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雖然是冬天,但是這些天氣候變幻得很是劇烈,時而小陽春暖洋洋的樣子,時而冬雨連綿。
現在,就連普通百姓,都能看出四巨頭之間的張力和天下大勢中即將出現的巨大變動。但是幾位當事人,卻還都很穩得住陣腳,似乎不把越來越近的大選日期當做期限似的,慢慢地還在討價還價。
雨辰走進了美國天津領事館專門爲他準備的一間機密的辦公室裡面,在那裡,已經有一個人在等着他了。那個人穿着一身和體的洋裝,戴着高高的禮帽,將自己的眉眼深深地藏住。看到雨辰推門走了進來,連副官長陶定難都被留在了門外,他站起來,將禮帽摘了下來,向雨辰行了一個軍禮:“司令,終於又見到您了!江北軍情報處副處長白斯文上校前來報到!”
雨辰微笑地看着他,白斯文比起離開江北的時候,那種老闖蕩江湖的油滑已經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和大有城府的眼神。他在北方這一年裡,爲江北所做出的貢獻,的確超出了雨辰對他的期望。現在他的眼睛裡,有一種東西叫做銳利。
雨辰也神情嚴肅地向他還禮,招呼着他坐了下來。白斯文保持着標準的軍人姿態,目光炯炯地看着雨辰。是啊,他離開江北已經太久了,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對某一項事業這麼忠誠,同時也備感到江北軍是個多麼有希望的團體。他相信自己,在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爲了面前這個年輕的最高權力者獻出自己的生命。
有時候共同朝着一個目標奮鬥的經歷,就會變作信仰。
雨辰看着白斯文,點了點頭,又伸出手去用力地和他握了一下:“感謝你爲我們這個團體做的一切!你經歷的風險和困難我都知道,有時很擔心你應付不下來。南北會戰之前,撤你們回來的命令也帶過來了,爲什麼不遵照執行?要知道,你和陳思都是未來民國情報系統的基石,我沒資格把你們白白犧牲掉!”
聽到雨辰嚴肅而動感情地向他說這些話,白斯文不知道怎麼的,眼圈一下就有些紅了。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場面的人物,大人物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樣子也見得多了,但是雨辰這麼認真而誠懇地一說,他卻只剩下了感動。白斯文努力地笑了一下,突然,這一年來的風風雨雨就這樣涌上了心頭,又想起還在東北、關東州和日本人提着腦袋周旋的陳思,終於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將就要出來的眼淚壓了回去。
“司令,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北方雖然看起來危險,然我們在北方人熟地熟,還有旗人掩護,絕對不會有安全上的問題的。當時我們能盡的力量有限,如果還不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我們就對不起在前線血戰的弟兄,也枉爲軍人的身份了。”
白斯文說得很動情,像是要把自己遠離團體一年裡的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倒出來一樣。他淡淡地笑着,背後的情緒卻是翻江倒海。他從貼身的衣袋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他珍藏的青軍會徽章,攤開來展現在他和雨辰之間。
黃銅的小徽章散發幽幽的光芒,這就是江北軍青年軍官們前仆後繼,轉戰幾千裡的支柱,上面寄託着他們最遠大的目標還有最純潔的理想。
雨辰一下站了起來,胸口起伏不定。自己親手創立的這個青軍會,現在已經成了一種象徵。他想起了倒在塞外的安蒙軍將士、在泌陽苦守十六天的陳柏元,還有從蘇滬革命軍成軍以來倒下的烈士們,時光荏苒,而理想終究還是那個理想。爲了這個目標,還有倒下的那些人們,自己所有的犧牲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轉過身來,聲音有些低沉沙啞:“對!始終不要忘記自己是個軍人!也不要忘記自己是光榮的青軍會成員!未來就在前面,等着我們去開創!我有責任帶領你們一直走下去,直到完成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這需要我們的共同奮鬥!”
他沉澱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坐了下來,放低了聲音問道:“你這次過來,沒有不安全的事情發生吧?”白斯文笑道:“司令,你儘管放心,北洋現在哪裡還有這樣強的控制力?人心已經散啦,都等着看風色呢。我這次過來,甚至還有軍警聯合處的人爲我提供方便。要知道,現在我的腦袋可值一萬元啊。”
雨辰一笑,點了點頭表示很滿意他在北京的成績,最後才嚴肅地問白斯文道:“各方面的情報我都已經綜合了,現在袁世凱和日本密約的事情,可以說已經完全掌握。這事情他是勢在必行了,但是我現在需要一份完整的密約條文!要將這事情公佈出來,我需要最可靠的證據,不然就是我們江北系統就被動了!你的任務就是這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不論花多少錢,犧牲多大,也要給我搞來!十天之內!”
白斯文當然知道雨辰和他說的是什麼,袁世凱和日本的桂太郎借款,所簽訂的“十九條密約”。司令對國際局勢似乎有非常清醒的認識,這個風聲之前不是沒有傳出來過,大家都認爲有些無稽。英、美、法等西方國家在中國畢竟是列強中勢力最大的啊!日本不過是跟在他們後面亦步亦趨的後進列強,什麼時候有這麼大的野心了?西方列強會放任日本攫取全中國的利益,將中國變成他們一個國家的半殖民地麼?
但是隻有雨辰敏銳地認識到了。由於他的出現,袁世凱現在陷入了軍事失敗、財政破產、人心渙散的局面,迫切需要列強的援助,而這種從經濟到軍事的全面援助,是西方列強現在不願意、也沒有能力提供的。這個時候日本很大可能會借用這個機會,擴大他們在北方的利益範圍,提出一系列苛刻的合作條件,應該在1914年簽訂的“二十一條”將會提前發生。而西方列強的目光現在被歐洲越來越緊張的局勢所吸引,在遠東有所收縮,只注意着他們集中在南方的主要權益。而華北和東北,將成爲日本攫取的目標。
袁世凱已經開始飲鴆止渴了。
雨辰甚至有些惡意地在想,你既然敢賣國,就別怪我用這個做文章!他已經通過多種渠道蒐集這方面的情報,現在到了最後的關頭。在這個隱秘的戰線上,除了白斯文,還有太多的人在爲江北軍工作,這個時候,雨辰可以收買拉攏的人也實在太多太多。
光復以來,最大的民氣開發就是讓中國人都認識到,自己也是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民族意識空前高漲。袁世凱還不明白這點,他總以爲這些可以靠強力壓制下去,人民還是和清朝**時代一樣,是愚從的對象。而雨辰卻知道,現在的時代已經變了,這就是一堆乾柴,而他在等待點燃徹底埋葬北洋的烈火。
也許還有戰爭發生,也許還要經歷許多波折,但是他相信這一次自己絕對會成功,而且也必須成功!所有的事情逼到了如此的地步,已經再無退路。
雨辰對白斯文的命令是斬釘截鐵,而白斯文也並未面露難色。在北京這個地方,聽到風聲謠傳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而拿到正式的密約文本卻難如登天。他也知道雨辰肯定是不止安排他這一路在進行這個事情,但是對於這個責任,他只想好好擔負起來。
白斯文站了起來,大聲地答應:“堅決完成任務!司令您儘管放心!”
鐵獅子衚衕大總統公府裡最近的氣氛顯得有些沉默,雖然外面鬧得熱鬧非凡,政治交易做得熱火朝天,但是公府裡的人心裡卻是沉甸甸的。大總統的身子骨越來越不好了,今天中午招待中山先生和各黨派代表茶話會,袁世凱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氣色灰敗,被人攙扶着下的馬車。袁世凱現在腿腳都浮腫得厲害,穿大禮服的時候都穿不進靴子,只有穿老布鞋湊數。看着他支撐着會客辦事,北京這些天天氣又變化得厲害,很多人都擔心他身子支撐不住。
這時,袁世凱半靠在自己的牀榻上面,有一聲沒一聲地咳嗽着,只有一雙眸子,還是精光閃閃。楊士琦就坐在他的榻側,替他把着脈。袁世凱生病不愛吃藥,朱爾典也給他請了有名的洋大夫,說他的肝已經很不好了,但他就是不願意開刀治療。偶爾抓點中藥,他還能吃下去一點。
楊士琦嘆了一口氣坐回了椅子上,他的中醫也着實有一手:“大總統,你肝氣鬱結,幾個醫生開的方子我也看了,他們都怕擔責任,開的藥連感冒也治不好。現在科學昌明,還是看西醫比較有效些……你看看段芝泉,從來不看中醫,都是請德國醫生吃德國藥,身子結實得很呢……唉,大總統這些日子還是少操些心吧,有些事情不妨放一下。”
他神色有些爲難,最後還是說出口了:“咱們現在政治上面的事情佈局得很不壞,完全可以牽制江北雨辰,大選的事情也有相當的把握。和日本密約的事情,是不是先緩一緩?這種密約簽下來……”他擡頭看了一眼袁世凱,最後喟然長嘆,“我怕咱們見不了祖宗啊。”
室內安靜得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聲。日本人現在逼得很緊,他們的胃口就在於想趁着袁世凱中央政府虛弱的情況,一口吞吃東北,同時在華北也擴大自己的權益,所以催促着馬上要換文。王揖唐更是一天往袁世凱這裡跑三趟,請袁世凱簽字認可,但是袁世凱總要王揖唐再磋磨一下,減些條件。可是人都給扒光了,還捂着臉做什麼呢?
袁世凱目光沉沉,聽着楊士琦從心底裡發出的這些話,也只有嘆息一聲:“要是雨辰帶兵來打呢?我們拿什麼力量應付?”
這個權傾北方的強者已經顯出了老態,臉上露出倦色:“對付雨辰,穩定住咱們的位置,單靠一個會談就成了麼?還不是要靠實力!只有咱們實力強了,纔有資本分化他的團體。政治軍事雙管齊下,纔是咱們北洋長治久安的根本啊!”
他神色有些頹唐:“杏村,你應該知道我老頭子心裡面的苦!還不是爲了咱們這個團體?要不然我老頭子回河南,雨辰敢委屈我半點?但是你們又怎麼辦?中國現在貧弱到了極點,有的時候不得不靠讓步換來穩定的大局。難道把國家利益出讓我就不心疼?但是沒辦法呀!只有把內先安了,才談得上攘外啊!”
他有些疲倦地靠在枕頭上面,聲音也變得有些蒼涼:“庚子年八國聯軍進京的時候,李中堂奉命調解,老人家已經病倒了,還被俄國公使守在牀頭逼着籤“中俄密約”的字。我現在也和老中堂一樣,都是爲了國事不得已啊……咱們北洋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不能在我手裡敗了下去!”
楊士琦默然無語,袁世凱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自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跟他這麼多年,也的確受恩深重,哪怕明知道前面是一條黑路,自己也只有堅持走到底了。
時間過去了,三巨頭的正式會議已經確定在12月22日,憲法起草委員會在暫時擱置了江北地方自治的這個問題之後,進展也非常順利。未來政府的政體將採取責任內閣制度,設立參衆兩院,參議院各省平均每省四名議員。衆議員根據各省人口數量分配席位,基本是綜合了英美兩國的憲法起草而成的,三權分立。公民權力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紙面上,但是這些都不被人們重視。大家都知道,現今的民國不論未來憲法如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是一種強人政治。
大家最關心的是責任內閣和總統分權的問題,認爲這是袁世凱和同盟會交易的關鍵。根據憲法起草委員會透露出來的消息,責任內閣很可能由同盟會來擔當組閣,畢竟他們的黨派基礎比袁世凱要更廣泛一些;責任內閣的閣員也由組閣的黨派來任命。這一點上袁世凱似乎做了全面的讓步,行政權力完全移交給了未來內閣。大總統的權力細察下來,似乎就是名義上的全**隊總統帥和名義上的元首,另外對內閣的行政命令有提請複議和否決權。就是說內閣的命令,大總統不用印的話就無法頒發下去。
袁世凱真的能讓步那麼多?再分析一下未來的權力架構,卻又未必盡然。現在已經新成立了陸軍總參謀部和海軍總參謀部,是當初南北會戰時大本營演變過來的。因爲大總統是軍隊統帥,這兩個參謀部的參謀長就是袁世凱的當然幕僚長。現在陸軍部海軍部已經完全將權力移交給了這兩個參謀部,原來的大部已經成了擺設,就負責兵役動員這些不疼不癢的東西。未來袁世凱還是將通過這兩個參謀部將軍權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裡。
另外還成立了兩個直屬於總統府的委員會,一個就是警政設計委員會,一個是交通設計委員會。袁世凱方面的理由很冠冕堂皇:現在國家處於分裂,各地情況不一,未來議員們又來自各省,基於各省本身利益,對於應該國家統一進行的交通和警政建設定有很多糾葛,但是現在時不我待,大總統願以全國元首的名義統一強行推進此兩件事情的建設。這點也得到了同盟會的默許。其實袁世凱一是用警政設計委員會取代原來的內務部,掌握北方的警察力量;二是利用交通委員會控制交通收入這個金庫。同盟會之所以會默認,是因爲袁世凱畢竟把財政部交了出來,鹽稅也完全給了同盟會,等於是雙方瓜分了財源。而北方的警察力量,本來自己就是控制不住的,袁世凱願意接過去發餉,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總而言之,雙方經過一系列的討價還價,已經完全將未來中央權力瓜分完畢,袁世凱在保留了自己基本實力範圍的情況下也的確做了最大的讓步。而光復以來,一直在袁世凱和雨辰兩大勢力夾縫中間投閒置散的同盟會民黨勢力,已經一躍而上政治舞臺的中央,取得了責任內閣的名義,也是喜出望外。要不是雨辰的勢力太咄咄逼人,袁世凱不要說聯合民黨了,趕盡殺絕都有可能呢!
一時間同盟會及國民黨的機關裡面門庭若市,各種人物往來不絕,都樂呵呵地等着升官發財。同時,有些人也在摩拳擦掌,計劃在未來大選裡面全力阻擊雨辰手裡那個御用的聯邦黨。大家提着腦袋辛苦這麼久了,還不就是爲了這天!當真是漁翁得利啊!這些日子,大有同盟會和國民黨的人物在江北範圍內活動,封官許願,挖聯邦黨的牆腳。其他一些黨派,也趕緊和民黨人物聯絡拉攏,希望未來內閣裡面有一杯羹。就現在這個局面看來,的確是同盟會得利最大了。
顧執中又在上海發表了評論:“眼見着通過一系列的交易,在北方所謂的三方四巨頭,已經完全地將雨辰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了。二十二日的所謂四巨頭正式會議,也將徹底成爲走一個過場的形式。但是那聯手的兩方,是不是把江北想得太軟弱可欺了?要知道這是一個擁有五省半地盤,有一支全國最強大的軍事力量的團體啊!筆者並不是希望雨辰挑起內戰,相反,筆者希望的是國家再不要有什麼內戰了。但某兩方的作爲,不是將國家向全面內戰的深淵裡拖去嗎?對雨辰這個新興勢力,既然有其存在的力量,也希望三方以國事爲重,互相妥協,互相多加溝通。現代政治的精髓,民主政體的精髓,也無非妥協二字而已。現京師滬上,升官圖正上演得熱鬧,得意忘形之人大有人在,不知大禍立等可待。筆者唯有善頌善禱,期諸公相忍爲國,不要讓大局破裂,列強再度瓜分!”
可惜這個世界上清醒的人並不是很多。已經很有些人盯上了江北的地盤位置。現在江北經過一年的整理,正是蒸蒸日上、民間富庶的時候,要是瓜分了這些地盤,該有多大的好處?說起來可笑,越是所謂的政治家,越是看不清局面,利慾薰心,而反倒是作爲大老粗的北洋軍人,卻憂心忡忡。他們在有形無形的戰場上吃雨辰的虧太多了,根本不相信雨辰能讓大總統順利地聯合同盟會;其次就是也很瞧不上同盟會的一幫人,看他們吃相那麼難看,帽子還沒戴在頭上,就在各處得意忘形,頤指氣使。這些一盤散沙似的人物,如何能做得了大事,又如何能成爲自己有力的盟友?再加上如果未來計劃分權給他們,自己這些人的位置怎麼安排?利益怎麼保證?
一九一二年即將結束,民國局面這渾水,被攪動得越發渾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