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爾睜開眼睛,看見一片霧茫茫的蒸汽,高溫,沸騰。貝利撒留·考爾龐大的身軀就在其中若隱若現,袍子下傳來的咔噠聲響徹如疾雨。
看似危險,但他本人卻在這樣的一片蒸汽中操縱着附肢做着計算。
全息投影屏幕的藍光在仍然連續不斷的蒸汽中映照出了他的輪廓,完全不似人類,那多條正在活動的附肢是造成這個印象的主要元兇之一。
卡里爾發出一聲輕咳,於是藍光消散,貝利撒留·考爾以完全不符合他身姿的速度轉過了身,蒸汽在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的吹拂下迅速消散。
他本人則搖了搖頭,彷彿沒事人似的將不知何時卸下來的義眼裝了回去。機油——或什麼類似的東西——從血肉與機械的交界瀰漫而出,讓這張蒼老的臉變得更加可怕了。
當然,大賢者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他古怪地笑着,輔助呼吸器裡噴出的冰冷氣流一陣接着一陣,他的附肢開始相互敲擊,檢查彼此的狀態並縮回袍子下方他十分高興地對卡里爾點了點頭。
“蟲子們來了!”考爾振臂高呼。
“.”
“我說蟲子們來了,大人。”
“我——”卡里爾停頓片刻,真心實意地困惑了一剎那。
“不好意思,考爾大賢者,我不理解,難道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在世俗意義上當然不是,但對於我來說,這件事的確值得慶祝一二。索薩在過去的十九個世紀裡一直處於這些貪婪生物的宴席邊緣,這給我的研究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什麼研究?”卡里爾問。
“針對蟲族的研究咯。”考爾答道。“你有所不知,大人。但是,我在抵達索薩以前就對尊敬的羅伯特·基裡曼保證過,我會給出一個能對蟲子們起效的處理方案。”
“雖然他不怎麼相信我,但我的確有在將這件事認真地推進。而現在,就到了檢查成果的時候了。”
彎腰駝背的巨型賢者興奮地朝着卡里爾招招手,帶着他再次走向了那片巨大的機械迷宮。他走得很快,而且這次再也沒有出現過要認路的情況。
短短三分鐘後,他們抵達了一處監視陣列。數千臺從天花板上垂下的觀測屏幕裡滿是索薩的景象,從森林、田野再到仍處於燃燒中的城市
也不見考爾有什麼動作,兩隻機械手臂便從密密麻麻的集合線纜中穿越而過,將它們統統掃開,兩塊屏幕緊隨其後地飛來,某種反重力裝置在它們底部嗡鳴作響。
“請允許我爲您介紹我的觀察窗,頭幾個世紀裡我還保持着自檢習慣的時候會在這裡觀察外界,但我後來走得太深入了。”
考爾絮絮叨叨地開口,並從紅袍下拿出了一個單獨的金色齒輪。他沒有用附肢來做這件事,那個齒輪正被他自己的右手拿在手中。
儘管它也早已機械化,但卡里爾依舊從這個動作中看出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意味,不過,考爾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開始專注地擺弄這個齒輪。
卡里爾眼見得不到回答,索性開始觀察那兩塊屏幕。它們展示的景象分別是一座城市的兩端,正在燃燒。
索薩本地的防衛部隊正乘坐着他們的運兵車碾過廢墟,收斂屍體的工作已經被暫停了,另一場戰爭已經來臨.
但敵人並未出現。
卡里爾皺起眉,轉頭看向其他觀測屏幕,依然沒看見任何蟲族入侵的跡象。
“大賢者。”
“是的,是的,我在,大人——”考爾頭也不擡地回答。“——請再給我幾分鐘,好嗎?我正在搜尋我的記憶,我自己設計的這個秘鑰有點太複雜了,我沒時間浪費在解開它上面.”
卡里爾無奈,只得開始等待。考爾並未辜負他,短短兩分鐘後,他便發出了一聲大笑,手中的金色齒輪忽然開始變形。
複雜的機械結構從它金色的外殼下蜂擁而出,不一會便將這個齒輪增生成了一把鑰匙。
考爾握着它彎下腰,地面裂開,一個銀色的圓柱體緩緩上升,考爾將鑰匙插入它表面的鎖孔中,然後輕輕扭動。
“一點老式結構的妙用,大人,數據並不永遠可靠,但只要恰當維護,機械就永遠不會背叛你——”
大賢者嗬嗬地笑着,再次邁步,走向了這片屏幕叢林的最深處。在那裡,有一塊巨大的屏幕正緩緩亮起。
“我這些年裡給索薩設計投放了不少衛星,它們在必要時刻可以向我展示索薩之外的景象。”
考爾出言,如此解釋,但仍然在很古怪的笑.卡里爾難以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考爾笑得愈發開心了。
“當然,出於對帝皇之鐮和本地領主們的尊重,我平日裡並沒有動用這些處於他們允許範圍之外的力量。不過,我認爲他們現在應該不會再對我這個紅袍怪人有什麼意見了總之,大人,看這裡。”
考爾站直身體,用右手指向了屏幕的左上端,畫面迅速縮進,從安然無恙的索薩表面一轉到了正在燃燒的虛空之中。
卡里爾眯起眼睛,看見了一場難以形容的虛空海戰。
馬庫拉格之耀聯合艦隊正在和蟲羣那頗具生物質感的活體艦船羣交戰,它們的數量難以計算,就算粗略一看也是聯合艦隊的數倍之多。
任何將領在面對這樣數量的敵手時都會焦頭爛額,但此時的主帥是羅伯特·基裡曼。
蟲羣的活體艦船正在被不斷的齊射接連摧毀,巨大的碎肉和甲殼漂浮在黑暗的真空之中,很快就結了冰,在炮火中閃耀,好似一隻又一隻流着血的眼睛般詭異。
看似落入下風,但蟲族卻表現得對此毫不在意。它們的艦船仍然保持着一種均勻的緩速向前推進,猶如一團巨大而離散的肉,任憑聯合艦隊這隻兇狠的猛獸如何撕咬,也決不停止。
而且,它們也絕非打不還手。
穿甲尖刺、酸液炮彈等各種只有在生物身上纔會出現的殺戮技巧正在以幾百倍的大小從它們所謂艦船的頭部噴涌而出,攻擊力並不如何強悍,但卻勝在量多和幾乎無法閃避
而虛空盾是有承受極限的,再者,任何擋路的艦船都會被它們的撞擊艦拉進同歸於盡或陷入引擎停擺的尷尬境地。
“嗯它們並不在乎自己的損失。”考爾以一種若有所思的語氣說道。“這倒也是,它們完全耗得起。”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惱怒。
“依照這樣的速度來看,如果我們的艦隊無法打出決定性的一擊,那麼它們根本就不會受到什麼致命的損失。啊,還有這裡,大人。” 屏幕再次縮放,在索薩星系的邊緣,有更多的蟲族活體艦船正看似緩慢地駛來。
“真是多得令人難以計算啊”大賢者以憤怒的語氣喃喃自語着發出沉吟,齒輪的運轉聲又開始響起。
他低頭沉思着,卡里爾卻感到腳下的地面正在震顫。
藍光一閃,他低頭凝望,發現此前曾在黑暗中看見過的那些戰鬥機僕正在一個接着一個的被喚醒,數量堪稱無窮無盡,正踏着整齊劃一的步伐坐上運輸車輛離開法羅斯山內部。
“不,不行。”考爾忽然開口。“我們必須避免它們抵達索薩軌道。一旦蟲子們的孢子突破大氣層,除非它們將天空完全佔據,否則就絕對不會停下我可不想讓我的機僕們和蟲子們打消耗戰,大人。”
他看向卡里爾。
“你有何見解?”卡里爾問。
“您對蟲族有多少了解?”考爾問,語氣忽然變得彬彬有禮。
卡里爾沒有去深究這背後的原因,只是冷靜地開口:“我看過一篇調查報告,主體是蟲族孢子的投放,以及它們在此過程中表現出的進化特質。”
“是著作人爲阿吉納·西拉斯的那一篇嗎?”
“是的。”
考爾再次開始點頭,連續不斷,義眼處滲出的機油開始減少。
“很好,很好,阿吉納雖然很固執,但她的確是個出色的調查者。這給我們接下來的話題開了個好頭——總之,既然您已經對它們有所瞭解了,那麼我會迅速切入正題。”
“蟲子們的種類和區別我就不提了,反正都沒差,我相信就算是蟲巢意志暴君領主大概也對您算不上什麼威脅.”
“什麼是蟲巢意志暴君領主?”卡里爾追問並打斷,考爾說的這個詞語是個生造詞,拗口且極長。
“就是一種很大,很強,很快而且很聰明的蟲子。”考爾說道。“它們有別於多數蟲類,非常善於學習並反制我們的抵抗手段,不過這並不是重點,畢竟蟲羣真正的威脅在於它們的數量。”
“我認爲,就算是您,如果陷入包圍圈中,被刀蟲和槍蟲這些東西包圍,大概也會感到煩惱。那麼,重點來了。”
考爾忽地俯下身體,嚴肅而認真地告訴卡里爾:“多數蟲子本質上都不具備自我意識,它們只是兵器與工具的結合體,真正控制它們的東西是一種聚合意識體,我們將其稱之爲蟲巢意志。”
“它沒有實體,無法親自降臨戰場,但卻擁有極其強大的靈能力量,遠超我們的靈能者,甚至能夠扭曲周邊的亞空間。”
“它強大到能讓惡魔無法降臨,讓正在進行亞空間航行的船隻迷航,讓人們痛苦、迷惘且陷入噩夢,靈能者則會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
“根據研究表明,蟲巢意志會通過一些突觸生物——即節點生物——來控制所有的蟲子,也就是說,它雖然並不存在,但它也無處不在。它構建了一張大網,使它可以看見戰場上所發生的一切,並迅速做出應對。總而言之.”
“你要我去對付它。”卡里爾記住他的講解,然後將其統統無視,十分冷靜地給出了這個結論。
“.”
考爾沉默了,有足足十幾秒都沒有說話,臉上驚愕與疑惑皆而有之,但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並忽地連連點頭。
“是的,是的。這是個可行的方案,蟲巢意志的根本目的在於吞噬生物質,它的一切行動都是出於這一目的,因此我們可以通過您來讓它進行評估”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興奮,整個人開始不斷來回走動,最後更是大笑一聲。
“哈!大人,您顯然具備某種研究方面的直覺天賦!這真是個好辦法!如果蟲巢意志覺得這是場虧本買賣,收回來的生物質無法和付出去的做對比,那它自然而然就會撤退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卡里爾說。“我的想法是直接殺了它。”
考爾再次沉默,他巨大的身體開始顫抖,零件在袍子下發出躁鳴。一秒,兩秒,三秒,他和卡里爾始終保持着對視
隨後,大賢者終於意識到,這位大人恐怕是認真的。
他那僅剩的半張臉上忽然涌起一陣惱火。
“但它是個沒有實體的東西!”考爾大喊起來,並舞動附肢,看上去崩潰極了。
“您到底有沒有聽我的講解啊?!它不存在,它即是蟲羣!您要殺了它就必須殺死這一支艦隊裡的所有蟲子,這根本就不可能!”
“我沒說我要殺了所有的蟲子,我只是說我要殺了它或者,就像你說的那樣,讓它知難而退。”
考爾氣急而笑,問道:“那麼,請問您要如何做到這件事呢?”
“很簡單——”卡里爾朝他微微一笑,這笑容裡甚至有點滿意。“——我有個計劃。”
考爾看着他,齒輪轉動,表情麻木,數秒鐘後,他問道:“什麼計劃,大人?”
“你會知道的。”卡里爾輕飄飄地說,轉頭便走。
大賢者氣急敗壞地伸出所有附肢,以高速衝向了他的工作臺,十幾秒後,伴隨着地面的震動,已經全副武裝的貝利撒留·考爾如一輛重型裝甲車般跟上了卡里爾。
他一邊衝鋒,一邊咆哮:“我要去向羅伯特·基裡曼舉報你!”
“舉報我什麼?”卡里爾問。
“魯莽!”
卡里爾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