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陰,諸事不宜。
入夜之後,揚州城外某處已經封閉數日的運河碼頭,突然便有大批黑衣人集結至此。與此同時有數艘帆船從北邊駛來,悄無聲息地停靠到了這處碼頭。
一輛馬車駛入碼頭,從車上下來一個身材肥碩的男子,正是山陝鹽商的代表人物盧康泰。如今預定的行動時間已到,雖然還有一些關鍵信息未能得到查證,但盧康泰擔心夜長夢多,已經不願再拖下去了。
儘管未能爭取到高參將公開表態支持自己,但盧康泰最終還是設法讓高參將在今晚暫停了城防軍在運河沿岸的巡邏,以此來爲渡河襲擊戴家莊的行動提供方便。當然這種特殊照顧並不是單憑交情就能拿到的,盧康泰爲此又給高永壽送上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好處。
解良和荀分見盧康泰到了,連忙上前見禮。盧康泰詢問了一下集合情況,得知參與行動的人員都已到齊,當下便命人去將自己帶來的幾箱銀子拿出來。
盧康泰很清楚像這種需要手下人去拼命的時候,戰前動員說什麼漂亮話都不如真金白銀的賞賜來得有用。畢竟這些人肯爲自己賣命,歸根結底其實都是爲了錢。
盧康泰站到高處,大聲宣佈道:“今晚所有參加行動者,每人領白銀五十兩壯行!等此間事了,每人再領白銀百兩作爲酬勞!若在行動中受傷或是殞命,另有豐厚撫卹,保證各位弟兄的家人今後生活無憂!”
“今晚的目標,各位應該都已經看過名單了,上面所列十七人,死的五百兩一人,只要能抓着活的,便有千兩白銀獎賞!如能拿下莊裡的海漢人,賞賜翻倍!另外在戴家莊抄沒的所有財物,我盧康泰分文不取,全部作價平均分給在場所有弟兄!”
盧康泰開出的價碼高得驚人,在場的這些黑衣人聽了之後情緒也激動起來,原本的些許不安立刻被高額懸賞全部化作了興奮和勇氣,彷彿在河對面的黑暗中等待他們的不是一個防備森嚴,充滿未知危險的莊園,而是一座毫不設防,正等待他們去瓜分的金礦。
盧康泰並不知道七大姓的主要人物都躲進了戴家莊,否則他所列的目標名單肯定要比現在這份名單多出幾倍的內容。不過如果他真的掌握了七大姓的動向,那或許就會重新考慮進攻戴家莊的風險問題,不會如此決絕地押上手上的全部籌碼。
在盧康泰看來,只要解決了戴家,那麼就能給七大姓一記重擊,讓其失去領頭羊的同時,也不能再將希望寄託於海漢人提供的援助。到時候揚州風聲鶴唳,七大姓沒了戴英達這個主心骨,必定會方寸大亂,自己抓緊時間將其逐一解決,再回頭與海漢人講條件和解,揚州大局可定。
盧康泰的思路其實沒有太大的問題,只是他所掌握的情報信息嚴重缺失,對雙方的實力對比和海漢所持的態度還是有比較大的認知變差,由此所做的判斷自然也很難完全合理。他以爲揚州的事態會按照自己所推動的方向發展,但卻沒意識到推動形勢變化的主要力量並不是他,包括他在內的所有揚州鹽商,都只不過是這個大時代之下隨風而動的草芥罷了。
盧康泰再次將解良和荀分叫到身邊,對他們二人囑咐道:“今晚之事,不可濫殺,但也不可放走莊內任何一人。得手之後便照計劃將戴家莊清空,不論死活,在天明之前全部裝船運走。完事之後記得清除痕跡,莫要留下任何證據!待行動結束之後,我答應你們的所有獎賞立刻兌現,絕無虛言!”
兩人抱拳應下,眼裡都閃爍着慾望的火苗。盧康泰向他們二人所承諾的報酬十分豐厚,足以讓他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這條命賣給盧康泰。幹完這一票,就算他們立刻退隱江湖,酬勞也足夠讓他們後半輩子過得很舒坦了。
在解良和荀分的指揮之下,這些黑衣人分批登上了剛纔停靠碼頭的船,然後迅速靠向對岸。
這段運河河面其實並不寬闊,僅僅只有十多丈而已,如果不是考慮到這些人大多裝備了火槍,泅渡過河纔是最爲隱秘的渡河手段。不過坐船過河所需的時間也極短,盧康泰只希望對岸沒有徹夜監視這一河段,能讓自己的人無聲無息地摸進南岸戴家莊的地盤。
這幾艘運送他的人馬的船也會暫時停靠在對岸,等待完事之後再把他們從戴家莊運出來的活人和死人全部送走。盧康泰留在運河北岸,當然看不到戴家莊的動靜,但能看到停在對岸那幾艘船上的燈火,只要那幾艘船沒事,就說明前方的行動仍在順利進行當中。
解良和荀分率衆登岸之後,分爲前後兩隊,向戴家莊的方向摸過去。這次參與行動的除了火槍隊的一百餘人之外,盧康泰還集中了另外幾家山陝鹽商手下的精銳,這些人雖然只會使用冷兵器,但在這種夜襲行動中,冷兵器恰恰便是先頭部隊的最好配置。
不過去年與海漢人交手已經讓山陝鹽商折損了不少好手,這次另外幾家交給盧康泰指揮的人手幾乎就是剩下的全部家當了,要是這次再有損失,恐怕短期內就很難恢復元氣了。
解良率領這支臨時組合起來的人馬擔當開路先鋒,而荀分則指揮火槍隊墊後。戴家莊外圍都是農田,他們不敢明火執仗地亮起火把燈籠,只能藉着天上時有時無的月光照明,在田坎上深一腳淺一腳行進。
按照事前的演練,所有人在行進過程中都得做到噤聲,不過期間有人滑倒在田間,還是不免會低聲罵上幾句。
解良越走越覺得後背發涼,通常在這種鄉間都會有農戶養狗,這些看家狗聽到外面的響動肯定會叫,他們也做好了相應的準備。然而這麼兩三百號人在田間走了快一里地了,卻連半聲狗吠都沒聽到,這狀況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但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他察覺到當下的狀況有些不尋常,這個時候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又走了約莫一里地,前方已經能夠看到戴家莊外圍建築的白牆了,但從外面看去,莊子裡不見半點燈火,也沒有任何響動,一副生氣全無的樣子。
解良沒有急於行動,而是先等待荀分趕上來會合。接下來要對戴家莊動手,他們必須要協同行動才行,雖然事前已經制定好了行動計劃,但動手之前肯定還是得再確認一下細節,接下來就得各自爲戰了。
“荀兄,這地方好像不太對勁,我懷疑對方有所察覺,已經設下了埋伏!你怎麼看?”解良與荀分碰頭之後,便果斷將自己的觀點分享給了對方。
荀分沉默了片刻才應道:“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能就此罷手,不然回去之後要如何向老闆交代?”
解良和荀分共事已久,一聽對方這話,便知道荀分其實也已經察覺到了不對,但荀分所提出的問題纔是真正繞不過去的地方。
他們已經拿了盧康泰的好處,也承諾了一定會盡力拿下戴家莊,那肯定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就打道回府。如果盧康泰問起原因,他們難道說是因爲自己感覺不對勁?
荀分道:“事已至此,只能按照原本的計劃行事,即便對方有所準備,那也得試試能不能攻入莊內,若是能攻進去,那還是有勝機。”
他們其實並不是太在意戴家莊的防禦手段,真正讓他們感到忌憚的,還是目前駐紮在戴家莊內的那一幫海漢人。
根據目前所知的情報,進駐戴家莊的這幫海漢人是金盾的武裝護衛人員,而去年他們奉命打劫南方來的運鹽隊伍時,其實便與金盾交過手了。當時雖然是盧康泰的火槍隊佔了便宜,但也是因爲他們在野外設伏打了對方措手不及,而且佔據了絕對的兵力優勢。如果真要擺開陣勢對戰,那勝算可就要小很多了。
最關鍵的是,他們知道金盾的人手也裝備了火槍,也就是說這支藏在戴家莊裡的隊伍很有可能全是戰鬥力不亞於他們的火槍手。如果對方對他們的到來有所準備,那可就是要硬吃這個埋伏了,被一支火槍隊打埋伏會是什麼狀況,他們大致還是有數的。
事前制定的計劃中,他們要趁着對方沒有防備,悄無聲息地潛入戴家莊,在對方採取反抗之前就先控制住局面。但如今看來實際狀況與他們的計劃有些差別,對方似乎是提前就有所戒備了。他們現在只能指望攻破戴家莊的防禦,在莊內展開混戰,那麼己方可能憑藉兵力優勢,在近距離交戰中壓制住使用火槍的對手,這樣纔會有取勝的可能。
對行動計劃作了簡單的更改之後,解良便指揮自己的隊伍,悄悄從東邊摸向戴家莊。他沒有選擇從北邊進入戴家莊的大路,因爲他知道那個方向的路口已經修築了兩座碉樓,夜間也肯定會有警衛看守。而東邊全是田地,通往戴家莊的幾條田間小徑也不設防,或許能找到混入莊內的通道。
解良的確很快就找到了一條通往莊內的道路,但一探之下,就發現這條路卻有着明顯的古怪,讓他一時不敢貿然往裡闖。
這條路寬僅五尺,但道路兩邊的門戶卻全都用條石、圓木、磚塊等物封住了,所見到的岔路上也都擺放了一人高的拒馬,完全被堵死,讓進入這條路的人只能直愣愣地往前去,而黑夜之中根本就看不到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麼情況。
解良就站在這處路口,前面可見的範圍內半點人跡也沒有,但他卻能隱隱感覺到看不到的前方潛藏着致命的危險。這種古怪的防禦手段肯定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工程,很顯然戴家莊對於來自外界的入侵者早就採取了防備措施。
解良心知不妙,但又不能下令撤退,只能硬着頭皮先下令,讓手下翻牆入戶,看看能不能另闢蹊徑,從這條路旁邊的宅院打開一條路。
他手下這些人裡邊倒也什麼角色都有,當下有幾人聽命出列,取出繩鉤拋上牆頭,勾住牆檐,然後攀繩上房,很快便翻過牆頭,消失在夜色中。
然而這幾人翻牆過去之後,半晌都沒有給出約定的信號,也聽不到牆那面有任何的響動,彷彿就此無聲無息地被黑夜吞噬了。
解良心知不妙,讓人趕緊去通知後面等消息的荀分,讓他準備好掩護自己撤退。這戴家莊明顯有所防備,像這種情況再要往裡衝,那可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盧康泰給出的獎賞雖然極爲誘人,但有錢拿還得有命花才行,當然是保命優先。
而此時就在這條路的另一頭,元濤、戴英達、戴英凡便站在夜色之中,看着莊外蠢蠢欲動的人羣。在他們身前是已經列好戰鬥隊形的五十名火槍手,如果外面的人想順着這條路往裡面涌,那迎接他們的便將是密集的槍林彈雨。
“看樣子他們是有所發現,不敢再往裡邊走了。”戴英達看到這一幕竟然隱隱有些失望,如果這個時候下令開火,對方肯定是驚弓之鳥,立刻就會調頭逃走,應該也傷不了幾個人。但要就此看着對方毫髮無損地退走,他又覺得心有不甘,畢竟戴家莊爲此做了如此之多的準備,投入了極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不借着這機會給對方造成一些實質性的打擊,那總歸是有點做了虧本生意的感覺。
戴英凡道:“看來我們的防禦工事還是修得太明顯了一些,這狀況只要不是傻子,誰敢再往裡硬闖啊!”
元濤道:“我此行的任務首先是確保戴家莊的平安,其次纔是伺機殺敵。如果能讓對方知難而退,那戴家莊也就不會出現死傷,眼下這樣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