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親眼看見卡里爾·洛哈爾斯的那一刻,來自巴爾的天使腦海中僅有一個念頭存在。
冷靜——他告誡自己——務必冷靜,聖吉列斯,務必冷靜下來。
但他做不到這件事,冷靜已成奢求。狂躁的畫面轟入他的腦海,有如登艦魚雷般不可違抗。
那具慘白的皮囊和其下的骸骨仍然存在於他的視覺之內,聖吉列斯卻沒辦法讓自己止步於此,他不可避免地看見了更多事物。
他腳下的甲板變成了碎裂的冰川,有岩漿違反常識地從冰川下方噴涌而出,四周不是黑暗,而是比黑暗更加深邃的虛空。
無數個聲音在其中竊竊私語,念着無法被理解,也不應該被理解的話語。聖吉列斯久違地感到了寒冷,他握緊雙拳站在原地,催促自己的理智,試圖讓自己回去。
但是,僅僅只是過了一會,這片可怕的景象就產生了變化。
狂風四起,慘白的灰燼在風暴中呼嘯而來,彷彿暴風雪般酷烈。冤魂慘嚎,驚叫,無數個世界在它們虛幻的面容背後燃燒崩塌。
星河燃燒,羣星寂滅,狂笑聲不絕於耳。虛空中躍出了扭曲的怪物們,四散狂奔,興奮不已地渴望着鮮血。
恐懼。
聖吉列斯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當然會恐懼,他憑什麼不恐懼?哪怕是原體也有畏懼的事物.
但是,他沒有被這恐懼擊倒。
巴爾人顫慄卻也堅定地站在了原地。
這不是真的。他對自己說。這是幻象的一部分,是我那詛咒般的天賦正在發揮作用,它不是真的
數秒鐘後,他決然地扇動了羽翼,背部的肌肉舒展開來。在淒厲的暴風雪中,他試圖起飛。
他必須這麼做,他一定要回到真實的世界去。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天知道他還會看見什麼?
天知道.他看見的那些東西,會不會抓住他?
暴風雪撕扯着他的身體,灰燼在狂風中變成了比刀子更加鋒利的事物。他飛起,墜落,然後再次飛起,再次墜落.直至遍體鱗傷,皮開肉綻。
幾乎要令人崩潰的疼痛從靈魂深處涌起,一下接着一下,一波接着一波。絡繹不絕,持之以恆地襲來。在第一千次墜落以後,聖吉列斯跪在了碎裂的冰川之上。
鮮血灑落,他顫抖着仰起頭看向天空,本欲觀察暴風雪的移動,卻猛地感到了一陣墜落之感。下一秒,他開始向下墜落,朝着比黑暗更黑的地方墜去。
羽翼被狂風所束縛,無法張開,它們只能蜷縮在它的肩膀上,羽毛振動,沿途飄落。聖吉列斯迷惘地望着它們,思緒已然被折磨到了無法思考的地步。
他沒有抵抗了,在這個思緒誕生的一秒鐘後,他重重地落在了深淵的最底層。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所看見的事物又變了。
現在,他只能看見黑暗。
聖吉列斯勉強爬起身來,試圖朝前方行走,他的身體——或者說,他殘存的理智卻已經不支持他這麼做了。於是他只好改爲爬行。
羽翼染血,他赤身裸體地在黑暗中爬行着,留下了一條蜿蜒的鮮血之路。黑暗中最開始安靜無比,沒有任何聲音。可是,隨着他的前進,世界卻逐漸‘擁有’了聲音。
劍刃入體聲,火焰灼燒的噼啪聲,怪物們的慘叫,和萬千死者莊嚴的合唱。彷彿齊聲哀嚎,卻又無比神聖。
以及,一個如冰般森寒的低沉咆哮。
“爲我誦歌。”他說。“以此來歡度這復仇之刻。”
不自覺地,聖吉列斯朝着那邊爬了過去,四周的溫度開始轉變,朝着更爲寒冷、更爲嚴酷的溫度轉變。那合唱之聲也開始愈發劇烈,幾乎震耳欲聾,轟隆作響,磅礴而滿是恨意。
聽着它,聖吉列斯感到深切的疲憊,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了。如果繼續下去,他會找不到回去的路.但是
我必須看見。我必須看見那一幕。
聖吉列斯喃喃自語——見證.
他再度向前,如同突破了某種界限,耳邊陡然傳來了尖銳的爆響。一股撕扯感猛地傳來,聖吉列斯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求生本能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這本能正在尖叫着把他往回拉,它不允許自己的主人就此迷失在幻景之中。
但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難道要就此放棄?
他強迫自己擡起頭,就在這一刻,就在這最後的一刻,他終於看見了。
一具骸骨,一具披掛着漆黑怒焰,纏繞着森寒靈光的高大骸骨,正手持一把金焰之劍,在黑暗中與無數個扭曲的怪物戰鬥。
他不是孤身一人,儘管看上去是,可他絕非孤身一人。
在他的背上,有另一具骸骨。
它是金色的,焦糊的皮肉在骨頭上化作血水朝下滴落,它仍在呼吸,卻痛苦無比。凝視着它,時間居然在此刻被放慢了。聖吉列斯張開嘴,感到一陣悸動。
他本想說點什麼,卻看見那金色骸骨的眼眶中有兩滴眼淚正垂垂滑落。——如同被閃電擊中,在這一剎那,聖吉列斯突然明白了一件他本不該明白的事。
那骸骨不是在爲他自己的遭遇而哭泣。
他是在爲
“回去,吾兒。”骸骨說,聲音有如臨死之人最後的呼吸。“這不是你該行的路,回去吧.”
它勉強擡起右手,光芒在指間閃爍,也是這光芒,爲聖吉列斯指引了一條歸家之路。
天使顫抖了起來,感到兩抹滾燙從眼眶中摔落,他轉過身,痛苦而決絕地遵從了父親的命令。
——
荷魯斯焦慮地思考着,不知道要怎麼辦。他的焦慮表現得十分明顯,好在此刻他也無需掩飾自己,他正站在一間會議室內來回踱步,這裡只有他一人。
無論是卡里爾·洛哈爾斯帶來的侍衛,亦或者是阿茲卡隆,法庫斯·凱博他們都待在了外面,荷魯斯特地吩咐了這件事。
這間會議室也是他根據自己的記憶精心挑選過的,它有一個裡屋,此刻,聖吉列斯和卡里爾·洛哈爾斯就在其中進行交談。
荷魯斯當然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但是,他根本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當下,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等待。
不過,他很快就不是一個人等待了。十來分鐘後,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荷魯斯原本還以爲是某個侍衛違反了他的命令,帶着一點慍怒,他轉過頭去,卻看見了一個身穿黑衣的巨人。
他很瘦,長髮的色澤比墨水還要漆黑,皮膚卻白的像是雪花或灰燼,雙眼同樣一片漆黑。
不可避免地,他讓荷魯斯想到了卡里爾·洛哈爾斯。只是,此人的膚色尚且要更加像‘人’一些。
只第一眼,荷魯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科拉克斯?”科索尼亞人表情複雜地笑了起來,其中有驚喜、歡迎,也有對自己剛剛表情的尷尬。同時,還有一點對目前情況的手足無措。“科爾烏斯·科拉克斯?”
被他稱作科拉克斯的人緩慢又輕柔地點了點頭:“你是.荷魯斯·盧佩卡爾?他沒騙我,你的確很有辨識度。”
荷魯斯微微一怔,還未來得及說話,科拉克斯卻已經走了進來。他轉過身,將門輕輕關上了。黑衣寬大,卻無法掩蓋他的強壯。
荷魯斯能透過衣袍觀察到他兄弟的肌肉線條,和那骨感的脊背。這種詭異的反差讓他心底爲之一驚——他必須承認,科拉克斯讓他想起了一些動物。
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給他的第一印象更像是某種.鳥類?
荷魯斯被自己荒誕的感知逗笑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興許是被聖吉列斯那奇怪的表現感染了吧,他怎麼會想到要把科拉克斯比作一隻鳥呢?
荷魯斯走上前去,本想直接表現得親暱一些,卻在手臂即將搭上科拉克斯肩膀的那一刻意識到了另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親密接觸的。
於是,他轉而使用了另一個禮節。
科拉克斯低下頭,看向他那隻伸出的右手。
“這是什麼意思?”他語氣輕柔地問。“我不太理解。”
“這是一個禮節,科拉克斯,源自泰拉。伱只需要把手伸出來,對,就是這樣.”
荷魯斯耐心地教導着他的兄弟,和科拉克斯握了握手。這一次,他所感觸到的溫度相當正常。也讓他暗自鬆了口氣,儘管他自己其實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
“那麼,你和父親已經談完了?我還以爲你們會談得更久一些。”荷魯斯問道。他選擇了先開口,畢竟,看科拉克斯的模樣,他不像是個很健談的人。
荷魯斯可不想讓氣氛變得尷尬,他恰巧需要對話來度過這段艱難的等待時光。
“是的。”科拉克斯點點頭。“他似乎有點事要去做,於是臨時終止了和我的談話.”
“這可不常見,兄弟。”荷魯斯皺起眉。“父親通常不會這麼做。”
“啊,嗯。”
“.”
荷魯斯抿了抿嘴,意識到,自己對科拉克斯那不健談的猜測可能是真的。不得已,他只能自己開啓了另一個話題。
“你知道我們其他人的名字嗎.不知道?好吧,那麼我就先替你介紹一下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