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細心地爲自己的手指纏繞着繃帶。
卡薩提·努昂,他小隊的成員之一則坐在他身邊。沈傷的並不嚴重,但卡薩提不同。他和一個帝國之拳用極其血腥的裸拳戰鬥打到了最後一刻,慘勝。
此時此刻,他纔剛從昏迷中悠悠轉醒。額頭上那些破裂的傷口仍在往下滴血,而他看上去似乎並無給自己治療的意圖,他在不斷地用舌頭舔舐自己的嘴脣與那些順流而下的鮮血。
沈無意評價他兄弟的行爲與喜好,但是,其他人對此則有不同看法。
“你有完沒完?”凱倫·奧菲昂——來自第一小隊的成員語氣不耐煩地問。
“我影響到你了嗎?”卡薩提輕蔑地笑了。“一點點的血腥味也會讓你緊張起來?這可真有趣,親愛的凱倫,伱有時候的表現會讓我想起一個想要刻意表現成熟來以此炫耀的孩子。”
凱倫·奧菲昂咧開嘴,緩慢地站了起來。他的胸膛上滿是淤青,左手則從手腕開始歪斜着垂在了身體一側。
“你可以選擇自己閉嘴,或者我讓你閉嘴,卡薩提。”
“來啊。”卡薩提用手指沾染一捧血液,塞進自己嘴中,口齒不清地給了凱倫·奧菲昂回答。“來試試看,親愛的凱倫。”
“別太過火了。”房間的角落裡,屬於亞戈·賽維塔里昂的聲音陰沉地從那裡傳了過來。
“你們表現得似乎還有用不完的力氣,但如果真的是這樣,爲什麼你們在籠子裡的時候打得那麼艱難?”他斥責地問。
沈擡起頭,看了一眼第一預備役,後者的表情讓他小小的吃了一驚。那張蒼白如鬼魂般的臉上此刻所顯露出的表情名爲嚴肅,而這是亞戈·賽維塔里昂基本上從來不用的表情。
他昔日眼中那種輕佻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覺得不安的冰冷。不知爲何,沈覺得他似乎有了些變化。
“那傢伙沒贏我。”凱倫·奧菲昂轉過頭,如此回答了他的隊長。
他的聲音低沉,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表達了臣服和退讓——說起來似乎有些不太合適,但夜刃們的新兵內有一種新的秩序正在蔓延。
它不同於泰拉裔們之間並不太看重軍銜的上下一片,它是一種以力量來區分地位的野獸習氣,詭異的事是,這種習性居然並未影響到新兵們之間的感情。
賽維塔冷冷地看着他的隊員,在這種令其他人覺得熟悉的凝視持續了足足五秒後,奧菲昂深深地低下了頭。
賽維塔緩慢地扯開嘴脣,讓他森白的牙齒完全暴露在了空氣裡:“沒有贏,和輸了,有什麼區別?奧菲昂?”
“.沒有。”
“這就對了,所以你爲什麼要表現得像是個勝利者似的?”第一預備役冷笑起來。“還有你們——”
他轉頭看向其餘八名屬於他的隊員,表情已經不能用陰沉來形容了,這個詞遠遠不夠。
他現在看上去幾乎像是個剛剛從墓地裡爬出來的死人,滿腔怒火,仇怨不休。他的聲音在房間內迴盪,有如午夜時分吹拂而過墓碑的呼嚎冷風。
“——你們在幸災樂禍嗎?奧菲昂雖然沒贏,但他起碼沒輸。你呢,瓦爾泰克?”
他走到一個腦袋上沒有毛髮的人面前,逼迫他和自己對視了起來。
“你贏了嗎?”
“沒有,隊長。”瓦爾泰克說。
“你被那傢伙用斧頭打的像是隻陰溝裡的老鼠似的,別狡辯,瓦爾泰克,我都看見了。”
瓦爾泰克的臉色迅速地從蒼白變成了另一種虛弱和憔悴的慘白——他低下頭,雙拳握緊了。賽維塔沒有再逼迫他,而是轉身看向了沈這邊。
他正在笑,儘管眼中毫無笑意。沈凝視着他,默默地提高了警惕。不管是在戰鬥中,還是生活裡,亞戈·賽維塔里昂都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恭喜你,沈。”第一預備役昂着頭說。“你贏了,如果幾分鐘後走進來的索默斯沒贏的話,那麼,你就是我們這裡少有的九名贏家之一了。你打的很好,打的很精彩,我必須對你表示我的敬意。”
“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沈說。“但你似乎還有話要說吧,賽?”
“別用那個單音節稱呼我,那是原體的特權。”賽維塔齜着牙回道。“不過,你猜的沒錯,我的確還有些話要說。實際上,我在擔心一件事。”
“什麼?”
“他媽的還能是什麼?”賽維塔笑了,略微有些神經質地擺動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我們的名號啊——!”
他瞪大眼睛。
“小隊的名字,忘了嗎?這次任務本該是我們取得名字的機會。我們可是跟隨原體和教官一起來到了神聖泰拉,如果我們沒能取得名字,這將是多大的恥辱?”
“我不認爲教官和原體會在意這件事。”沈貌似平靜地回答。
“是的,他們的確不會。但那些混蛋會,他們一定會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說個沒完——”
賽維塔笑得愈發燦爛。
“——或許範克里夫連長不會,或許那幾位智庫也不會。但其他人呢?我想想,首席醫官!是的,他一定會嘲笑我們。還有西亞尼,他也肯定會在訓練場內和我們對練的時候把這件事沒完沒了地提.我們有可能被所有人嘲笑。”
他看向門邊,緊緊地盯着那扇黑鐵大門,緩慢地搖了搖頭。
“如果索默斯沒贏我們的勝率就不足一半,這樣要怎麼拿到名字?”
“你說這些也於事無補,賽維塔。”
沈仍然保持着他的冷靜,只是眼眸微眯。
“你剛纔說,沒贏和輸了沒什麼區別。那麼,哪怕索默斯贏了,我們二十人中有十個勝者又怎麼樣?戰成平手和慘敗沒區別。”
“我當然知道這些。”賽維塔移開視線,歪着頭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最好從現在開始以失敗者自居.把被原體和教官選中的驕傲扔掉吧,我們什麼也不是。”
沈抿起嘴。
“你們中或許有些人現在已經開始在心底反駁我了,認爲這樣的結果已經不錯了。是的,對於那些平庸的人和平庸的阿斯塔特來說的確不錯。但我們是午夜之刃,我們都曾發過誓.”
賽維塔終於睜開眼睛,表情堪稱猙獰地豎起了右拳:“而對於這個誓言來說,任何一點自甘墮落的自我滿足都是可恥的!”
沈沉默地鼓起了掌。
第一預備役愣住了,幾秒後,蒼白的臉頰迅速漲成了紅色——
“你是在嘲笑我嗎,沈?”
他語氣極輕柔地問。“不。”沈嚴肅地回答。“我只是在表達贊同,你的話非常正確。”
賽維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嚴肅的氣氛被破壞了。他仰着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沒能成功。
那扇黑鐵大門在此刻被人推開了,康拉德·科茲和卡里爾·洛哈爾斯帶着鼻青臉腫的索默斯走了進來。索默斯肢體僵硬,走起路來時的模樣和他平日裡大搖大擺的姿態截然不同。
“進去吧,和他們好好炫耀炫耀,索默斯。”帶着微笑,康拉德·科茲輕聲說道。
“原體——!”
“教官!”
康拉德·科茲露齒一笑,表情很滿意,推着索默斯回到了他的兄弟們之中。
卡里爾則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他站在原體的身後,抱着手,活像是個幽靈般悄無聲息。
不過,因爲他們的到來,房間的氣氛倒也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此前還保持着冷靜的沈此刻正在不斷地進行着深呼吸,賽維塔則乾脆地眼神飄忽了起來。
“你們怎麼都這幅垂頭喪氣的模樣?”科茲微笑着問。“難不成是覺得自己的表現不足以爲你們的小隊掙來一個名字嗎?”
他輕而易舉地猜到了新兵們的想法,但氣氛並未因此有所好轉,反倒更爲低沉了。
預備役們摸不準他們的原體此刻到底在想些什麼,這種神秘感來源於康拉德·科茲經常帶在臉上的禮貌性笑容,這種笑幾乎成了他的慣用表情。
在看上去充滿善意的同時,卻也因爲他那輕柔的音調和特有的語氣形成了一種反差。換句話來說,如果他感到不快或有其他情緒,新兵們是基本看不出來的。
除非特別熟悉他。
“怎麼沒人說話?”康拉德·科茲挑起眉,轉眼看向了沈。後者渾身一顫,立馬挺直了背。“沈,介意爲我和卡里爾解釋一下你們爲何如此沮喪嗎?”
“我們——”沈深吸一口氣。“——我們的確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正在擔心是否能掙來一個名字。”
“就爲了這個嗎?”午夜之主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只是因爲這個就其全都哭喪着臉?別太看低自己了,預備役們。二十人中有十人取得勝利,有四人和對手戰成平局,這樣的成績還有什麼不好?”
“我們.”沈眨着眼,顯露出了少見的猶疑。“但是,原體,難道這樣的成績也值得感到驕傲嗎?”
“對我來說,是的。”康拉德·科茲輕輕地說。“對我來說,你們這羣剛入伍兩三年的新兵能在和帝國之拳們的交流中取得這樣的成績,已經足夠讓我感到驕傲了。”
“可是——”賽維塔焦急地開口。“——我們.我們”
“你們怎麼了?”科茲皺起眉,看向他的第一預備役。“賽,你怎麼突然結巴了?和西吉斯蒙德的戰鬥讓你的語言模塊也受損了?”
“什麼?不,當然沒有!”
“那你是怎麼了?”
“我只是”賽維塔咬住牙。“我只是認爲我們這樣的表現還不夠,它或許已經不錯了,但和我們想象中的自己仍有偏差。”
康拉德·科茲皺着眉,掃視了一遍整個房間。那低沉的氣氛和二十雙不敢與他接觸的眼睛讓他的心情變得有些煩悶了起來,他眯起眼睛,索性冷笑了一聲。
“看看你們這幅甚至不敢正眼看人的模樣”他冷笑着抱起雙手,姿態和他身後的某人突然地如出一轍了起來。
“很恥辱嗎?很難以接受嗎?搞清楚,你們是在和帝國之拳戰鬥!他們是一個擁有諸多榮耀的軍團,他們的原體是羅格·多恩!而且,他們怎麼可能不派出精銳來回應另一個軍團提出的比武?”
“還是說,這是我的錯誤嗎?啊,或許是的。我不該對你們抱有智力上的期待,這件事可真是令我絕望。我親自選拔帶來的二十個預備役居然統統都是沒腦子的蠢貨——!”
賽維塔無言以對地張着嘴,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卡里爾,但他所得到的東西只有一個輕微地聳肩。
而康拉德·科茲居然還在繼續。
最開始時,或許他只是想試着用用激將法。這個辦法對預備役們起了效果,但也對他自己起了效果——他真的因爲無人敢於理會他的話感到了憤怒。
“沒人說話嗎?沒人打算反駁我一下?”他環顧四周,眼神逐漸地變得輕蔑了起來。
他了然地點點頭。完全漆黑的雙眼反射着房間內的燈光,額前的幾縷碎髮開始隨着他的動作而搖晃。
“很好,我爲我的用詞不當而道歉。你們不是沒腦子的蠢貨,你們不是蠢,只是單純的智力和理解能力有限。一個大腦受損過的歐格林或許都比你們更懂事,歐格林尚且明白打不過就撤退沒什麼丟人的,而你們——”
他再度冷笑起來,這次幅度極大,森白且銳利的牙齒整齊地咬合在了一起,犬齒閃閃發亮,鋒銳的弧度令人心驚。
“——算了。”
他突然終止話語,轉過身揚長而去,只留下一句話。
“我原諒了。”
他走了,不帶猶豫,甚至沒有回頭。但卡里爾沒有,於是,預備役們的目光便整齊劃一地落在了他身上。
“看我幹什麼?”卡里爾微微一笑。“放心,他沒有真的生氣.”
“可是,我們從來沒見過原體發過這麼大的火。”索默斯低聲說道。“您確定嗎?”
他這話一問出口,一旁的卡薩提·努昂便猛地用手扒拉了他一下,眼神幾乎是崩潰的。
“我當然確定。”卡里爾點點頭,輕柔地回答。“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對你們的成績很滿意。他生氣的原因並不是因爲你們沒有打好這場戰鬥,而是因爲你們居然沒有對他的刻意侮辱展現出反對。”
二十個人愣愣地看着他。
卡里爾眯起眼睛。
“好吧。”他說。“其實這個問題可以濃縮成一句話來講。我們的軍團名字是什麼,賽維塔?”
“午夜之刃。”亞戈·賽維塔里昂低聲說道,聲音嘶嘶作響。
“是的,我們是利刃,被人握在手中的利刃。但是,握劍的這個人,也會是你們自己。”
卡里爾轉過身,步伐平穩地離開了這間房間,而他的最後一句話,則超越了距離的限制,在房間內所有人的耳邊清晰地響了起來。
“換句話來說他希望握住劍的,是人,而非無情的機器或更糟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