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軍這種事,得到好處的一方通常都不會拒絕,哪怕當下這個時候算是敏感時期,本來並不該讓外界接觸軍事禁區,但負責馬尼拉城城防指揮的弗朗西斯上校聽說有商人主動勞軍,而且對方給出的勞軍內容的確很具有吸引力,所以他欣然答應下來,並安排了自己的侍從官岡薩洛去接待冉天祿。
岡薩洛對於冉天祿並不陌生,因爲他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定期會去城裡的大教堂禱告懺悔,也時常都會在那裡見到冉天祿。岡薩洛沒有總督大人那麼多的想法和顧忌,對他來說,同樣信奉基督又會說西班牙語的冉天祿就是他的同道中人,至於漢人的身份,這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麼問題,要知道還有不少西班牙人其實是異教徒,他寧可跟冉天祿待在一起,也不想承認那些異教徒跟自己是一國的同胞。
所謂的勞軍,當然重點是對高級軍官們的打點,至於普通的西班牙士兵,那就隨便意思意思行了。冉天祿這次的勞軍準備了兩千枚銀幣和三千斤大米,作爲明面上的禮單內容,但實際上對弗朗西斯和岡薩洛這樣的高級軍官,他還另外備有一份禮單。
冉天祿給弗朗西斯準備的禮單堪稱豐厚,而岡薩洛得到的禮物是兩根金條和一套來自大明的精美瓷器,這套瓷器在本地市面上至少要賣到三百銀幣。岡薩洛對於冉天祿的大方舉動非常高興,當然他也知道對方並不是什麼慈善家,也不會因爲大家同在一個教會裡比較臉熟就贈予自己這樣的厚禮。所謂有禮必有所求,這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所以收下冉天祿的“勞軍”禮物之後,他便主動詢問了對方是否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事情。
冉天祿知道岡薩洛是個實在人,便向他表明來意,稱近期市面上的蕭條情況其實他對內情也略知一二,但對於本地的西班牙武裝是否能夠抵擋住可能會在近期來襲的海漢軍,他是半點把握都沒有,所以想借着勞軍這個名義,向軍方打聽一下真實狀況。要是安全方面不夠穩妥,那他也打算先暫時離開馬尼拉,回大明去避避風頭。
岡薩洛一聽便急了,連忙表示本地城防固若金湯,不僅城內外有數千已經武裝起來的守衛部隊,還有馬尼拉艦隊在海上輔助防禦。不管是海漢還是其他哪一國,想要武裝入侵馬尼拉都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岡薩洛向冉天祿拍胸脯發誓,只要海漢人敢來馬尼拉,便必定讓其鮮血染紅馬尼拉灣的海水。
“也就開戰前能吹吹這種牛皮了!”冉天祿對於岡薩洛的賭咒發誓自然半個字都不會信,他對於本國軍隊的戰鬥力有着十足的信心,不過爲了能夠儘量減小本國軍隊在交戰中的損失,他還是要設法打探到更詳細的軍事情報才行。
冉天祿便稱自己對西班牙軍的戰鬥力當然充滿信心,但還是希望知道如果海漢軍在馬尼拉灣登陸攻城,守軍要如何進行應對,這樣心裡也能有底氣一些。
如果擱在平日,岡薩洛對於這樣的要求自然不屑一顧,怎麼可能把軍事機密泄露給平民知道,何況這還是個漢人。但今時不同往日,馬尼拉城的形勢岌岌可危,這些商人要是因爲畏戰跑了,天知道他們在戰後還會不會再回來。什麼暫時避避風頭這種話,岡薩洛可不會傻到真信,一個冉天祿想走,說不定背後就還有好幾十個冉天祿在等消息,要是操作得不好,一走就走一大撥人,那對於馬尼拉今後的貿易肯定會有影響。
再說冉天祿今天給出來的好處,可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人家一出手就比他一年收入還多,岡薩洛也不好前腳收錢後腳翻臉,當下只能答應了冉天祿的要求,帶他去馬尼拉城的防線上轉了一圈。
在1571年西班牙人佔領馬尼拉灣之後,便於巴石河南岸建立了城堡和炮臺,從那時候起,這個地方便成爲了西班牙在菲律賓羣島實施殖民統治的首府。而之後馬尼拉城也是在此基礎上逐步向外擴建,幾十年下來,在巴石河沿岸形成了今時今日的城市。
廣義上的馬尼拉城包括了巴石河兩岸十餘平方公里的聚居區,但實際上西班牙當局重點防禦的地區,主要還是集中在巴石河南岸的城堡區。定居在馬尼拉城的西班牙人,絕大部分都是住在這個區域內,而巴石河北岸則主要是漢人移民和本地土著的聚居區。能夠住在南岸的非西班牙裔,一般都是比較有錢的富商,或是早就徹底歸附於西班牙人的漢人或土著民,比如冉天祿就是以富商身份入住到這裡的其中之一。
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纔有機會能與西班牙人進入同一間教堂打探消息。要知道在巴石河北岸的城區中,雖然也有設立教堂,但其規模就遠遠不及南岸的教堂了,而且也沒有多少西班牙人會去那裡禱告。
但儘管冉天祿住在這邊,平時卻沒有機會真正踏入到城防的要害地帶近距離觀察西班牙人的佈防情況,更不用說由高級軍官作陪,一邊參觀一邊給他講解了。雖然岡薩洛很小心地避過了許多關鍵性的細節不說,但冉天祿可也不是什麼老實巴交的商人,而是經過系統培訓的職業間諜,有很多東西根本就不需要岡薩洛說明,他一看便知其中奧妙了。
馬尼拉城的外層防線主要分爲兩部分,首先是海岸線上的數個固定炮臺,西班牙人在這裡部署了大約二十門大口徑火炮,雖然岡薩洛很小心地省去了這些火炮的性能介紹,但冉天祿根據其口徑和身管比例,便能根據以前所學的公式,大致推算出其射程了。而且這些火炮大多還是固定在炮車底座上,每門炮在戰時都需十多二十名炮手協同操作,其操作的便利性在冉天祿看來要比三亞的岸防炮臺設置差了一大截。
冉天祿也注意到這些炮臺附近都建有專門的平整通道,這不單是爲了人員和彈藥在戰時能夠快速抵達炮臺,而且必要時還可以從後方將更多的火炮運到炮臺位置,加強對海港方向的火力封鎖。不過平時這些通道是不會對平民開放的,像冉天祿這樣的漢人更是沒有機會踏入到這個地方。
除了觀察這些岸防炮的射程和人員配備情況之外,冉天祿也裝作看海景的模樣,趴在炮臺的垛口上仔細觀察了一下這些炮臺所覆蓋的海域。他必須要將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記在腦中,回去之後設法繪成圖紙,這樣他所打探到的這些信息才真正具備了軍事價值。
岡薩洛哪知道這個明商心裡有這麼多的盤算,自認帶他在這裡走馬觀花地看一看不會出什麼問題,而冉天祿在此過程中提出一些問題明顯很外行,岡薩洛便也笑嘻嘻地隨便胡謅幾句糊弄過去了事。
看完主要分佈在海岸線上的炮臺之後,冉天祿便被帶到了馬尼拉城外層防線的第二部分,城池最外圍的城牆。
相較於炮臺防線,這道城牆防線的火力點反而要偏弱一些,冉天祿在城牆上並沒有看到密集的炮臺,不過城牆垛口倒是有許多專門爲火槍設計的射擊孔,看樣子西班牙人是將這層防線的防禦任務主要交給了火槍兵來完成。
這道外圍城牆高約六至七米,大部分地段爲條石所砌成,少數地段是壘土而成,外圍覆蓋一層磚石。城牆上窄下寬,但上部仍然留有步道用於作戰和調動部隊。城牆外掘有壕溝,寬約三米,引入了巴石河河水作爲護城河。冉天祿知道這小護城河倒是不深,天熱時經常會有小孩在裡面游泳,淺處不及成年人胸口,最深處也不過才兩米左右。這樣的一條小河,頂多也就是起個路障的作用,真正展開攻城大戰的時候,只怕不消片刻就會被填平了。
不過馬尼拉城這城牆雖然不高,也說不上有多堅固,但着實還挺長,將西班牙人聚居的中心城區紮紮實實地圍在了當中。歷史上本地原住民雖然有過幾次針對西班牙入侵者的武裝暴動,但從未攻破過這片城區,可見其實際功用並不差。
在這道城牆的內側,便是本地西班牙人的居所了。紅陶筒瓦、手工抹灰牆、小拱璇、鐵藝窗欄等等充滿西班牙風情的建築細節在這裡隨處可見。據冉天祿的統計,生活在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至少有三千上下,其中超過八成都是住在這道城牆之內。
但這還不是馬尼拉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西班牙人在上個世紀興建的城堡便位於這個城牆內的中心地帶,總督的居所和本地的金庫、武器庫等重要設施都在城堡內,那裡纔是整個馬尼拉城的核心所在。不過即便岡薩洛對冉天祿沒有多少戒心,也不會帶着他去參觀那個地方了,畢竟那裡是西班牙王國在遠東地區的權力中心所在地,不可能允許一個外國商人隨意進出。
當然冉天祿也不會強求這樣的待遇,能夠弄清楚西班牙人在兩道外圍防線的部署,已經是達成了偵察目的,再提別的要求就很容易引發對方的懷疑了。
冉天祿參觀完畢少不了對岡薩洛大拍馬屁,稱讚馬尼拉城既然有如此堅固的防禦,管教海漢人鎩羽而歸,自己要留在馬尼拉,親眼見證西班牙的這場勝利云云。待回到商棧之後,冉天祿便立刻閉門謝客,仔細回憶日間所見所聞,然後將其逐一記錄下來。
冉天祿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將文字和地圖資料準備妥當,然後交予自家商行的離港商船,由其帶往三亞。而這份寶貴的資料抵達三亞的時間,正是顏楚傑所率大軍離港出征的前一天。安全部將其交到軍方手上的時候,這份資料在冉天祿之後過手的人甚至都還沒超過五個。
關於馬尼拉的城防資料,其實海漢這邊已經陸陸續續蒐集了不少,不過像這麼詳盡的報告,的確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份。冉天祿的報告中甚至詳細記錄了馬尼拉岸防炮臺的火炮配置情況和火力覆蓋範圍,這可是以前從未有人能夠查到的情報。用顏楚傑的話來說,光是這一條消息的價值就至少值一個陸軍連的兵力了。
“西班牙人在防禦工事上還是下了功夫的,你們看這炮臺的分佈圖,基本上將整個港區都覆蓋住了。如果我們要實現登陸,要嘛頂着炮火強上,要嘛就得找一個遠離馬尼拉城區的海岸。”顏楚傑仔細研究了冉天祿送回的地圖之後,便在備戰會議上向手下軍官們指出了其中關鍵。
馬尼拉灣面積近兩千平方公里,馬尼拉城所在的海岸線只是其中一段而已,如果要另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實施登陸倒也不難。但對海漢來說,時間可能纔是最大的敵人,如果灘頭陣地距離馬尼拉城較遠,那麼各種作戰物資要運抵一線就得耗費大量人力,從而拖慢進攻的節奏,這纔是指揮官們最不願見到的景象,而顏楚傑的擔心也正在於此。
如果以海軍艦炮跟陸地的岸防炮臺對轟,那基本上佔不到太大的便宜,戰艦這個射擊平臺本就沒有陸地上的炮臺那麼穩定,而艦炮的射程和威力也相對有限,唯一比較有優勢的大概就是火炮數量了。但顏楚傑也並不想冒險讓自家的戰艦抵近到四百米之內去跟西班牙炮臺硬拼,那樣做很可能後果會得不償失。
當然海漢也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顏楚傑手裡還有一個秘密武器,那就是這次隨軍出征的新式戰艦。“勇士”級戰艦上雖然只配備了一前一後兩門火炮,但這兩門炮已經不是傳統的滑膛炮結構了,而是使用了最先進製造技術的線膛炮,其射程和精準度都遠勝傳統的艦炮,完全具備了挑戰岸防炮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