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冬天的風沙是扯地連天的。將整個城市裹在一片昏黃之中。二百六十九年前,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國家現在名義上的統治者就是挾着北方的風沙一起,將這個東方國度收入他們的掌中,但是現在,眼見着他們也要變成歷史的陳跡了。
一隊駱駝在風沙中響動着鈴聲走過,這些動物在這大風沙裡,倒是顯得安詳得很。但是跟在馱隊後面,忙着去找某個住家的兩個人物。卻顯得艱辛得很。
這兩個人物,都穿着厚厚的長棉袍,戴着氈帽。用大頭巾將頭裹得嚴嚴實實。身上已經是一片沙土。眼見得已經到了後海的一處四合院前。當先一個人擡頭看到,有些不確定的道:“大概就是這裡吧。”
另一個人帶點埋怨的口氣道:“不管是哪裡,咱們先敲門再說。都說皇城怎麼好,現在看來也就是一大垃圾堆…………這鬼天氣…………”
當先一人笑道:“皇城也有皇城的氣派,你要是秋天來北京,那個天色…………嘖嘖嘖。老弟,你要趕緊習慣北方的天氣,不然在這邊日子耽久了,遲早害病。”
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小院子,終於伸手拉響了門鈴,門鈴的聲音在風聲中顯得很沉悶。過了好一會,才聽見一個粗豪的聲音在門裡面抱怨:“這是什麼天氣,還不讓人在屋子裡好好呆着?這天眼看着就要塌下來了。誰還不讓咱們這些小人物好好安生一下?”
門吱呀一聲被拉了開來。一個披着棉衣的漢子正沒好氣的看着這兩個樣子神秘的來客。這個漢子滿臉深深的胡茬子,辮子胡亂的盤在頭上。細細一看,歲數卻也不很大。
在前面那個人把帽子取了下來,朝那漢子笑道:“崔達爾斡老哥,是兄弟我啊。”
當先那個人略微有些發胖的面孔,薄薄的嘴脣,總是笑着的眼睛。正是雨辰前一任衛隊長白斯文。他不知怎麼的,居然出現在了北京。
那個叫崔達爾斡的漢子明顯一愣,馬上就變了臉色。捏着拳頭就想打人的樣子。白斯文旁邊的另一個漢子也取下氈帽,一個跨步擋在了他的面前。這人就是上次陪白斯文出現在林述慶那裡的陳思。他學足了他們的師長,習慣性的皺着眉頭。眉峰的川字聳得高高的,也看着崔達爾斡。
崔達爾斡看了兩個人一眼,面上浮出了輕蔑的神色,重重的在地上吐了口吐沫。轉身就要關門。白斯文大叫一聲:“慢着!咱們當年可是燒過黃紙的兄弟,現在兄弟落魄了,你就不認我了?虧滿城都知道崔達爾斡是個義氣漢子,我呸!”
崔達爾斡停了手上動作,有些疑惑,但更多的還是不屑:“你小子在南京城賣了張勳提督和鐵良大人,和張千裡那不要臉的老傢伙一起投到民黨褲襠底下了,還說什麼不得意?要不是看在當年兄弟一場的份上,老子現在就回屋拿槍崩了你!你快乖乖的滾蛋吧!”
白斯文嘴脣有些顫抖,象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樣。他推開了陳思,一把拉開自己棉袍的前襟:“別人不知道你兄弟這顆心,你還不知道嗎?當年兄弟我投親不遇,餓倒在城根。要不是你們幾個旗人兄弟把我救了,白斯文早投胎十七八回了!”
他把胸口拍得蓬蓬作響:“哥幾個保我在步兵衙門裡當差,然後兄弟又學了陸軍。給張千裡要過去當衛士。哪一步,不是和旗人弟兄廝混過來的?我也有良心!說什麼也不會做出賣弟兄們的事情!旗人待我有恩,也就是大清待我有恩哪!要不是張千裡主動投靠了雨辰,兄弟一定拿起槍在南京滿城和鐵良大人一起守城了!”
他說得激動,眼淚都在眼眶裡面打轉。崔達爾斡和他交情的確深厚,這麼一說,看他現在頗有些落魄的樣子,倒也信了五成,不過還把着門口不讓他們進去。
他又問道:“後來南京失陷後,你又做什麼去了?”
白斯文擦了一把臉,很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咱們這些大清的忠臣民黨是不輕易放過的。都給押了起來。在南京關了快三個月,好歹我和這位漢軍旗的兄弟找一個機會跑了出來,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纔來投奔老哥你。要是你再不收留我們兄弟兩個,那也沒什麼說的。我們到津浦路再投軍去,好歹和民黨拼個你死我活。”
崔達爾斡是錫伯族人,也算是滿人的老骨血部族了。本來爲人就有些白山黑水中祖先那種愛朋友的遺風。看白斯文說得慷慨,閃身把門讓開,領着他們就朝裡面走:“既然到了這裡,也別急着打算了。先讓你嫂子給你燒口熱湯。這鬼天氣,先去屋裡暖和暖和…………什麼到津浦路拼命啊,你想也別想,那裡都是袁世凱這個活曹操的嫡系,早他孃的的和民軍停火了!”
白斯文在寒風裡悄悄把扯開的衣襟掩上,又把脖子縮了縮。陳思看了他一眼,心裡面只有佩服。
幾個人到崔達爾斡的堂屋裡坐下,他的女人嘟嘟囔囔的從炕上爬起來去燒熱湯。孩子也在炕上醒了,哭鬧了幾聲,捱了一巴掌也就老實了。
白斯文四下打量着這個堂屋。原來的銀插臺和宣德爐都不見了蹤影。牆上就一副年畫,還是前年的。白斯文看崔達爾斡只在那裡皺着眉頭抽旱菸,試探着問了一句:“老哥最近的日子也不是很得意?”
崔達爾斡嘆了口氣,還沒說話,他女人就插嘴了:“三個月沒關餉了,旗人的月糧也早停了。他這個大老爺們不出去謀差使,就整天在屋子裡守着說要爲皇上盡忠…………現在誰還管皇上?鍋裡有米,竈裡有柴纔是正經事情!”
崔達爾斡看了他女人一眼,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白斯文也搖頭:“老哥哥不是在禁衛軍裡當隊官嗎?怎麼這麼窘迫?也不在營裡?”
崔達爾斡只是搖頭:“這個年月,良弼大人死了後,禁衛軍的旗人軍官都回家了。生怕時局有變第一個拿咱們開刀。我是不怕的,但是底下兵都散了一多半,我還帶個什麼勁?馮總統還有些良心,上月才每家送了包米。我看這些漢人大官,也就馮總統還向着咱們大清…………。”他打起精神,問白斯文道:“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陳思不等白斯文介紹,就笑道:“兄弟姓陳,家祖在入關的時候就是漢軍八旗。後來一直在南京駐防。兄弟掛了個前鋒校,這次和白大哥逃出來。也就是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有機會,咱們還要幹他一傢伙。”說着有意無意的將懷裡一把六響左輪露了出來。
崔達爾斡面色凝重,慢慢的問道:“白兄弟,陳兄弟,你們這次到北京城來,怕是沒有這麼簡單吧。”
白斯文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一包洋菸,抽出一根給了崔達爾斡:“實不相瞞大哥,咱們先去了天津,見了鐵良大人。他現在躲在租界裡,稍一露面,怕袁世凱就要暗算他。鐵大人說了,咱們大清江山要是真被民黨打下來,那也是氣數。可不能雙手交給袁世凱那傢伙!咱們旗人在北京還有力量,再不成的話,退回滿蒙也是咱們的天下!就是要兄弟來北京聯絡旗人志士,咱們再忠心扶保大清,好好兒的幹他媽的一傢伙!”
陳思也在旁邊插嘴:“鐵大人說了,乾的好的話,滿洲的地,蒙古的牧場,隨咱們挑!多少王公都準備破家保國。底下更少不了崔大哥這樣的志士!禁衛軍是咱們旗人的武力,無論如何也得掌握好了。只要咱們在北京鬧起來,袁世凱未必能拿着皇上太后和北方民黨做交易!鐵大人還說了,馮華甫畢竟是袁世凱的人,咱們也不能太信得過他了。”
白斯文看話已說到,又從腰間搭包裡取出了一封洋錢,放在崔達爾斡手上:“這點意思,也不過是讓老哥安安家。咱們兄弟不分彼此,客氣話就不說了。兄弟還有幾家要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和老哥詳細談談。有朋友的話,也可以介紹幾個。還望大哥千萬保密了!不然兄弟這個腦袋可就賣給你啦。”說完他哈哈一笑,拉着陳思就出門去了。
崔達爾斡也沒有起身送他們,只是在燈上把那根洋菸點着了。深深的吸了口氣,煙霧將他的頭臉掩蓋了起來。她的女人端着熱湯從從廚房走了回來,看着那封洋錢,不由得驚喜的歡呼了一聲:“白兄弟給的?他可真是有心啊!”
崔達爾斡看了女人一眼,皺着眉頭躺回了炕上,睜着眼睛只是出神。這大清,到底還保不保得下來?就算退回滿蒙,這江山就有救了?
這個算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錫伯漢子,這一晚是徹底的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