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幻夢號的走廊內,兩個身影正在並肩而行。一者高大,皮膚赤紅,另一人則矮小而瘦弱,手中權杖甚至都比他自己來得高大。
這兩人正是第十五軍團的原體馬格努斯與掌印者馬卡多。此時,會議已經結束,馬格努斯在用匆匆幾句話告別了他的衛隊後,便跟着掌印者來到了帝皇幻夢號上。
當然,他還沒有死心。
“那只是個意外,馬卡多,我還有辦法能夠解決!相信我!”
掌印者停下腳步,仰起頭看了看這位遠比他高大的赤紅之王。
後者強作鎮定,但眼中滿是驚恐與懷疑,還有一種認爲自己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他似乎覺得帝皇的判決和整個尼凱亞會議都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發生的,他的父親不可能如此殘酷,要將他的軍團變成一個笑話。
“你知道我們現在身處何處嗎,馬格努斯?”馬卡多看着他這幅模樣,突然開口問道。
“什麼?”
“我們,現在,身處,何處?”馬卡多以堪稱羞辱般的態度將句子拆開,一個詞一個詞地念了出來,好讓馬格努斯能聽清。
後者低頭看着他,明明是俯瞰的姿態,神情卻顯得有點謙卑,甚至忘了自己應該對這種態度感到憤怒。
“我們在帝皇幻夢號上?”
“是的。”馬卡多強迫自己無視了他那詢問的語氣,沒有對這個可笑的疑問句發出嘲笑。
“我們在帝皇幻夢號上,而尼凱亞會議已經結束了。結束了,你明白嗎,馬格努斯?你的實驗已經完全失敗,帝國也不可能再召開第二場尼凱亞會議。”
“可是——”
“——沒有可是,一場就已經足夠了,不會再有第二個理由將這羣人全都召集起來,你知道,爲了這場會議,帝國花費了多少人力與物力嗎?大遠征還未結束,想想這個問題吧。”
“但我真的有辦法,我可以救回那個記述者!”
馬格努斯沒有迴應馬卡多的論點,他只是固執地揮舞起手臂,爲了增加說服力甚至半蹲了下來——他想讓自己和馬卡多保持平視的角度去交流,但掌印者根本懶得看他的那隻獨眼。
“所以?”
馬卡多再一次壓抑住冷笑的衝動,他往日不是這樣喜歡冷嘲熱諷的人,現在這樣是事出有因。
“救回他,你能夠證明什麼?”
“至少我能證明我有補救的辦法!”
“然後你就可以再一次開始試驗?”馬卡多搖搖頭。“無休止地獻祭十二個機僕開啓那褻瀆的儀器,無休止地找來志願者把他們的靈魂扔進亞空間裡去撞運氣?”
“你不明白,馬卡多!”馬格努斯焦急地開始解釋。“那個記述者的事真的完全只是意外,我已經做過一百多次實驗,沒有人像他一樣,靈魂突然消失!”
“不明白的人是你,馬格努斯。你對那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根本一無所知,你和你的軍團將它稱之爲浩瀚洋,但這只是個一個片面的稱呼,狹隘至極。”
掌印者向前一步,加重了語氣:“只有那些最愚蠢最短視的人才會真的認爲亞空間是一片無害的溫和海洋,你只剩下一隻眼睛,而這隻眼睛根本看不見半點真相。”
馬格努斯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從掌印者口中得到如此嚴重的評價,愚蠢與短視這兩個詞好似蝕骨毒藥,開始在赤紅之王的心中掀起萬丈波濤。
他握緊雙拳,耳邊再次迴盪起他不久前曾聽過的那個聲音——然後,就在下一秒,一股冰冷的靈能將他猛地按在了帝皇幻夢號的牆壁之上。
世界驟然黑暗了下來,唯有身穿黑袍的掌印者還站在他面前,手握權杖,靈能之光在眼中如利劍般鋒銳。蒼老的面容上不見任何情緒,只有如深淵般的平靜。
“馬卡多?!”馬格努斯震驚地喊叫出聲。
他被掌印者突如其來的襲擊震懾了,以至於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應該憤怒,應該反抗。但這只是開始,還遠遠不是結束。掌印者冷冷地看着他,緩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凝視着馬格努斯,有那麼一瞬間,原體甚至覺得掌印者會殺了他。那雙眼睛太過冰冷,裡面不含任何所謂的人性,靈能之光蓋過了其他所有東西。
本能地,馬格努斯彎曲了手指,做出了幾個複雜的手勢,他甚至還做好了念出咒文催動術法的準備。
就在此時,馬卡多再次開口。
“會議結束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而你沒有絲毫長進。你是個基因原體,馬格努斯。你擁有遠超常人的體魄與智力,一千萬個普通人加起來也不能與你做對比,但你好像就是缺少了作爲人類最基本的一項功能。”
掌印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你聽不進他人的話語。”他說。“所有人的話,甚至包括你父親的話,對你來說都只是耳旁風.”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馬格努斯吼道。“放我下來!你瘋了嗎!”
掌印者沒理會他的咆哮,只是冷淡而平靜地繼續開口。他的聲音和緩,有如正在書桌前對學生講課的老師。
“你的兄弟反對你濫用靈能,於是你把他們當成固步自封的愚昧之人。領主和官員們反對你,於是你稱呼他們爲獵巫人,你將古泰拉時的一羣謀殺犯的名字安在了他們身上,怎麼,你覺得自己是被謀殺的女巫?她們或許無辜,但你可不無辜。”
“放我下來!”馬格努斯再次吼道。“你不聽就算了,我會去找父親的!”
“真的嗎?這就是你唯一的訴求?”
“你必須放我下來!聽着,這一切還有挽回的機會,父親不明白——”
“——他不明白?”馬卡多終於冷笑起來。“你認爲他不明白什麼?你的傲慢真是令我大開眼界,馬格努斯。”
他閉上眼睛,開始平復情緒,馬格努斯聽見他正在緩慢地呼氣,姿態垂垂老矣,彷彿真的只是一個暮年的老人。
赤紅之王沒有讓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從他手中溜走,被人以靈能偷襲對他這樣的靈能者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但他仍有反制之力。
此前試圖以言語說服不過只是不想讓場面變得太難看而已,既然馬卡多不想聽他說話,那他也沒必要再讓對話變得體面了。刺人的藍色光輝從他的那隻獨眼中猛地亮起,馬卡多卻早有預料般適時地睜開眼睛,以一記揮手將馬格努斯送出了黑暗之中。
剎那之間,光亮便再度迴歸,馬格努斯重重地跌倒在地。他仰起頭,看見人類之主。後者正面無表情地俯瞰着他,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卻深深地刺痛了馬格努斯。
赤紅之王咬緊牙關,爬起了身,勉強開口,低頭問候:“父親。”
“馬格努斯。”帝皇輕輕點頭。“你說你要來找我,現在我就在你眼前,你想說什麼?”
“我——”馬格努斯張開嘴,話語卻死在了喉嚨裡,連聲音都未能發出。
足足好幾秒鐘後,他才組織起語言,開始爲他的父親解釋:“——那名記述者的事只是意外,父親。我還有辦法補救。”
“貝爾洛斯·馮·夏普。”
“.什麼?”
“他的名字叫貝爾洛斯·馮·夏普。”帝皇說。“你連唯一一個願意站出來支持你的人的名字都記不住嗎?”
馬格努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知爲何,他選擇略過了這件事,並開始繼續在‘補救’一事上大做文章。
“父親,我懇請您聽我一言。貝爾洛斯的靈魂迷失在了浩瀚洋裡,但這不是什麼大事,洋流儀還沒被毀時,我曾在浩瀚洋中使用過追跡的法術。我看見了他的靈魂所在之地,現在只需要一場儀式,我就能再將他的靈魂從那地方帶回來!”
“然後呢?”帝皇問。
“然後.”馬格努斯念着這個詞,神情開始變得越來越茫然,最終,他竟然像是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似的低下了頭。
是的,然後呢?然後做什麼?逆轉一切?這根本不可能,除非他使用靈能篡改與會者們的意識.否則,看完了全程的他們要怎麼改變意見?
“我說我對你縱容太過,而你似乎沒聽見這句話,馬格努斯。”帝皇平靜地開口。“正如你從前被動忘記的每一句勸誡與警告。”
“父親.”
“不論是我,還是你的兄弟們,都曾告誡過你要小心亞空間以及鑽研相關知識。可惜你根本不聽,一而再,再而三,你被動或主動地忘記了這些話。”
“我只是隻是追求知識而已,父親。”馬格努斯訥訥地說,仍然低着頭。“難道這也有錯嗎?”
帝皇沒有回答,只是傳出了一陣靈能波動。不是輕輕觸碰,亦不是‘交談請求’,這陣波動有如海嘯般劇烈,甚至超越了馬格努斯曾在浩瀚洋中經歷的兇險波濤。
它只是出現,便立即摧毀了馬格努斯對於現實世界的把握,將他的意識帶到了另一個世界。馬格努斯開始尖叫,因爲他正在直視一輪烈陽。
他本能地伸出雙手,想要捂住眼睛來逃避光線,可他根本做不到這件事。屬於人類之主的靈能無情地強迫着他睜大了眼睛。
緊接着,在四周涌動不休的靈能作用下,一股又一股浩如煙海的知識開始狂躁地轟入馬格努斯的大腦。無數謎題席捲而來,浩如煙海,就算身爲原體,馬格努斯也只能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開始繼續尖叫,因爲那剩下的大部分正在摧毀他。它們無法被理解,無法被觀測,甚至無法被‘看見’,可它們卻貨真價實地存在。
光是意識到這一點所產生的邏輯錯誤就已經快要讓馬格努斯的血管爆裂了,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大腦在膨脹,而顱骨正在哀鳴。
這些謎題從根本上摧毀了他的傲慢,也讓他那所謂的‘學者’和‘智者’身份看上去無比可笑。
哪有學者和智者在面對新的謎題時會想要逃避的呢?
“求你停下,父親!”馬格努斯不管不顧地哀求起來。“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錯在何處了!”
“你不是渴求知識嗎,馬格努斯?”那輪烈焰冷冷地俯瞰他。”現在你得到它們了。”
“但我無法理解,父親!”赤紅之王幾乎哭喊起來。“它們——它們、我無法理解它們是什麼!”
“你不需要理解,感受吧,馬格努斯。”
他話音落下,馬格努斯居然真的開始感受。知識與謎題宛如沸騰的汪洋一般沖刷着他,他是一個被人綁在礁石上的落水者,赤身裸體。
海風熾熱,海浪冰冷,浪潮比閃電的擊打還要令人苦痛。所有的那些只是席捲而來,將他徹底淹沒。他開始溺水,有生以來第一次。
這件事何其可笑?若是將知識比作水,那他馬格努斯便是自由的旗魚,能在知識之海中極速徜徉。
可現在呢?他居然在溺水,他窮極一生追尋的知識如今就擺在他面前,他卻根本無法理解,甚至快被它們殺死了。
在生與死的恍惚之間,馬格努斯的靈魂與意識開始顫抖,也正是在這個瞬間,他看見了自己——準確地說,他看見一隻獨眼,一隻閃着藍色光輝的眼睛。
不是靈能的光輝,而是另一種光。
烈焰的炙烤猛地停止,感知結束,感官重回現實,馬格努斯渾身溼透地跪倒在地,衣袍有如被鮮血浸透般猩紅。帝皇仍然站在他身前,一切彷彿未曾改變。
“.父親?”馬格努斯虛弱地發出疑問。“您在嗎,父親?”
他仰着頭,眼前卻是一片黑暗。他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感受到。這種感知讓他無比驚恐,以至於他再次跪倒在地。
“我剝奪了你對於靈能的天賦。”帝皇平靜地宣告,彷彿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這是你立身之本,也是你最爲驕傲之事,但不破不立。你必須從頭學起,馬格努斯。”
“可可我看不見了,父親。”馬格努斯茫然到幾乎忘記憤怒地說。
“你以爲你剩下的那隻眼睛就是真實的嗎?”帝皇問。
他轉過身,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