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話是這樣說,但何夕也明白,當許心素的實力壯大到一定程度之後,就未必能一直維持現狀了。就算許心素能耐得住寂寞,他的家人部下卻不見得能抑制住野心。
關於福建這個區域的歷史走向,早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軌道,海漢也無從預判其與大明的關係今後將如何變化。所以這些年海漢也採取了一些預防措施,比如增加與許家關鍵人物的往來,用潛移默化的方式去影響他們的選擇,儘可能避免未來在東南沿海出現一個“閩國”與大明並立的情形。
許裕拙和許甲齊二人是許心素最爲器重和信賴的兩個後輩,兩人分別執掌着許心素麾下的水軍和陸軍,按照許心素的發家史來看,他極有可能在日後將大權傳給掌握兵權的後人。因此海漢在這兩人身上所下的工夫也是最多,以求今後若是他們其中之一接掌福建的軍政大權,也還能繼續保持目前的安定局面。
當然了,許裕興也被視爲了許心素集團的關鍵人物之一,只是他極少離開福建,海漢與其接觸的機會比較有限,也只有趁着對方到訪三亞的難得機會,由何夕親自出馬進行接待,順便也試探對方對一些重要事務的觀點和態度。
不過許裕興顯然也是有些城府的人物,與何夕接觸數日下來,基本上沒有露過什麼破綻。直到剛纔談及大明朝廷給許心素封王的可能性,許裕興的情緒才稍稍出現了波動。
關於這件事,其實早年間執委會高層和許心素已經有過探討,並且達成了基本的共識。在當時的情況下,許心素的目標只是尋求能夠在福建建立起只聽命於自己的武裝力量,對於封王這種可望不可及的目標並沒有什麼野心,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他毫不猶豫地贊同了海漢的意見——如果朝廷未來真有封王的舉措,那麼就接受這種封賞。
而這個選擇所象徵的意義,便是主動放棄分疆裂土自立門戶的做法。但許心素有沒有跟他最爲器重的幾個子侄後輩說過這事,海漢卻並不知情,更不知道這幾個後輩是否會贊同許心素當年的選擇。
何夕憑自己的經驗推斷,許裕興要麼是對此毫不知情,要麼是對許心素的立場不太贊同,纔會出現了情緒上的波動。
“鄭柞過來了。”何夕本來還想就這個話題再展開聊幾句,但看到鄭柞正朝自己這邊走過來,便打消了原本的念頭,先提醒了許裕興一句。
鄭柞走到近處,先朝何夕點點頭招呼道:“何大人。”
然後便主動轉向了站在旁邊並不起眼的許裕興:“何大人,不爲我們介紹一下?”
何夕笑道:“既然小王爺已經認出來了,那又何必再要我多事?”
他話音一落,許裕興已經開口接道:“在下許裕興,見過小王爺!”
“許大人,久仰久仰!”鄭柞見對方也不再遮掩身份,便開門見山地說道:“聽說許大人到了三亞,卻一直無緣得見,今天總算是藉着這宴會遇到了,真是幸會幸會!”
“在下何德何能,竟然勞動小王爺這麼牽掛,慚愧慚愧!”許裕興雖然極少拋頭露面,但他的社交能力其實並不差,起碼應付達官貴人的經驗還是不欠缺的。
鄭柞道:“許大人不用太謙虛,許家軍歷年來在海外各地所取得的輝煌戰績,不都是憑藉了許大人所提供的軍情嗎?”
許裕興正色道:“那都是家父運籌帷幄,指揮有方,三軍用命,再加上有海漢這樣實力強大的盟軍相助,才能取得還算不錯的戰績,可不是在下一人之功,小王爺謬讚了!”
鄭柞試探一番,見他回話滴水不漏,心知這位絕非簡單角色,當下便話題一轉道:“難得有機會在三亞碰面,在下想邀請兩位在這幾天方便的時候一起吃個便飯,還請兩位大人務必賞臉!”
何夕本就知道鄭柞有邀請許裕興私下會面的打算,當下也就沒推辭:“既然是小王爺做東,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許裕興略微猶豫一下,也答應下來:“那就叨擾小王爺了!”
“好,那便就此說定了!回頭我會命人給兩位送去請帖。”
鄭柞敲定此事之後,便沒有再在這裡多耽擱,他要與何夕、許裕興二人會談的事情,多是以軍情爲主,並不適合在當下這種環境多說。而且當下這個場合還有不少人是鄭柞想要打交道的對象,他必須得抓緊時間儘量多接觸一些人,獲取更多的信息。
鄭柞離開之後,許裕興便開口問道:“這位小王爺要請我們私下會面,到底是想談什麼事,何大人可有頭緒?”
何夕道:“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小王爺最關心的就兩件事,一是軍事,二是貿易。他邀請我們赴宴肯定不會是談生意,那就只能是軍事了。依我之見,大概是想提議聯合出兵攻打某地吧!”
“聯合出兵……那也得有足夠的油水才行,安南國周邊有這樣的對象嗎?”許裕興半信半疑地應道:“我倒是知道安南一直在跟西邊的暹羅和瀾滄兩國打仗,但問題是他們的戰場都在內陸山地,我們出兵參戰會非常吃力,而且不見得能討到什麼好處。”
何夕道:“我認爲安南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打算,他們知道如果沒有可期待的共同利益,我們是不會輕易出兵的……至少不會讓我們出兵進入內陸山區參與作戰。如果從海上繞行到南邊去攻打暹羅國的沿海地區,那倒是還有一點可能。”
許裕拙對南海地理和國際形勢可沒何夕那麼熟悉,聞言先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中南半島地區的地形,才慢慢理解了何夕的意思。
中南半島的東海岸線的大部分是屬於安南的領土,南端便是與其接壤的占城國。而安南國的西線分別與瀾滄王國和暹羅接壤,國境線多在山地,存在着很多有爭議的地區,幾個國家爲此也是連年混戰不休。不過近年來隨着安南的軍事實力逐漸增強,邊境戰事已經在朝着有利於安南的方向發展。
從中南半島的最南端繞過占城國的海岸線,便進入了暹羅灣海域,也就是後世所稱的泰國灣。如果要從這片海域發動對暹羅國的攻勢,所面對的就是大片的臨海平原,這的確將會是一個不錯的進攻方向。
許裕興在腦海裡勾劃了一遍大致的海上航線,這才搖搖頭應道:“距離實在太遠,如果要大舉出動武裝艦隊遠征暹羅,我認爲安南國難以維持聯合艦隊的海上補給線,這會讓出戰的艦隊承擔不必要的風險。”
從福建到三亞的航程便有兩千多裡,而從勝利港南下繞過中南半島進入暹羅灣,航程更是長達四千多裡。這種距離要是貿易航線也就罷了,但如果是武裝艦隊出征,那作戰所需要的補給物資就遠非民船可比了。
這種長距離的遠征當然不可能全靠參戰艦隊自行組織補給,那樣的話補給船隊的規模大概要比武裝艦隊還大好幾倍。大部分的補給物資,肯定還得靠安南國就近組織和運送,而根據許裕興所掌握的情況,安南的海上運力顯然距離實施這樣的作戰計劃尚有差距。
類似這樣的距離,甚至更遠的距離,海漢都曾組織過聯軍遠征,比如去年從三亞出發北上援助朝鮮的艦隊,其航程就長達六千餘里。但海漢組織的這類行動,在沿途有多個港口可以提供補給,而且有龐大的海上運力可供調遣,情況與安南的處境是截然不同的。
海漢的組織和運輸能力經過了歷年來的作戰行動考驗,有着值得信賴的實力,而反觀安南,過往在這方面並無任何成績,也就難怪許裕興會提出質疑了。
“或許我們不用急於猜測安南人的真正目的,耐性再等上一兩天,他自己就會告訴我們了。”何夕雖然也覺得許裕興所說有些道理,但畢竟目前沒有任何依據,這種猜測也只是紙上談兵。
而且他並不認爲安南人的目標是暹羅,原因其實有一部分便是剛纔許裕興所提到的細節,安南既然在內陸戰線已經形勢佔優,而從海上發動大規模進攻又稍顯實力不夠,這種情況下其實沒必要開闢第二戰場,花費巨大代價請海漢和許家軍出兵。
何夕認爲鄭柞可能會有更大的圖謀,但目前他心裡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只是隱隱有這樣的感覺而已。畢竟有海漢這個成功的快速擴展範例擺在他們面前,安南人也不可能會一直看着海漢將周邊的地盤一點一點佔去而無動於衷。
如今安南是武將執政,向外發動武力擴張的行動規模只會越來越大,地域範圍也必將越來越廣。小小的中南半島,遲早會容納不下安南人的野心。
當然如果僅僅只是這樣,那也還不足以讓海漢爲此感到緊張。隨着海漢在國內逐步推薦工業化生產,兩國國力和軍事實力的差距在未來只會越來越大,安南國最明智的選擇便是在海漢組織的國際聯盟中暫時坐個二把手或者三把手的位置,而不是將海漢當作自己對外擴張的競爭對象。
但無論如何,在海漢還掌控着安南海岸線的當下,這個國家想要通過海路對外擴張,那就必須先獲得海漢的認可和支持。而海漢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沒有得到足夠的好處,甚至是有利益受到損害的風險,那安南的這第一步肯定就走不出去了。
何夕還有一個理由,他認爲鄭柞約了自己,而不是找上軍方將領,那應該就不是商議軍事行動,而是其他領域的情報事務。
鄭柞可不知道這兩位在背後琢磨自己,他結束與兩名情報官員的談話之後,便找到了李奈,向其表達了安南國希望在廣州設立常駐貿易機構的打算。
“衆所周知,三少爺在廣州有很大的影響力,希望三少爺能夠幫助我國,在廣州選一塊好地方建立會館。當然了,我們不會讓三少爺白幫忙,作爲回報,我國也會在京城爲福瑞豐提供一塊上好的地皮,作爲擴建商棧所用。”鄭柞言簡意賅地向李奈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李奈看對方這架勢,顯然是希望能當場得到自己的答覆,笑了笑到:“小王爺有心了!不知貴國打算何時啓動,我也好提前通知廣州那邊,做好相應的準備。”
鄭柞道:“在下打算在這次比武活動結束之後,便親自走一趟廣州。”
“哦?小王爺要親自操辦此事?”李奈一聽,這才意識到對方對於這件事的重視程度要超乎自己的預計。
“聽說廣州是大明南方最爲繁華的城市,卻一直無緣得見真面目,這次便藉着出國公幹的由頭,去見識一下廣州風情。”鄭柞應道:“如果三少爺時間能安排過來,同去廣州就最好不過了,也省得在下到了那邊兩眼一抹黑。”
李奈笑道:“能陪同小王爺遊覽廣州,那是在下的榮幸。不過嘛……在下近期還有些事情,要在比武活動之後去儋州走一趟,如果小王爺不急,那可以在三亞或者去海口等我兩三日,待我辦完事情,再一同返回廣州如何?”
“好,那便就此說定了!”鄭柞辦事極爲爽快,兩三天時間他還是等得起的。正好在比武活動之後,他也需要留在三亞處理一些外交方面的事務。
作爲海漢在大明最主要的貿易伙伴之一,福瑞豐其實早就開通了廣州與安南之間的航線,並且在其京城等多個地點設立了商棧開展長期貿易。當然了,大部分的商棧還是設在了由海漢控制的各個港口以策萬全。
福瑞豐在安南京城的商棧規模不算太大,既然安南願意主動奉上地皮幫助商棧進行擴建,那李奈也樂於送一個人情給對方。至於上好的地皮,福瑞豐這些年在廣州城外圈了不少地,按市價賣個十畝八畝給安南人蓋會館也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