是“調研”,需要在杭州城公開活動,所以上頭便將潘嚴的接待工作交給了林思,由他來安排潘嚴在杭州期間的一應事務。
林思先帶着潘嚴大致參觀了一下豐盛米行內外,這纔將他帶入內院的花廳落座。潘嚴頗爲好奇地問道:“剛纔看倉庫裡存糧足有萬斤之多,難道這米行竟然不只是用來做做樣子而已,而是真在經營之中?”
林思應道:“潘爺不要小看了這豐盛米行,去年經此處運去舟山島的糧食,就不下百萬斤!聽說潘爺是從北方來的,去年舟山艦隊北上山東時所帶的糧食補給,也有一部分是由這裡組織採購的,說不定潘爺南下之前就享用過。”
潘嚴在旅順口被俘之後,到芝罘島和皮島都各待了一段時間,也大致知道海漢從南方運糧的安排和援助皮島的情況,聽起來倒是與林思所說相符。海漢治下的產糧地主要集中在福廣兩省及中南半島沿海地區,受運力限制已經很難同時滿足浙江和山東兩地殖民地所需,而這兩地目前的糧食產量還難以做到自給自足,所以也會從本地就近採購糧食。
如果算上運費和人工成本,付出的代價其實已與南方運過來的糧食相差無幾。特別是去年開始海漢要向皮島提供援助,一下子多了幾萬張嘴吃飯,糧食需求量就更大了。而豐盛米行也因此貿易量大增,一躍成爲了杭州乃至浙東地區都數得着的大糧商之一,也是海漢在浙江最主要的糧食採購渠道。
潘嚴問道:“米行背後是海漢各位大人在策劃經營,難道這杭州城中竟然無人察覺到?”
林思笑道:“你當杭州城這十萬人都是瞎的嗎?明眼人當然是有的,可知道又怎麼樣?這米行本來就是公開經營,做的也都是合法買賣,不偷不搶,童叟無欺,官府總不能強加罪名關了這店鋪。”
潘嚴仍不死心地問道:“可前些天雙方就在城外對峙,也沒人來找你麻煩?”
林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纔不緊不慢地應道:“這間米行,直接歸我管轄的員工有七十餘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明人,但間接靠着這米行吃飯的,只怕有幾千人之多。這其中既有一些糧食販子,也有衙門裡的人,誰想動這間米行,誰就是動了幾千人的飯碗。更何況官府的人也不是傻子,你們在城外與明軍對峙,他們要是把這米行抄了,那連唯一的傳話渠道都沒了,萬一戰事吃緊,豈不是自絕後路?”
潘嚴慢慢體會林思的話,試着解讀道:“這就是說,有些人明知這是海漢的生意,但還是會爲了利益和後路,維護豐盛米行?”
林思點點頭道:“浙江官場上對海漢抱着反對意見的,多半都是因爲海漢的到來導致利益受損的人,但也有不少人因爲海漢而得到了好處,轉而投入海漢陣營。就比如我們幾兄弟,在首長們來之前,也算是東海上小有名氣的海商,看似自由但所受限制頗多,自己也覺得難成大事。投了海漢之後,方纔知道過去格局太小,這世上尚有許多可爲之事。官場上的人想升官發財,對海漢來說都是輕而易舉,只要低頭效力就行,沒有多少人能抵擋住利益誘惑,你看那寧波知府曲餘同,不就是最好的例證之一嗎?”
關於曲餘同效力海漢的前因後果,潘嚴早先也聽王湯姆等人提過,所以也比較清楚前兩天的這場談判背後隱藏的真相其實是早就安排好的利益交換。而浙江官場上與曲餘同情況類似的官員,顯然不會只是個別現象,林思雖然掌握不到具體的信息,但就他所接觸到的層面而言,的確也能感受到衙門裡有不少人在想方設法地維護海漢相關的產業,而這種行爲大概只能解釋爲他們其實是在維護自己的利益——就和曲餘同與海漢合作的動機一樣。
林思在豐盛米行管的是日常經營,所以米行的賬目平時也有接觸,暗賬的資金流動量並不比明面上的糧食購銷和日常開支少,而這些暗賬的資金去向有一多半都是官府中人的口袋。誰要動豐盛米行,首先就要面對來自這些大大小小保護傘的阻力。
潘嚴雖然不是太瞭解杭州的情況,不過他頭腦也算不錯,聽林思這麼一說就大致明白了。無獨有偶,海漢在山東登州的經營也是類似的路數,只是爲時尚短,加之登州目前能夠經營的項目不多,沒有杭州的局面鋪得這麼開而已。而且據說登州最大的糧商背後就是知府大人,海漢人想插手糧食生意這個行當,肯定沒杭州這麼容易,畢竟江南就是產糧區,貨源可是要比仍處於缺衣少食狀態的登州豐富多了。
“不過這糧食生意,基本都是在往裡邊貼錢,聽說市面上各種海漢貨都極爲搶手,且利潤頗豐,爲何不不將這些賺錢的買賣收回來掌控在自己手中?”潘嚴繼續提問道。
林思應道:“潘爺,錢是賺不完的,如果只想着自己把錢都賺了,一點湯都不留給旁人,那誰還願意爲你做事?首長們手段極高,將各種商品拆散了出售地區專營代理權,拉了一大幫有錢有勢的商人替自己幹活,雖然看似少賺了一些錢,但所起到的效果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莫說你看不明白,在下以前也算是做了多年買賣,開始的時候一樣看不懂首長的路數,但時間一長,這厲害之處便慢慢顯現出來了。”
海漢所推行的一系列商業體系,在這個時代是相當超前的操作方式,能夠真正理解其中妙處的人並不多。林思本身也並非什麼商業奇才,雖然身在這個體系當中,但他所能理解的程度也仍是十分有限,還處於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階段,也很難透徹地給潘嚴解釋清楚其中奧妙。不過就把他的切身感受作爲例子拿出來說,也可以讓潘嚴初步認識到海漢在商業推廣方面的成功之處。
潘嚴道:“在下雖然不懂做生意的事,但在北方也算見識了首長們經營地方的手段,着實也佩服得緊。只在海岸上佔下一塊地皮,就能開埠建港,駐軍移民,不過兩三月時間就架空地方官府,接管了一縣之地。只是首長們似乎對佔領地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控住一片安全區域之後就不再往外擴張了。”
“關於潘爺所說這件事,在下倒是請教過首長。”林思向他解釋道:“其實就兩個原因,一是沒有足夠的人口和兵力去控制面積太大的區域,二是不想因此而招惹大明,導致兩國陷入戰爭狀態。”
潘嚴道:“在下倒是覺得除了這兩條理由之外,還是因爲首長們對大明頗有情義,本就不願與大明起了衝突。林兄可知海漢軍已經去到遼東,還出手替大明教訓了關外敵寇。”
“還有這種事?”林思一聽頓時來了興趣:“潘爺稍等片刻,在下先去吩咐廚房弄幾個菜,再熱兩壺黃酒,邊吃邊聊。”
不多時廚房便置辦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因爲要談及一些涉及機密的話題,林思也沒有再找旁人作陪,兩人落座之後,林思便將手下都遣出房間,然後替潘嚴斟上了酒,這才又接着先前的話題往下聊:“潘爺,你先前所說海漢軍在遼東活動,究竟是何狀況?若是不涉及軍中機密,可否跟在下說說其中內情?”
潘嚴道:“看林老闆對打仗如此有興趣,爲何沒有投軍從戎?據在下所知,海漢軍的招募似乎並不嚴格,只要年齡大致相符,沒有明顯惡疾在身,就可以自行報名申請入伍了。”
林思嘆道:“潘爺看得明白,在下的確是有過投軍的念頭,怎乃家中長輩從來都是奉行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說法,不管是明軍還是海漢軍,都是不許去的。家兄還特地找了首長打招呼,不要收在下入伍,唉……如今也就只有偶爾聽護航來杭州的軍爺們說說故事,過過乾癮了。”
潘嚴聽得也有些吃驚,他倒是沒想到這位仁兄一副商人作派,內心卻有一個從軍的夢想。不過很顯然他的從軍夢真的只是在做夢而已,估計也沒有機會轉換身份真正體驗軍人這個職業了,如此說來,倒是也可以理解他爲何會對海漢軍在外作戰的消息有着這種程度的熱忱。
潘嚴道:“說來慚愧,在下本來在登州水師服役,如今調去東江鎮聽命,與海漢首長們打交道的時間不算太長,所知的戰例也不多。林老闆若不嫌棄,在下便挑幾件能說的隨便聊幾句。林老闆隨意當故事聽聽就是,莫要當真。”
林思心領神會地應道:“在下懂的,酒桌上說的都是故事,當不得真的。”
潘嚴自然不會把自己被俘這一段經歷拿出來說事,至於海漢與東江鎮之間的盟約,似乎也有比較敏感的政治意味,不便對外人提起。而海漢軍真正與後金軍隊交手的經歷,主要還是發生在遼東半島金州灣的兩次作戰,而且海漢艦隊前一次去金州灣的時候,他還是被關押在船上的戰俘之一。
潘嚴想了想,便以海漢艦隊在第二次造訪遼東半島期間的經歷爲基礎,揀了幾段戰鬥過程說給了林思聽。
浙江這邊自舟山船幫覆滅之後,就已經基本沒有戰事了,這次雖然海漢艦隊大肆出動直抵杭州城下,林思卻在城內沒有機會親眼目的這一“盛況”,所以來自北方的作戰消息,而且是由當事人之一親口描述,對於他這個“軍迷”來說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海漢軍在遼東大破後金水師,由於並沒有公開進行宣傳,這事在大明國內所知的人極其有限,浙江這邊更是半點消息都沒有得到。林思雖然是在海漢人麾下做事,但他的級別也還接觸不到這個層級的情報,能聽到遼東的戰況自然格外興奮。
潘嚴當時就在海漢旗艦上,此時想起當日作戰時的緊張狀況,情緒自然也隨之高漲起來,言語間不覺多了許多北方俚語,更顯軍人豪邁血勇之氣。林思邊聽邊喝,酒勁上來,聽到痛快之處忍不住牌桌叫好,大呼過癮。
林思本是浙江出身,以前也沒有去過北方,並沒有像北方邊疆的百姓那樣體會過後金的可怕可恨之處,但大致還是知道後金年年南下叩邊,朝廷疲於應付,丟了關外不少領土的被動狀況,此時聽到海漢軍在遼東痛擊後金軍,也不免生出同仇敵愾之感。
潘嚴說完一段故事之後,林思才感嘆道:“這後金乃大明勁敵,海漢首長們能主動帶兵出擊,卻絲毫不貪軍功,實在難能可貴。如此壯懷激烈,方爲熱血男兒本色,當浮一大白,潘爺,在下再敬你一杯!”
潘嚴心道老子當時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倒也當得起你這杯酒,當下便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抹了下嘴道:“要說情義,海漢各位首長可比這朝堂上矇蔽聖聽的昏庸大臣強多了,原本駐守遼東的明軍連補給都拿不到,每年都在丟失領土。朝廷不但不加強軍備,反倒是想方設法要撤了這些駐防明軍的編制,你說這叫什麼事?”
林思嘆道:“在下來杭州之前,也曾聽首長說過,皇上被奸臣所矇蔽,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北邊的敵人,海漢勢單力薄,就算有心相助,也很難救得了內憂外患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