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時間的推移,萊昂·艾爾莊森越來越能清晰地意識到,他們過去曾無比堅定地將其稱之爲‘現實’的那個維度正在一點點地遠去。
而且,這一過程是不可逆的。無論他與盧瑟多少次在清晨時分走出山洞,屠殺巨獸,此事也不會有半點改變。
“你來了,於是它開始下重注。時間和空間都不再重要了,萊昂,唯一重要的事是——我們將在此奮力揮劍。”
殺戮的間隙,愈發蒼老的盧瑟曾做出如此斷言。雄獅對那一刻印象很深,他從未見過老騎士的眼神如此坦然,簡直就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而且,他是帶着笑說出這句話的。
雄獅贊同他,但也不那麼贊同.
奮力揮劍?
從拿上長劍的那一刻起,直到現在,他每一次舞動手中兵刃都未曾留手,只要獅劍出鞘,就必定有某人或某物要流血。他不是一個劊子手,更沒有將殺戮奉爲人生的信條,但他就是被這樣教育着長大的,由卡利班的盧瑟親自撫養、教導。
彼時,那個嚴肅的黑髮中年人曾語重心長地在要塞修道院內部的訓練場裡告訴他:“劍刃出鞘就意味着你選擇了動用武力,而非其他更柔和的手段。如果你真的被逼迫至此,下了決心,那麼就不要留手——要麼不做,要麼就做絕,萊昂。”
要麼不做,要麼就做絕。真有趣。
雄獅舉劍橫斬,獅劍嗡鳴着使一頭巨獸畸形的頭顱橫飛數米之高。他殺戮着,手中劍刃殘忍地吞食着生命,自己的思緒卻平靜地咀嚼着記憶,外界的暴力沒能影響他內心的平靜。
最終,萊昂·艾爾莊森稍稍有些不可思議地意識到,盧瑟那時對他的教導其實已經逾越了某些界限——這很明顯,不是嗎?
只有政治家需要在‘不做’和‘做絕’之間做選擇其他人通常是意識不到自己正在這兩個選擇中打轉的。
雄獅嚥下這個略顯冰冷的想法,平靜的腦海中泛起了更多漣漪。無數個問題,他把它們盡數嚥下,隨後加倍用力地揮劍。直到當天深夜,在洞窟內的火堆旁,他纔將它們稍微吐露些許。
“你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嗎?”萊昂沒頭沒尾地問。
盧瑟眼也不擡地用那隻金屬手扒拉着一條烤魚,將自己的殘疾轉化成了一種無懼溫度的便利。同時,他如隨口回答那般反問起來:“什麼人?”
“我不喜歡玩明知故問這一套愚蠢的把戲。”
盧瑟擡起頭來,被掩蓋在風霜和疲憊後深陷於眼眶中的那對眼睛再明顯不過地眯了起來——他笑了,一個十分愉快的笑。
然後他點頭。
“是有點預感吧。”
老騎士含含糊糊地說,一邊說還一邊點頭,活像是個上了年紀正在回憶過去的老人家,期間甚至不忘舉起另一隻手比比劃劃。
“我在叢林裡撞見你的時候,你就已經這麼高了,萊昂。但你還很年輕,說得稍微不尊敬一點,你那時候看上去雖然髒兮兮地像是個野蠻人,可皮膚上卻沒有任何傷痕與時間留下的痕跡。在我看來,你簡直就是個長成青少年體型的嬰兒。”
“而這件事有多麼不正常呢?我的意思是,我們剛剛見面那一會兒,你從天而降,在我們面前用一把粗製濫造的石頭長矛殺了一頭巨獸.”
“除它以外,你沒有任何武裝,也沒穿戴任何盔甲。你被臭烘烘的動物毛皮與你自己的頭髮包裹着,離得稍微遠點就看不出人樣來了。還好我離你很近,孩子,否則我可來不及讓我的同伴們別開槍。”
雄獅入神且安靜地聽着,一言不發。獅劍斜靠於肩頭,斗篷被他拆了下來,鋪在身下。他老了,幾乎和盧瑟一般老,但仍然比他高大許多。
任誰也不會把他們與父子聯繫起來。
盧瑟停頓了一下,笑容有所收斂,忽然轉用一種十分冷酷的語氣開了口。
“萊昂——我幾乎是脫口而出。還記得嗎?我擋在你和他們中間,局勢緊張地不得了.然後我叫你萊昂。我說,萊昂,你不會攻擊吧?我的語氣就好像是我認識了你很多年。回憶一下,這是不是很可笑?”
雄獅竟真如他所說那樣沉思了片刻,隨後緩緩搖頭。
“我看不出可笑之處。”萊昂·艾爾莊森平靜到有點詭異地回答。“我只知道你擋在他們面前,用了一個急促、快速的短音節詞語稱呼我。直到一天半以後,我才知道那個詞是我的名字。而且我接受它。”
盧瑟又微微一笑,先前的冷酷已經完全消失了。這笑容非常溫和,還帶着一種坦然。
“而那時你已經學會卡利班的語言了。”
火堆燃燒,木柴不安地響動,洞窟外忽然狂風四起。就這樣,他們陷入了持續數秒的沉默。
“起風了。”雄獅說。
“是啊。”盧瑟緩緩答道。“通常情況下來說,夜裡是不會起這樣大的風的。”
又是一陣沉默。
“所以恐怕早在那個時候——”盧瑟突然地再起話頭。“——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是常人了,至少不是屬於我們世界中的人。”
他說話時的語氣非常有趣,完全可以稱之爲帶着點諷刺。於是雄獅眯起眼睛,立即反脣相譏。
“怎麼?在你看來我連人也算不上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盧瑟搖搖頭。“不過,一個正常人大概是不會像你現在這樣警惕的你聞到了什麼,對吧?這恰好能證明我的論點。”
第一軍之主沒有理睬這愚蠢老頭的喋喋不休,只是握住獅劍,猛地站起身。在這個瞬間,利刃已然出鞘。
他把劍鞘扔在地上,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大步朝着山洞的入口處走了過去。洞外狂風呼嚎,僅有的一點月光也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厚重雲層遮蔽,再無任何光亮留存。
而後,漆黑如墨,粘稠似泥漿般的雨從天而降,徑直砸向地面。不像是雨,反倒更像是轟炸或神話傳說故事裡記載的‘天上降下刀兵’,詭異地不可言說.
神明?
雄獅默默地在心底更改定義:邪物作祟。
這世界上沒有神。他想,隨後爲這句過時的老話而怔怔地出神了片刻。
或許是老了,或許是他近來沉湎在回憶中太多,他的思緒在這一刻不可避免地被拉回到了某個極其特殊的時間點。獸人屍骸被鉕素焚燒時所散發出的特殊臭味穿越了厚重的時間,精準無誤地擊中了他。
烏蘭諾。
那一次也是在下雨。他記得很清楚,然後他又想起帝皇。
這世上沒有神。他的父親說。須知,任何被冠以‘超越想象’等前綴的力量實際上都可被人類以智慧分解,進而掌握並運用。牢記這件事,萊昂。
我記住了,但是.
雄獅看着森林緩緩站起,雙眉緊皺地爲自己戴上了頭盔。
無數顆巨木不約而同地選擇在這一刻成了精怪,它們原本深深根植於地下的根鬚撥開了泥土,結在一起,化作粗壯的觸鬚,進而形成類似人體腿部般的結構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
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不絕於耳,無數屍骸與枯骨都在曾經糾纏着的根鬚選擇離去以後一一顯露。有的已經脆弱異常,有的卻還算得上是新鮮。
樹冠搖晃、移動,葉片膨脹着生出一張張抽象的人面,尖叫着落地,爲周遭呼嘯的狂風和急速墜落的雨點增添着駭人聲勢,也成爲了這一首不祥的合奏曲中的新聲部
就這樣,在雨中,它們站了起來,然後讓開了路。
一個人影在這條路的盡頭搖搖晃晃。
在他身後,盧瑟小聲地嘆了口氣:“計劃出了變故,萊昂。有人搶在扎布瑞爾以前找到了我們。而且,這不是銜尾蛇的力量。”
雄獅頭也不回地說:“我覺得找到我們的不是人。”
他提着劍跳下巖窟的出口,沒有走那條小路,而是徑直墜落,落進已被漆黑的雨點變爲沸騰泥漿的地面之中。
衝擊波被盡數吸收,污穢迫不及待地攀附而上,想要從盔甲的縫隙中滲透而入,將這套服役時間幾乎等同於帝國曆史的盔甲所懷有的光榮一點一點地污濁。
可雄獅只是邁步,便讓它們的貪圖變爲了癡心妄想——高溫的蒸汽從那些預留好的縫隙中噴涌而出,在一瞬間融化了所有敢於冒犯萊昂·艾爾莊森的邪惡。
連續不斷的尖叫聲從泥濘之下隱約傳來,落進他耳中。雄獅低頭凝望,頭盔後的面孔更顯厭惡之色。
只是一些雨水,就催生出了這種東西。
雄獅加快了腳步。而這一次,那些漆黑的泥濘沒有再嘗試着阻擋他。凡他所到之處,地面只餘光禿禿且崎嶇不平的石頭。
泥土與植被已接受了雨水的灌溉,但這些深埋於地下的石頭似乎有不同的意見。夜色之下,它們仍然保持着原本的模樣,這種相似的頑強與固執讓雄獅難以避免地勾起了一抹微笑,儘管他此刻其實並不該笑。
“集結。”他說。
聲音低沉,毫無阻礙地穿透了漆黑的雨幕。彷彿受他威脅般立起的泥濘們噴出一個又一個氣泡,猶如野獸那般對他展露着自己的威脅,卻再無任何一點泥巴敢於撲上前來,玷污半塊金屬。
第一軍之主緩緩舉劍,立於面前,藍光乍現,照亮了他的黑甲,右肩甲上正在咆哮的獅首是那樣顯眼
按理來說,這樣一位王者理應擁有自己的獅羣。此時此刻,在他背後應當還站着一支勢不可擋的黑甲軍團纔對。
可是,現實總是頗爲荒誕,現在站在雄獅身後的只有一人,甚至還是個又老、又累,斗篷上沾染着油污的白髮老人。
他氣喘吁吁地站在他宣誓效忠之人的身後,過了好幾秒才站直身體,擡起左手,將一枚帶翼劍徽記按在了右胸前。
“進攻。”萊昂·艾爾莊森冷冷地下令。
是的,集結之後總是進攻,第一軍團從來不會拖泥帶水——可問題是,向誰發起進攻?向什麼進攻?向這些泥巴嗎?
雄獅沒有去思考這些問題,只是揮下手臂,隨後邁步,腳步呈現出一種不應出現的輕盈。
手臂帶動手腕,分解力場斬碎雨幕,森森藍光劃出了一道美妙的弧線,竟將那片受到了驅使後完全立起的泥牆斬成粉碎。而他仍然不停,第一擊後緊跟着地是如流水般完全不停的連續斬擊,每一擊的弧度都恰到好處,無比精準。
看着這一幕,盧瑟按着槍站在他身後,臉上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一些感慨。
在久遠到只存在於他們二人記憶中的過去,他曾教授萊昂·艾爾莊森多種不同的劍術。有的側重於進攻,有的注重防守,更有甚者另闢蹊徑,完全捨棄防守,崇尚速度和一擊必殺這兩種極端的手段
這些劍術來源於古老的卡利班騎士們,在他們的時代,這些人都是最好的劍客與最偉大的英雄。
只有這樣,他們纔有資格將自己的所學寫成一本不會太厚的書,放入奧都魯克的圖書館內供後來者學習。而現在,就在他眼前,雄獅所施展出的劍術卻已經遠離了劍理本身。
他不是在揮劍,反倒更像是在.
“萊昂!”盧瑟大笑着舉槍瞄準。“你是在用劍做數學題嗎?每一劍都必須遵守計算出的弧線?”
一道巨大的紅光突兀地閃過,雄獅平靜地轉過身來,對他做了個戰術手勢——意爲噤聲——而他自己則立即加以反駁。
“你這個在這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東西最好不要對我的戰鬥策略指手畫腳。”他不耐煩地吼道。卻還是給了個解釋。“那套劍術來自莫塔裡安的兒子們,已經在多個戰役中被證明行之有效。”
“行之有效?”
伴隨着某種古怪的膨脹聲,以及從過泥土內傳來的逐漸高昂的尖叫聲,盧瑟聳了聳肩,將手放回了斗篷裡。
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總之,他奇蹟般地從那空空如也的武裝帶上再度掏出了另一把槍。看上去像是一把精緻的轉輪手炮,體積巨大,彈倉密封,槍管極長,通體閃爍着漂亮的銀色光芒。
他再次舉槍瞄準,雄獅則來到他身邊,舉劍護衛。
“介意和我說說這個行之有效的故事嗎?”盧瑟問。
他正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戰果。在他與雄獅不遠處,原本涌動着的漆黑泥潮已經被打出了一個碩大的缺口,粗略估計至少可讓兩輛毒刃坦克並排開入。
看似駭人,但盧瑟心裡很清楚,對於一個建立在‘泥巴’這一特質上的新生惡魔而言,物理層級上的傷害其實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好在他這些年雖然一直忙着在歷史裡來來去去,卻也沒忘記忙裡偷閒祈禱兩句。方纔在開槍之時,他默唸的一句自創禱言顯然把這東西傷得不輕,以至於它短時間內甚至敢於無視某人的命令,在原地躊躇不前。
至於那句禱言到底是什麼.還是不要關心爲妙。
“沒什麼好說的。”雄獅平靜地說。“惡魔作祟,圖謀甚大,極具威脅,老掉牙的故事而已。”
“真要說起來,一句話便能概括——莫塔裡安被偷走的身軀以六種不同的瘟疫連續毀滅了六個世界。死亡守衛全團出動,決意要在它毀滅第七個世界以前將它徹底毀滅。”
“這套.劍法,就是在戰爭中由當時的死亡守衛戰團長奧爾姆創造。在此後的十二個世紀內,它已流傳到上百個戰團,挽救無數生命。”
“可我看它不像是什麼劍法啊,萊昂.你自己用這個詞稱呼它的時候似乎也停頓了一下,我沒聽錯吧?”
盧瑟輕快地問,帶着點揶揄,但也沒忘記幹正事。他閉上左眼,開始校準目標。
他已經通過那個缺口看到了一個正緩緩走來的扭曲人影。凡他前行之地,樹冠低垂,人面哀嚎,彷彿卡利班的森林正在俯首稱臣
但不要誤會,他並不是隨口一問,而是真的對此事非常感興趣。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已經太老了,而且搞不好還非常沒用,唯獨只有一件事,他可以懷抱着驕傲說出口——他,卡利班的盧瑟,相當見多識廣。
當雄獅起劍之時,盧瑟一眼就看出了那套劍法的本質。
“這牽扯到一個古老的學說。”雄獅沉默數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給出回答。“你應該知道它的名字。”
盧瑟扯扯嘴角,裝作自己沒笑的模樣,隨後問道:“數字命理學?”
“是的。”
“看來,莫塔裡安大人的子嗣.”盧瑟沉吟片刻,終於憋出了一句不那麼意味深長的誇讚。“青出於藍勝於藍啊。”
“用不着你拍他馬屁。”雄獅不鹹不淡地說。“下面由你指揮,爵士。”
盧瑟微微一笑,立即扣下扳機,深沉的死光從槍膛中迸射而出。
這絕不是人類的科技,意識到這件事,雄獅不免多看了一眼,進而感到了些許疑惑——太空死靈們的武器風格與盧瑟現在手上拿着的那把槍可謂是大相徑庭.
難不成他曾說服了某個死靈爲他鑄造一把武器?
懷揣着問題,生性多疑的卡利班野人咆哮着衝向了那個缺口,沿途甚至不忘繼續揮劍。
原本就因盧瑟的祈禱而感到痛苦異常的泥濘們再次受到重創,分解力場煞有介事地開始崩碎一塊塊泥土。
看上去聲勢駭人,可真正讓泥潮感到痛苦的事物絕非劍刃或立場本身,而是握着它們的人揮動手臂時刻意選用的某種角度.
單個並不算什麼,但若是結合起來,便成了它的天敵,使它本能地產生痛苦與畏懼。哪怕已經有了遠超俗物的生命形態,這頭剛剛誕生的強大惡魔也無法忍受此痛苦。
終於,當雄獅的衝鋒進行到第四秒時,它畏懼地退去了。而那召喚、塑造出它的人卻並不如何在乎,只是在道路盡頭擡起了左手,擋下了那道綠色的死光。
按照慣例,這時候,他應該說點什麼——但這次不行。
他的敵人們不允許。
更多的死光蜂擁而至,落在此人眼中卻不僅僅只是屬於太空死靈們的科技之力,還帶上了某種真實存在的信仰之力。
他看得真切,因此立即加以嚴肅對待。幾縷灰燼突兀地從他的手指間灑落,竟把那些對於大魔而言也十分棘手的信仰之力統統消解
不,不是消解,而是同化。
眼見此景,盧瑟的臉上終於顯出些許震驚。
“那些是骨灰,而且一定來自信仰極其虔誠的人們自願獻出。”他語速極快地低語,彷彿已經快衝到敵人面前的雄獅能夠聽見他到底在說什麼——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萊昂·艾爾莊森將這一寶貴的情報牢牢抓住,隨後立即變換了戰鬥策略。
原本仍打算切割出弧線的劍路於半空之中硬生生地爲之一滯,帶翼盔猩紅的目鏡之後,雄獅的瞳孔驟然縮小至針尖大小。
獅劍橫斬而過,深陷於一人腐朽的胸腔之中。卻沒有鮮血噴出,有的只是塵埃。在無法被冠以‘秒’前提的短暫時間之中,此人以他的雙手按上了雄獅的肩頭。
“原體.”
一聲呢喃隨風而出,頭盔之後,雄獅毫不意外地咬緊了牙齒。
他抽身回退,幾乎想要動用自己獨有的力量來將這叛逆斬殺當場。但他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因何來到這混亂的時間,爲了避免再一次被利用,他終究沒有喚出那片森林——而這就給了塞拉法克斯機會。
是的,塞拉法克斯,襲擊者不是他還能是誰?
可是,萬眼巫師此時看上去當真是悽慘至極。他那華麗的法衣不見了,就連身體也變得如同焦炭一般,和那些被活活燒死的可憐人並無二致。
他就這樣凝視着他的原體,像是玻璃球一樣鑲嵌在眼眶裡的一對眼睛內反射出的卻是萊昂·艾爾莊森年輕時的模樣——一個高大的金髮巨人,舉手投足之間極具野性與威嚴,使人想要跪拜、臣服。
雄獅自然也看見了他,盧瑟亦然。
在此瞬間,在塞拉法克斯那焦炭般的雙手按進雄獅的盔甲,觸及到他的肉體以前,他們不約而同地進行了攻擊。
雄獅擡手,按向了塞拉法克斯伸出來的雙手,打算一把將其折斷,隨後扯下這具焦炭屍骸的頭顱。盧瑟則再度喚出了那五道銀光,它們一經出現便撕裂了空氣,對準塞拉法克斯晶瑩的一對‘眼睛’呼嘯而來,勢必要讓那對玻璃球粉身碎骨
他們的攻擊都成功了,無手也無首的屍骸搖搖晃晃地站在原地,失去了反抗能力,等待着最終的裁決。
雄獅鬆手扔下那對手臂,反手從其胸腔中拔出獅劍,幾道劍光呼嘯而過,他毫無憐憫之意地將巫師留下來的屍骸斬爲了粉碎。
看似卓有成效,可是,就算不去看天上那還沒停的黑雨,單憑直覺去考量,雄獅與盧瑟也絕對不會認爲這就是結束。
他們與混沌打過太多次交道了,以血和淚堆積出的經驗絕非一點點戰果就能抹去。然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超出了他們中任何一人的預期。
無人可以預料到此事,絕無任何可能。思考這一隻存在於少數智慧種族中的寶貴之物需求思考者具備理性與最基本的智力,而且必須對其思考的問題具備一定程度的瞭解——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也可以,想象力與直覺自然可以發揮其優勢。
但若是沒有了解,沒有準備,亦無任何空間去發揮想象力呢?
至高天之中,萬變之主興高采烈地發出一聲讚歎。
“我告訴過你,小妹——這個偏執、瘋狂卻還懷着最後一點天真的人類,會給我們帶來一場十分有趣的戲劇。”
祂伸出‘手指’,隔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霧點了點塞拉法克斯的屍骸,笑聲愈發真誠,卻開始喋喋不休。
“人類就是這樣的複雜,相互對立的兩種事物竟然能夠和諧的在他們身上共存。你看,塞拉法克斯不就做到了這一點嗎?他明明就是個瘋子,卻天真地以爲自己真的可以拯救所有人。”
在祂身側,那片放蕩的霧氣懶洋洋地給出了反駁。
“他的天真建立在你的瘋狂之上,你把門、鑰匙和鎖都給了他,甚至還幫他偷渡到了另一界裡他是不是帶了什麼回來,嗯?快告訴我真相。”
萬變之主變成一個笑容可掬的男子,腳踏星河地朝着霧氣鞠了一躬,十分禮貌地拒絕了這個要求。
“這可不行。你我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盼來高潮段落,怎麼能提前讓這至高的享受因片刻心急就減損至索然無味的程度呢?請再等等,小妹,我向你保證,接下來絕對精彩。”
霧氣中傳來一聲平淡的笑:“隨你怎麼賣關子都行,我不介意你拿我找點樂子.但我要猜一猜。”
“三次機會?”萬變之主化作的男子斟酌着問。
“五次。”霧氣立即反駁,語調卻詭異地爲之一變,變得非常高昂,非常嫵媚。“我要五次機會!”
“這”男子面上的笑容稍有凝滯,隨後再度歸爲燦爛。“要不我給你九次機會,這樣如何?”
“不行,我就要五次。”
“十八次,不能再多了。”
“五次。”
“.你現在乾的這件蠢事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我們的計劃,你明白嗎,色孽?”男子面色不善地問。
霧氣裡傳來一聲哼笑:“我當然知道——但是,就是要這樣纔有意思。五次機會,說定了,如何?”
男子長嘆一聲,權當默認。
“很好.我猜你又打算玩那老一套把戲,打算讓他在最後關頭顆粒無收,粉身碎骨?”
“我可不會去真的控制每件事的走向。”男子相當嚴肅地搖搖頭。“而且,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已經是老一套的把戲了——倘若他真的把事情辦成了,對我而言也是好事一樁。”
“有趣。”霧氣低低地笑着,期間還夾雜有喘息與誘人的歌唱聲。“那麼,第二個猜測:你已經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想做什麼了,對不對?”
“是的。”男子說,眉頭緊皺,下顎神經質般地抽動着,像是正在忍耐極強的痛楚。
“很好,第三個猜測——”霧氣拉長語調,喘息聲愈發明顯。歌聲變得嘹亮、悠長,還有某種利刃入體的殘酷聲響,也一同響起。“——你已經做好了承受時間逆轉帶來的代價?”
“.不。”男子艱難地說。
話音未落,他的臉皮之下便爆發出了一個又一個遊走的凸起。它們明明正被這身人皮包裹,卻像是不存於血肉之中。遊走之處或頂起牙齒,或頂起眼球,把一張好端端的面容變得像是被人攥在手裡的海綿那樣無比抽象。
看見他這幅模樣,霧氣中的存在終於爆發出一陣高亢。隨後,是滿足的低吟,和再度響起的靡靡之音。
“很好,非常好。”祂滿足地說,就這樣閉了嘴,竟不打算將這猜測繼續下去了。
男子立刻握緊雙拳,掩蓋在人皮下的龐大形體徑直撕碎了僞裝,其聲勢浩大,幾乎在至高天中掀起了一輪海嘯。
“繼——續——問!”萬變之主尖嘯着命令。
“別急嘛。”霧氣以較爲正常的語調說道,其中笑意已暗暗生根,滿懷惡意的某種慾望正翻滾不休。
“我現在知道的東西已經足夠滿足我自己了,你給了他權限,卻沒有劃出疆域,你讓一個瘋狂的凡人掌握了他絕對不該染指的權柄。”
“因此你對未來失去了掌控,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會不會在下一秒就被時間扯碎,進而被替代這種對未來不確定的空虛和迷茫感幾乎要把你撕碎了。”
“對不對呀,兄長?”
霧氣中伸出一隻手臂,血淋淋的,傷口翻卷着皮肉,還未癒合,像是剛受傷不久。這隻手溫柔地捧起萬變之主化身爲的那團星雲,憂愁地捏了捏它。
“真美味。”色孽低聲說道。“我們真是一對瘋到了極點的雜碎,不惜一切也要滿足自我.如果祂們知道了,我們該怎麼辦?”
星雲不答,只是旋轉。而那片水幕之中,無數立起的巨樹已將卡利班人們的身影徹底掩埋。
哪怕是神明,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