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範迪門所料想的那樣,建造一條鐵路所需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十分巨大,哪怕是富庶如海漢,修建這樣一條几十公里長的鐵路也同樣感到肉疼,而且施工期間還會對同期進行的其他建設項目造成一定的影響,所帶來的麻煩可並不只限於這個地區。
當初建設部和工業部將手頭的資源向石昌鐵路做出傾斜,以至於三亞的一部分工程都不得不因此而暫停或延期,讓負責鐵路建設的部門在一年多的工期中揹負了極大的壓力。而當時如此急迫地建造石昌鐵路,是因爲海漢在鋼鐵產能方面的短板必須通過開採石碌礦場來解決,否則整個發展進程都會因此而延緩,但在石昌鐵路完成之後,海漢在陸上運輸方面的需求就沒那麼迫切了,大部分地區仍可依賴於日益發達的海運來解決運輸問題。目前執委會手上雖然還有幾條鐵路線的規劃,但都一直沒有付諸實施,一部分原因也是考慮到這種大工程會對海漢整體建設進程造成的影響。
當然具體的建造費用,喬志亞是不會向範迪門透露的,避重就輕地迴應道:“鐵路造價的確不低,但考慮到它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所能提高的生產效率,我們認爲這種投入還是很值得的。”
範迪門注意到右側的車窗外有一座城池正從遠方的曠野中出現,喬志亞見狀說明道:“那裡是大明修建的昌化縣城,不過現在也僅僅只是一個象徵了。”
昌化縣城雖然還保留着舊時原貌,不過今時今日的境況跟崖城也差不多了,大明早就對這裡失去了控制權,城裡的縣衙也僅僅只是維持着名義上的存在感而已。縣城裡地方太小,喬志亞也沒什麼興趣搞大規模拆遷重建,所以新的行政機構基本都是建在昌江入海口旁邊的港區新鎮一帶,與老縣城隔着好幾年地,這一興一衰之間的距離,也就只有幾分鐘的車程而已。
接下來的行程中,鐵路兩邊的人煙就變得稀少起來,不過不時仍能看到大片的農田,有些還處於開墾狀態。喬志亞介紹道:“我們這裡原本並不是產糧區,所以消耗的糧食大部分需要從外地運過來,但考慮到成本問題,從去年也開始在本地組織屯墾,栽種水稻、土豆、玉米等糧食作物,解決一部分本地的糧食需求。”
從昌化港到石碌礦場有八十多里路程,在海漢入主之前,這片地區基本是處於未開發的原始狀態。石昌鐵路本來就是沿着昌江北側江岸而建,所以沿途地區的水利資源和交通都不是問題,條件這麼好的臨海平原地區不用來搞農業開發就太可惜了。所以從去年開始,農業部陸續組織屯墾耕種了兩萬多畝的耕地,希望能在昌化逐步實現糧食需求的自給自足。
相比其他地區遍地開花的經濟作物種植園,昌化地區的屯墾狀況要簡單得多。考慮到石碌昌化兩地的產業都比較敏感,不宜讓外部人員頻繁出入這些地區,所以並沒有對外界進行公開招商,所有的糧食種植區都是由農業部和本地民政部門組織耕種。而這種措施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本地的農林項目開發速度,耕地面積和種植規模的確是比不了那些開放招商的地區。
在向東邊的內陸行進了大約半小時之後,火車駛入一條岔道,然後慢慢停了下來。範迪門從車窗向外張望,卻見附近並沒有什麼人煙,當下奇道:“怎麼在這裡停下了?”
“等着錯車。”喬志亞說完後,見範迪門還是一臉迷惑的神情,便向他解釋道:“因爲對面也有一列火車相向而來,所以我們得在這裡等着,把對面的車讓過去之後再繼續前進。”
考慮到建設費用和實際使用狀況,石昌鐵路目前並沒有實現全程複線建設,只是在途中設置了若干段用於錯車的複線地段。等今後全程貫通複線的時候,現有這些岔道也會併入複線鐵軌當中。車停了不多時,果然便聽到遠處響起汽笛聲,緊接着對面駛來一列滿載礦石的貨車,呼嘯着從主道向西疾馳而去。
錯車結束之後,範迪門所乘的列車便再次緩緩啓動。這次出發之後,列車便沒有再在途中停下,直接一口氣跑到了石碌站。
範迪門本以爲位於內陸山區的火車站會稍顯蕭條一些,畢竟這裡除了礦場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機構了,但進站之後所看到的景象的確是出乎了他的預料,僅是在站臺上等待裝卸貨物的勞工就多達數百人,看起來聲勢一點都不比昌化港的貨運碼頭差。站臺上還有數臺用蒸汽機驅動的皮帶傳送機,用以將已經經過了初步粉碎的礦石快速裝運到貨運車皮中。
此外範迪門還注意到車站內外有不少身着軍裝荷槍實彈的海漢士兵在站崗執勤,看樣子倒是有點戒備森嚴的味道。範迪門並不知道這地方在兩年前曾出現過暴動,在那之後軍方就加強了本地的安保工作,還以爲這是海漢人特地爲自己的到訪所安排的保衛措施。
1631年九月的石碌暴亂之後,軍方對石碌礦場方圓近百里內的區域進行了較爲徹底的清剿,當時參與作亂的幾處山寨也悉數都被搗毀。自那之後礦場雖然還是繼續大量使用苦役囚犯充當勞動力,但在管理方面着實加強了不少,近兩年來也沒有再出現類似的苗頭了。
目前在石碌礦場勞作的礦工約莫有五六千人,其中大約八cd是有刑期在身的囚徒。在條件最爲艱苦和危險的礦坑底部,全部都是由這些囚徒在負責勞作。不過近兩年礦上加大了勞動積分減刑的獎勵力度,這樣一來很多刑期不是特別長的囚徒就降低了逆反心理,不會再冒着極大的風險尋求脫逃的機會。而對於那些大概不會有機會再走出石碌的重刑犯,礦場往往會對其安排非常繁重的勞動任務,以儘可能消磨其體力和意志,讓其沒有多餘的精力來考慮非分之事。
喬志亞帶着範迪門和寧崎,徑直前往距離火車站最近的石碌一號礦場。在爬上一段山嶺之後,喬志亞指着前方說道:“前面凹下去的地方,就是礦坑了。”
範迪門一直走到礦坑邊上,纔對這裡的狀況一覽全貌。經過了三年的開掘之後,一號礦場已經在地表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漏斗形礦坑。這個礦坑的直徑已經超過了一里,最深處的深度也約莫有十丈左右了。僅在這一處礦場中,就有大約兩千名勞工在不停地進行開採作業,每天大約有近兩百噸礦石從這個礦坑中被開掘出來。
這些礦石在開採過程中先由人工進行初步粉碎,然後運至一號二號礦場之間的粉碎加工站,用礦石粉碎機對其進行進一步的處理,接下來便是裝運送往火車站,經石昌鐵路運往昌化的冶煉車間。目前石碌有一大二小共三個礦場,每天開採的礦石大概能夠裝滿兩個貨運專列的車皮。
雖然在範迪門眼中看來,這裡的生產規模已經相當驚人,但海漢自身卻對這裡的生產效率並不滿意。隨着昌化的冶煉設備和人員逐漸到位,產能已經逐漸提升上來,而石碌礦場的礦石產量卻是受制於現有的開採手段,如果再只是一味加大勞動力的投入,對產量的提升效果其實已經很有限了。
目前工業部已經在試製蒸汽動力的機械挖掘設備,待未來投產之後,一臺機械挖掘設備的生產能力至少相當於上百名礦工,屆時纔有望讓礦場的採掘速度得到大幅提升。不過這類機械設備的造價和後期使用及維護的費用都便宜不了,採礦的成本到底是降低還是上漲,現在還不好說。
當然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海漢目前的鋼鐵產量在南海地區來說肯定算是首屈一指了,荷蘭人在巴達維亞等殖民地的鋼鐵產量連其十分之一的份額都達不到。不過以範迪門的眼光見識,也很難體會到海漢需要大量鋼鐵來建立工業社會的用意和長遠打算,只是出於本能地感受到雙方會因此而在諸多領域拉大實力差距。比如在軍工製造方面,雙方的差距除了科技之外,同時也跟鋼鐵產能直接掛鉤,海漢能爲自己的軍隊大面積列裝威力強大的火器,充足的鋼鐵供應就是必要條件之一。
在一號礦場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下礦坑內的生產狀況之後,天色便已經暗了下來。石碌這邊因爲是純粹的生產場所,生活條件就遠遠比不了昌化港了。好在喬志亞下車之後便命人去做準備,晚飯的餐桌上有剛獵回來的鹿、野雞和野兔,昌江裡撈的魚,以及本地栽種的一些蔬果,伙食倒也還算豐盛。住宿也還算過得去,這裡與所有的海漢聚居地一樣,都有提供給首長臨時居住的專門場所,範迪門也就繼續跟着享受高級待遇了。
第二天一大早,範迪門便被尖銳的汽笛聲從睡夢中驚醒,他翻身起牀,到窗邊向外張望,見遠處通往礦場的道路上已經有了成羣結隊的勞工,看樣子是準備上工了。範迪門看看天色,心道這礦場應該算是這些天造訪過的地方中最早開工的一處了,這些海漢人着實是勤奮。當然他是有所不知,這裡的勞工大部分都是囚犯,所以勞作的標準要比其他地方嚴苛得多,每天從天色矇矇亮到太陽落山這段時間,苦役們都得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度過,吃喝拉撒全在工地上,根本不會有睡懶覺的機會。
當天上午範迪門在喬志亞的帶領下又參觀了另外兩處礦場,並且觀看了礦石粉碎機的工作狀況。看到這種能夠將頑石壓碎的大型機械,範迪門再次對海漢人的創造力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他也看出這種機械的原理與他先前見過的壓榨甘蔗和油料作物的榨汁機類似,只是礦石被軋碎後不會出現液體而已。
看着一筐筐的礦石從礦坑中運出,通過鋪設的軌道被運往火車站,範迪門不難想象出這些礦石在數小時之後就被投入到昌化冶煉熔爐中的場景。海漢在石碌昌化建立起來的採礦冶煉一條龍的體系擁有極高的運作效率,這是周邊國家都沒有具備的硬實力。範迪門可以確信海漢人在找到下一處鐵礦之後,也會將這一整套成熟的運作辦法照搬過去,而東印度公司什麼時候才能在南洋找到一處適合開採的鐵礦,現在還看不到半點希望。
在離開石碌返回昌化的途中,範迪門的情緒明顯不如來時那般高漲了。不客氣地說,他在石碌所看到的生產狀況簡直令人絕望,海漢的鋼鐵產能在可預見的未來都難以超越。海漢人組織生產的能力給了他十分深刻的印象,無論是種植園、鹽場還是礦場,運作的效率都是遠遠高出了同時代的競爭者。範迪門身爲東印度公司的總督,對於旗下機構的運作狀況也略知一二,跟海漢這邊一做對比,立刻就顯出了差距。範迪門此行本來是要找出海漢的弱點,但看來看去卻似乎發現了自家的一堆弱點,這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在完成了對昌化石碌地區的考察之後,範迪門搭乘“飛速號”繼續沿着海岸線北上,他將前往的下一站是海南島的西北重鎮儋州。
海漢在1630年對瓊北發動的攻勢正是從儋州下手,然後在短短數月中席捲了整個瓊北地區,並於次年完成了對海南島的控制。在1631年的儋州刺殺案之後,當地經過了反覆多次的肅清,將一衆反對海漢的鄉紳豪強殺的殺,抓的抓,又從三亞調了不少歸化民過來安置,花了兩三年時間才逐漸讓儋州社會狀況趨於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