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半島地處黃海、東海和日本海之間,正好夾在大明、後金和日本中間,偏偏國力戰力又都是最爲羸弱的一國。若不是拜山頭拜得早,找了大明當保護傘,這朝鮮國在強敵環伺之下早就已經涼了幾遍了。
李倧自1623年上位以來,一直都在尋找一條適合本國國情的強國之路,但這件事做起來卻並不容易,簡直可以說是困難重重。先是在稱王次年便遇到武將李適因爲論功行賞不滿而舉兵造反,期間甚至另立了興安君李瑅爲國王,讓國內局勢變得岌岌可危。
後來李倧好不容易平定了國內叛亂,但也只太平了兩年多,便爆發了丁卯胡亂,後金軍在主將阿敏的率領下,一路連克義州、定州、郭山、安州、平壤、黃州、平山諸城,而李倧也撤離了漢城逃亡到江華島躲避戰亂。這場戰爭最後以朝鮮投降議和,向後金開市並繳納歲幣而告終。
李倧在位期間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東邊的強鄰日本在這個時期正在搞閉關鎖國,掌握日本統治權的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以及其子三代將軍德川家光,與李倧同期在位的這兩代幕府將軍都將注意力放在了國內的集權統治和驅逐西洋人上,根本就無暇顧及西邊的鄰居。所以他在位的這十幾年當中,倒是沒有再遭受日本的大舉入侵,也就三不五時地有一些倭寇海盜在西南對馬海峽附近騷擾一下罷了,比起遭遇壬辰倭亂的前任國王光海君李琿可幸運多了。
這位仍然被李倧囚禁在濟州島上的前任國王在壬辰倭亂爆發之後才被封爲王世子,但這象徵着王位繼承人的世子身份直到十六年後才被大明所承認,在位的十幾年裡先是在宮廷內鬥中耗去了一半時間,然後又被夾在明金之間兩頭受氣好幾年,最後被侄子李倧發動政變給趕下臺廢黜了王位,在位經歷實在是相當坎坷。
李倧可不希望自己延續前任的這種頹勢,作爲一個發動政變上位的國王,他必須要做出一些成績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要讓自己的大臣和國民知道,自己上位是天命所歸,只有自己才能讓朝鮮走出頹勢,成爲本地區無人再敢小覷的強國。
不過十幾年過去,李倧的這種雄心壯志卻一直未能得以實現,經濟一如既往地依靠看天吃飯的傳統農業,軍事被北方強鄰壓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到翻身機會,而政治方面也鮮有建樹。唯一值得誇耀的似乎就只有找到了海漢這個新靠山來取代大明,憑藉海漢的庇護擊退了北方強鄰的入侵,但考慮到朝鮮在名義上仍是大明的藩屬國,自己不聲不響地更換宗主國似乎也不是什麼光彩的行爲,自然也無法把拉攏海漢一事拿出來大書特書了。
但即便如此,李倧心裡的強國夢還是沒有徹底破滅,他認爲如今便是一個極好的時機,北方清國在這次的戰敗中遭受重創,東邊的日本最近數年的存在感幾乎爲零,西邊的大明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如今也顧不上維護與朝鮮之間的外交關係,更沒法約束朝鮮選擇別的靠山。換言之只要能搞好與海漢之間的關係,朝鮮至少在軍事領域能夠取得長足的進步。
李倧對於海漢提出的產業合作計劃本來的確是有些戒心,他也擔心這些涉及國家經濟命脈的產業在被海漢介入之後,朝鮮的經濟形勢可能會越發嚴峻。畢竟以海漢的實力,在掌控了一部分關鍵產業之後,要左右朝鮮國內局勢也並非不可能。
抱着這樣的心態,再加上朝堂中對這個合作計劃的反對聲,他先前研究海漢這個計劃的時候就沒有去琢磨過這些細節,只是想着把事情拖下去,拖到海漢自行放棄爲止。但今天聽崔鳴吉細細盤問海漢將領之後,李倧忽然又覺得這事其實有利可圖。如果真如海漢人所聲稱的那樣,按照他們的安排去做,就能夠大幅度地拉動朝鮮經濟,讓經營收益充實已經見底的國庫,那麼照着安南、福建的發展模式去逐步建設一支強大的軍隊似乎也有了實現的可能。
在海漢不遺餘力的宣傳攻勢下,普通人尚且會產生“我上我也行”這種效仿成功者的心理,更何況李倧這樣手握一國大權的統治者。哪怕朝鮮本質上是個國力弱小的國家,但也不妨礙李倧把朝鮮的未來設想成安南、福建如今的狀況——有強大的軍隊和海外作戰的能力,能與海漢軍協同行動,即便是面對清軍這樣的強敵也有一戰之力。
如果有一支海漢式的軍隊……不,哪怕只有海漢軍一半的實力也行,不管是北邊的清國,還是以前的宗主國大明,誰還敢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待朝鮮?終有一日天下人都會意識到,我朝鮮可不是麪糰捏的!
王湯姆和錢天敦可不知道這位面無表情的國王陛下已經在內心加了許多戲,他們輪番回答崔鳴吉的提問,越發感覺到此人不簡單。在來漢城之前,他們也曾與金尚憲提前討論過合作內容,但金尚憲更注重的是他們的合作方式是否符合朝鮮的法律法規,是否能保證這些產業原本劃歸國庫的收益水平不會受到影響。而崔鳴吉的關注點則是在合作計劃的可行性方面,以及是否能夠給朝鮮帶來真正的經濟效益,其提問的方式要比他的政治對手更爲高明。
換句話說,崔鳴吉雖然是半路加入這場談判,但他對於這個合作計劃的理解程度其實是已經超過了他的政敵金尚憲,以及喜歡把複雜的事情簡化處理的國王陛下。
當然了,換了這麼一位懂行的朝鮮官員來進行談判,對海漢來說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不用雞同鴨講,可以坐下來好好討論一下具體細節上存在的分歧,進而推動合作計劃的實施。憂的是既然這位老兄下了工夫進行了比較周密的準備,那想要忽悠他可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到中午休息的時候,錢王二人婉言謝絕了李倧共進午餐的邀請,他們需要一點空間來重新確認談判局勢,並對接下來的談判策略進行調整。而李倧也不勉強,正好可以問一問崔鳴吉的意見,看看他經過這一上午緊鑼密鼓的討論之後,對海漢的合作計劃又有什麼樣的補充評價。
“微臣認爲海漢人的計劃……可行。”崔鳴吉在飯桌上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與他在此之前堅持反對產業合作的態度恰恰相反,他現在所給出的看法是這個計劃不但可行,而且還有益於朝鮮:“這些產業從動工到投產都需要數月到一年不等的時間,在此期間他們會代我國養活成千上萬被其僱傭的民衆,我們在此之間將省下大筆賑濟經費,並且用這種辦法解決國內的戰爭難民生計問題。”
“但崔大人之前好像不是這樣的態度,當初提出要重新審覈海漢的合作計劃,說這種合作是在賣國的,應該也是崔大人的言論吧?”金尚憲憋了一上午了,此時逮着機會自然是要攻擊崔鳴吉一番。
崔鳴吉正色道:“微臣當初向陛下諫言,是因爲看到了這個計劃中的一部分漏洞和缺點,所以才大膽採取行動。今日與海漢人問答過程,全程皆在陛下和金大人眼中,試問這要如何賣國?”
李倧一聽也覺得崔鳴吉說得很有道理,他其實不是特別在意崔鳴吉原本的立場是什麼樣子,只是好不容易抓着一個由頭,李倧可不想再像先前那樣將談判氣氛弄得太僵硬。
李倧趕緊出聲和稀泥:“崔大人,你且說說,這合作計劃還有哪些好處?”
崔鳴吉道:“海漢人的意思,是先落實產業合作計劃,再談軍事合作的深入,類似購買武器裝備、培訓軍官、訓練專業兵種等等事宜,恐怕都得往後少捎捎。但一旦談定了前面的事,他們願意在軍事領域拿出最好的資源與我們共享。”
李倧道:“最好的資源……這個又該如何理解?”
崔鳴吉道:“按海漢人的說法,便是按照福建明軍和安南軍的標準來組建新軍,並且向新軍出售更多的先進武器裝備。今後除了人員培訓之外,還會得到很多參與海外作戰行動的機會——就如同聯軍部隊到我國來作戰一樣的道理。”
這無疑是一個極有誘惑力的條件,雖說去年簽訂盟約的時候就有軍事合作的條文在內,其中也有培訓軍事人員、出售武器裝備等項目,但力度就與崔鳴吉今天問到的這種“全面深入合作”有明顯差距了。而要想讓朝鮮軍隊成爲一支強軍,現有的武器和訓練水平顯然都是遠遠不夠的,海漢或許就是快速提升部隊戰鬥力的唯一法寶。
眼見崔鳴吉侃侃而談,金尚憲已經有點後悔自己不該配合李倧拖談判節奏,如今這談判的功勞只怕是要讓對手給搶過去了。
而李倧可不在乎最終的談判結果是金尚憲還是崔鳴吉主導,他更關心的是自己和朝鮮能夠從結果中獲益幾何。如果爲朝鮮訓練一支強大的軍隊也是此番合作的一部分,那李倧覺得即便是有什麼弊端也可以先忍一忍。
在景福宮的另一處,錢天敦和王湯姆也在就今天的談判進展作討論。兩人都認爲崔鳴吉的加入給這次的談判帶來了極大的變數,這名朝鮮官員雖然並不是經濟學家或者軍事專家,但他從政多年所造就的敏銳眼光已經非常厲害,所提出的問題也都是拳拳到肉,讓他們必須要小心應對。
但兩人依然對談判結果保持着極大的樂觀,他們也察覺到了朝鮮人對於軍事領域的興趣遠遠要大於產業合作計劃,所以在談判過程中也有意針對朝鮮人的態度作了些許調整,將軍事合作與產能合作結合到一起,並且區分出了優先級,以誘導朝鮮人認可產業合作計劃。
“這個崔鳴吉是個有意思的人……我在想,如果我們來朝鮮的時候就跟他有過接觸,或許很多事情會更容易辦成。”王湯姆若有所思地說道。
錢天敦對這個觀點也很贊成:“這個崔鳴吉比金尚憲更精明,只是他以前選擇的政治立場太蠢,一直主張跟清軍議和,白白送了金尚憲上位的機會。”
王湯姆道:“我覺得崔鳴吉這麼精明的人,選擇立場的時候肯定還是有更多的考慮,說不定他這個主張不是他自己真實的想法,只是代人背鍋罷了。”
“你是說……”錢天敦也一下子就醒悟過來。
“你看,一個主張跟清軍議和的官員,在戰爭結束之後沒有被貶職以儆效尤,反倒是還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而且還能被特許參加談判,他憑什麼?就憑十幾年前在政變裡推了李倧一把嗎?那點香火情,這麼多年下來也早該還完了吧?”王湯姆又提出了進一步的證據。
在王湯姆看來,對於崔鳴吉這種看似愚蠢的政治主張就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他的發聲其實是在迎合國王李倧的意思,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是爲不便表態的李倧發聲。只是朝鮮國內以金尚憲爲首的主戰斥和派佔了明顯的上風,後來又想辦法請動了海漢出兵,崔鳴吉這一派的處境自然就不那麼美妙了。
但既然是爲國王出了力,那李倧自然也不會對其落井下石,所以在戰後依然讓崔鳴吉繼續參與到國家大事的決策當中——這樣一來,似乎所有的疑問便迎刃而解了。
“那如果當初崔鳴吉也表態支持打仗,或者是保守一點的以戰促和,朝鮮的政局就很有意思了啊!”錢天敦頗爲玩味地說道:“兩大權臣統一立場,國王就算有別的想法也不敢表現出來……嘖嘖,想想這局面就覺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