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艾爾莊森已經活了很多年,在物質界中,他貨真價實地度過了一萬年的歲月。就算是放在神話傳說中,這也不算是一個小數字。
有很多人飽含敬畏地稱他爲神子,認爲他是另一種神,半神。一個比他們優越許多的、完全能夠證明神皇爲何是神的活生生的證據。
這種人多到可以從卡利班排到銀河的最遠端,帝國內任何一個信仰‘神皇’的人都會連帶着信仰他,並在某一時刻向他祈禱。
而雄獅從未聽見過,哪怕一次.他聽不見,而且也不想聽。因此他不會像聖吉列斯那樣在每年的帝皇昇天節抽出一天時間去聆聽民衆們的祈禱。
事實是,哪怕他聽得見,他也不會回答。
一萬年了,他早已學會沉默是金。
這就是他爲何會選擇對阿茲瑞爾的問題閉口不答——沒有回答的意義,只有他與阿斯莫代這樣還心懷希望的年輕人才會對雄獅抱有希望,覺得他會將答案透露。
像赦天使們那樣更加熟悉他,也更加熟悉這個世界的人不會追問答案,他們只會儘自己所能地去拯救、去殺戮、去執行命令。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些年輕人心中的希望又是何其珍貴?
這冰冷的世界還未來得及熄滅他們胸中熱忱,雄獅不希望他們失去它。
畢竟,這種衝動雖然會讓他們渴望他說出‘我會等候你們’,而不是‘我獨自行動’這樣的話,但它也會讓他們在奔向那被轟炸的車隊時暗自期望能夠拯救更多人.
他們總是想拯救更多人的,但這世界不允許。
這世界基本上只允許一件事。
雄獅緊握獅劍,大步走入燃燒的森林之中。儘管這樣說會顯得有些不尊重,但是,在擺脫了嚮導和領導者的職責,再度孤身一人以後,他的速度比起之前要快上了幾倍不止。
一向如此,沒有任何一個暗黑天使敢言自己可以在森林中跟上雄獅的腳步,他幾乎與森林融爲一體,哪怕這裡已經遍佈嗆人的煙霧,能見度極低,入目所及皆爲灰燼與跳動的火紅,這慘無人道的恐怖景象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影響。
遠在他尚未遇見盧瑟之時,他就已經學會和森林共存了。它不是什麼和善的同伴,實際上,它根本就不想讓萊昂·艾爾莊森成爲它的同伴,但它沒有辦法拒絕。
很少有人能夠拒絕他。
雄獅揮劍斬斷一顆倒塌的巨木。
有某種東西——他甚至難以形容的東西——正在空氣中瀰漫。
它應當被怎樣描述?氣味?不,氣味不足以表述出它的全貌,儘管它自帶一股極強的腐爛氣味,但這僅僅只是表象。
在這腐爛之下所存在的真實,若要找尋一個最爲合適的描述詞,那麼,雄獅會使用邪惡二字。
加以擴展,純粹的邪惡。
就像是癌症。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中忽然降生,毫無徵兆,突如其來。它會毫無理由地摧毀丈夫、妻子或孩子的生命,讓親人痛不欲生,讓眼淚滴落冰冷僵硬的臉龐。
這是一種必須要被消滅的邪惡,雄獅對它極其熟悉。
他已經不止一次和它戰鬥過了。
塞拉法克斯.
第一軍之主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殺意揮劍,沿途任何阻攔他前往秩序騎士團舊址的事物統統都被摧毀。這僅僅只是開始,他的速度甚至正在逐漸加快。
當然,此舉很冒險,但他沒有想過要隱藏自己的行蹤,一來是爲了讓赦天使們更好地追上他,二來,這也是一種程度的宣告,用於告知塞拉法克斯他的到來。
他不相信那個叛徒會沒有準備兩手空空地來到這裡,在雄獅心中,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眼見騎士團的舊址被改造成爲一座褻瀆墮落的堡壘的準備。
既然如此,塞拉法克斯必定會監控周遭以應對他和赦天使們的到來。他生性謹慎,身爲獵戶的兒子,有生以來僅僅在狩獵中犯過一次錯
這種暫時尚未被證實的幻想引起了更多的憤怒,也使雄獅的劍刃愈發冰冷,超凡脫俗的技藝順着冰冷且被完全掌控的怒火爆發四散。
在這一刻,雄獅並不知道的是,他其實已經勝過了當年在盧佩卡爾王庭中斬落那僞物肩甲時的自己。
三分鐘又二十六秒後,他用劍斬開了舊堡壘堅固的大門。
門扉倒塌,塵埃四濺,入目所及一片荒涼。
訓練場、馬棚和僕從們生活的離散小院等物勾起的回憶順着庭院內肆意生長的荒草捲土重來,卻沒能淹沒他的思緒,反倒讓雄獅愈發冷靜。
他觀察着四周,心靈深處忽地閃過一道靈感,一陣從骨頭深處涌起的模樣立即勾起了他的警惕——那感覺幾乎像是有人在用羽毛刮擦挑逗他的骨髓.
他握緊劍,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想念這裡嗎,原體?”
雄獅將視線移到庭院中央的那座雕像上,矇眼騎士還在持盾警戒,護衛着他倒下的夥伴。黑暗中看不見的威脅正在虎視眈眈,而他卻又老又累,孤身一人。
他摘下頭盔,將它掛上腰帶。
“你要在此見我,現在我來了。出來受死。”
“恕難從命,吾主——”
塞拉法克斯的聲音從門扉大開的內廷中幽幽傳出,帶着一種古怪的顫抖,就好像他正在被煮沸,或是烹熟。而他那顫抖的語調可以證明雄獅的感知是何等正確。
其中痛苦不言自明。
敵人正在受折磨,這本該是一件好事,但塞拉法克斯不是尋常‘敵人’,他是一個巫師。
他以萊昂·艾爾莊森基因子嗣的身份踏入了這條不歸之路,所獲的賜福多到甚至足以改變他在物質界中的一部分存在形態。
這就證明,他已經墮落成了混沌的爪牙——對他們而言,受苦在很多時候意味着祭獻,意味着向他們所信仰的神祇追求更多力量。
雄獅從腰帶上拔下三枚破片式手雷,它們落在他手中,緊緊地擠在一起,被一根較寬的金屬線牢牢鏈接。
雄獅拔下保險栓,順手一拋,這三枚承載着機械教的虔誠和他們精心烹製的毀滅之力的集合之物便扯碎了空氣,呼嘯着進入了內廷之中。
火光與震動一併爆發,四處橫飛的彈片和銳利的金屬片以急速倒飛了回來,聲勢駭人。
雄獅看也不看,單手舉劍,劍刃橫斬,竟然以一次斬擊便將這些大小、速度和位置均有所不同的碎片於同一時間徹底毀滅。
毫無疑問,他所做之事已經遠遠超出了劍術所能抵達的極限
在此之後半秒鐘,火舌才從內廷中噴涌而出。塞拉法克斯緊隨其後,大步走了出來。
巫師所穿着的法衣已不再是此前那副簡單的模樣,而是變得有如流淌的銀質,閃着耀眼的光。九隻被刻下混沌八角星的人類頭骨環繞着他身邊,尖牙利齒,眼眶漆黑,正在無聲地尖叫。
沒有任何言語,雄獅朝他衝去。
巫師的第一道術法在他踏出第二步以後便精準地襲向了他,扭曲的淡藍色長蛇帶着雷電特有的噼啪響聲震撼了空氣,朝着雄獅襲去。
這一擊恰如它的本質,快如真正意義上的閃電,但依舊快不過獅劍。扭曲狂暴的閃電長蛇被迎面斬開,其餘波不減地落至空地,並沒入其中,如活物般開始在地下製造出駭人的聲響與動靜。
而雄獅本人毫髮無損。
劍光閃爍,在尚未真正開始流逝的時間之中,獅劍的鋒刃便精準地命中了塞拉法克斯一連二十五次,最後一擊在狠辣中帶着決意,使他頭顱橫飛,精準地落於雄獅腳邊。
巫師無首且殘缺的屍體立於原地,搖晃着,血液從被切斷的血肉與骨頭中滿溢而出,帶着不應存在的香甜氣味。
他看上去猶如一塊千瘡百孔的肉,卻被注滿了珍貴的葡萄酒。慘白的骨骼是酒杯,被剖開的胸腹中滾出的內臟是酒水凝固過後的精華.
光華一閃,塞拉法克斯完好無損地站在原地,流銀般滾燙的法衣正在侵蝕他的血肉,尚未燃燒的半張臉上佈滿貨真價實的痛苦。
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仍舊帶着血腥味的空氣。面前藍色光輝閃耀,獅劍的再次突襲被護盾牢牢擋下,其強度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本身能夠負擔起的代價.
“可否聽我將話說完,原體?”帶着一點微不可查的希望,塞拉法克斯如此詢問。
劍鋒之上,雄獅冷冷地一笑。
戰鬥繼續。
這場戰鬥無關於騎士、旗幟或任何榮譽,但它自有一番純粹。雄獅是那種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再留手的人,他會費盡身體中的每一點力氣以殺死敵人——注意此處區別,是殺死、屠戮、毀滅,而不是取勝。
他專心致志地做着這件事,任憑塞拉法克斯如何使用術法抵擋、反抗也無濟於事。這些無往不利的亞空間邪法在萊昂·艾爾莊森面前根本算不上什麼,僅能對他造成一點小小的麻煩,然後便要被獅劍徹底毀滅。
生死交錯之間,塞拉法克斯清晰地看見了他原體所擁有的那雙眼眸,其中正在閃耀的深綠色爲他親眼所捕捉。於是塞拉法克斯開始後退,表現得就像是正在這場戰鬥中落入下風。
但他身負奸奇之力以及諸多混沌賜福,因此物理層面上的勝負僅僅只是表象。
這世界就是如此殘酷,行善積德不見得能夠得到回報。可若是作惡,哪怕只是一點最爲微小的惡,利益也會撲面而來,甚至容不得你拒絕。
有些人便是如此墮落的,他們在根本就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的情況下變成了混沌的使徒與代行者.
而塞拉法克斯不同。
他是做好了準備的,他一向如此。
當他要通過騎士團的考覈成爲一名真正的騎士時,他花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去調查巨獸們出沒的地方,並閱讀了每一本相關的書籍。當他下定決心要成立萬眼的時候,他也做了同樣的事。
他首先拜訪了一些隱居在荒野中的男人或女人,大部分都是裝神弄鬼的騙子,只有少部分才具備‘真材實料’,理所應當的,這些人對他的出現感到萬分恐懼。
而這也正是塞拉法克斯想要的,通過拷問的方式,他得到了一些最基本的神秘學知識,然後便是多年的學習。
帝國官方出版的靈能方面指導書在這方面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儘管得到它幾乎讓塞拉法克斯那初具規模的戰幫差點毀滅,但這依舊值得。那本書中的知識讓他在靈能與亞空間一道上的造詣突飛猛進。
九個世紀後,他開始接觸惡魔。難以計數的時間與生命爲此而流逝,他成了如今的模樣,一頭萬變魔君與他的生命牢牢捆綁
它會做他要求的任何事。
“砰!”
獅劍洞穿護盾,雄獅褪色的鬚髮在空氣中飛舞。他的眼眸璀璨又凌厲,看不出半點動搖。
塞拉法克斯後退的腳步忽地一滯,他的胸膛被獅劍刺穿了。
雄獅沒有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手腕旋轉,當即便要橫斬劍刃,讓塞拉法克斯四分五裂——然而,獅劍卻沒能如他所願的那般再度剖開巫師的血肉。
雄獅定睛看去,發現他那叛徒兒子的胸口處竟然藏着一隻沾滿血液的枯瘦鳥爪,獅劍正是爲它所擒獲。
“惡魔!”雄獅終於發聲,面容上的憎惡毫不掩飾。
這種極端的情緒成爲了超越怒火的第二種力量,使得本來均衡的角力過程忽然變得一邊倒。獅劍順利地穿透了巫師的身體,也讓鳥爪吃痛地蜷縮了起來。
一聲鳴叫從塞拉法克斯的胸膛深處中迸發,他面無表情地挺直身體,慘白的脖頸處忽然裂開一道平直的縫隙,一直蔓延到他的肚腹之上
緊接着,一個東西從中鑽出。
塞拉法克斯顫抖着倒在地上,燃燒的火光終於熄滅。
雄獅咆哮着舉劍。
時間在此刻定格——顫慄的巫師,正舒展身體的血淋淋惡魔,已被殺意與憤怒裹挾成爲一臺毀滅機器的萊昂·艾爾莊森。
以及正在崩解、燃燒的卡利班.
種種事物,皆落於康拉德·科茲眼中,使他在安靜的墓園中繃緊了身體,駭人的青筋自面部周圍浮現。
一頭半跪在他身邊等候命令的惡魔立即擡起頭,猙獰的獸首上竟顯現出幾分擬人的關心。
“原體?”它以受詛咒般的可怕聲音低聲詢問。“你還好嗎?”
數秒鐘後,夜之王方纔站直身體。他若有所思地以右手尖銳的五指抓了抓胸膛,留下五道若隱若現的血痕。
月光王冠一直以來散發着的柔和光亮竟開始轉變,變得猩紅、不詳,充滿暴戾。始終吹拂在墓園中的風忽然止息,難以計數的沉重石棺開始嘎吱作響,猶如復生的死者們正在其中敲擊
“原體!”惡魔震驚地呼喚。
還不等它把話說完,科茲便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下頭頂王冠,將它扔進了黑暗之中。離開了它,墓園中唯一的光亮立即消失了,但這對於惡魔和他而言都不算什麼問題。
有着獸首的惡魔小心翼翼地舉目四望,卻再也沒看見半具顫動的石棺。與此同時,風也再次吹拂而起。
“好險。”
科茲微笑着開口,喚回它的注意力。惡魔困惑又後怕地看着他,卻只得到一個無事發生的聳肩。
“你那表情看上去像是很不信任我啊,凱格?”
“什麼?當然不是,原體!我只是.”
“好啦,好啦。”科茲親暱地摟住它。“我沒什麼大礙,回去做你該做的事吧,我有點事要離開一下。告訴費爾,既然我和範克里夫都不在,那麼就由他主理.別讓亡魂們太過火了。”
惡魔點點頭,舉起雙手,在胸前比出一個天鷹。如燃燒般的金光順着它的動作從混沌的另一端呼嘯而來,立即開始懲罰這個膽大包天的惡魔,於它的利爪上熊熊燃燒。
它本該在出現的那一刻就被墓園中無處不在的黑暗隕滅。然而,在科茲的默許下,這一幕並未發生。
一直到火焰燃燒了足足十三秒,惡魔的雙爪爲此幾乎露出骨骼之時,科茲方纔伸出右手,以單手將其輕描淡寫地捻熄。
惡魔站起身,莊重地對他行禮,所用禮儀古樸至極,屬於一個早已過去的時代。第八軍團之主對它頷首,那慘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態度。
隨後,當着惡魔的面,他毫無徵兆地踏入了黑暗之中。
無數個聲音開始在他耳邊迴盪,歡迎、彙報、呼喚.嘈雜至極,哪怕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靈能者,也會在聽見這些聲音的第一刻淪爲喪失神智的行屍走肉。
然而,這對於科茲來說不過只是稀鬆平常。他已經習慣和它們作伴了,如果哪天回到黑暗中沒有聽見它們的聲音,他恐怕還會感到不習慣
一一回應着它們的話,夜之王走向了一條特別爲他留出的小路。
他走向他的父親。
——好吧,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