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艾爾莊森捫心自問——我可曾有想過這種事?
這種事?哪種?噢,不好意思,偉大的第一軍之主,你指的是你的天賦嗎?你自認爲獨一無二,銀河裡獨一份的天賦?
在過去的一萬年裡你把它玩出了花,你帶着無數軍隊和無數人走入過那片看似寂靜的森林,然後從另一側離開。
另一側——沒有溼氣,沒有寒意,沒有籠罩在每一顆巨樹頂端好似飢腸轆轆野獸的霧氣。安全的地方,寧靜的地方。比如安全的防禦工事後,比如戰艦的某層甲板.
但你錯了。它不只屬於你。
我錯了?
不知爲何,萊昂·艾爾莊森並不爲此感到驚訝。當疼痛於劍刃離去後衝入他的神經之際,這頭年邁的雄獅腦海中浮現出的只有一個念頭。
他爲此付出了什麼?
雄獅後退一步,站定了,平靜地站在原地,看向那年輕人的一對眼睛。
它們原本就閃閃發光,此刻更是光亮到了不可言說的地步。雄獅打量着它們,明明自己正在流血,眼中的敵意卻暫時消弭了。
而那年輕人也沒有乘勝追擊,他站在原地,臉孔依舊猙獰,依舊憤怒。
雄獅看得出來,這份火焰的柴薪並不只有此前他親自施加的侮辱,還有另一種對自我的憤怒——他好似在問自己:我是否打破了公平?
雄獅隱隱露出一抹微笑,隨後毫不避諱地走到一旁,彎腰撿起了他親手扔掉的長劍。整個過程中,那有着寬闊肩膀的年輕人都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一語不發,一動不動。
“要得到這種程度的熟練是很困難的,你需要大量的練習——告訴我,孩子,你爲此冥想過嗎?”
“別那麼叫我!”年輕人厲聲喝道。“現在也不是閒聊的時間!”
雄獅把劍舉起,對右臂處傳來的疼痛視若無睹。他輕巧地挽了個劍花,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優雅再次行了一個劍士禮。
於是戰鬥再次開始,而這一次要遠比上一次殘酷得多。
雄獅沒有再留手,他主動發起了進攻。每一次看似尋常的斬擊都給予了年輕人最大的挑戰,從技藝、心理到生理,無一不遭受着嚴苛的考驗。
只要行差踏錯一步,或是稍微大意了那麼一點,他就要付出鮮血乃至生命的代價。
冰冷的殺意瀰漫在林間,年輕人滿頭大汗地揮着劍,神情卻越顯專注。他已經暫時拋開了其他東西,轉而將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了這場戰鬥之中——他沒有辦法抵抗雄獅親自發出的誠摯邀請.
但是,邀請者並不總是如他們看上去的那般誠心誠意。很快,在第二次劍斗的第十七個回合中,比上次堅持得要久一些的年輕人再次敗下陣來。
他做錯了什麼嗎?恐怕沒有,他警惕着雄獅的技藝,並不打算再吃一次虧,但依舊被雄獅在一連串的劍光中找到了一處其實根本稱不上是破綻的破綻
老邁的劍士立即將其利用了起來,中斷原本的劍路,轉而突兀地刺出了一劍,還伴隨着連續的腳步直衝而來。年輕人立即意識到自己退也不是,擋也不是。
他沒辦法退,劍比他人快得多,完全追得上他。他也沒辦法擋,那樣會被衝上前來的雄獅陰損地直接絆倒,進而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在劍鬥中倒地,和死亡有何區別?
年輕人別無選擇,只有咬牙硬撐,他最終付出的代價是右手手腕被刺中。他悶哼着後退,雄獅一擊得手,卻沒有追擊,仍然站在原地。
他的傷口早已不再淌血,縱使剛纔發生的戰鬥強度高到難以想象,也沒能阻止他的體質發揮應有的自愈。此刻,除去那一部分受損的盔甲以外,他看上去完全就是沒有受過傷的模樣。
年輕人則不然,他看上去已經非常悽慘。肩膀處的傷還遠遠談不上癒合,手腕又多了個猙獰的傷口,絕非單純的刺傷能夠造成
對於雄獅而言,刺擊得手後旋轉手腕已經成了本能。在剛剛的戰鬥中,他沒有壓抑自己的本能,因此年輕人實際上已經失去了一隻能用的手。
就算他還能以右手揮劍,也絕不可能如此前一樣靈活。
“我從來都不太喜歡冥想。”雄獅緩緩開口。“這件事需求冥想者收斂所有的感官,暫時沉入心靈中的安寧之地。”
“可惜,在我人生的前幾十年裡,別說一塊安寧之地,我甚至從未體會過這個詞語所代表着的那種感受。再者,收斂所有感官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無異於讓常人失明、失聰.”
“我花了很久才學會如何正確的冥想,你呢,孩子,你花了多久?”
年輕人喘着粗氣,他的神態顯得很不甘,但也很無奈。就這樣,他回以一句卡利班咒罵:“老東西.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雄獅一笑置之。
“我只是想從側面說明,我花了多大力氣才掌握你剛剛表現出的那種能力。”
“能力?”年輕人以輕蔑的語氣重複了一遍,並搖了搖頭。“那是父親賜予的恩賜,我的榮譽。”
他的回答讓雄獅皺起了眉,但仍然保持着耐心。
“就算是源自帝皇之手,它也稱不上是什麼恩賜.無論你如何看待它,都無法掩蓋它的本質實際上來自於這世間噩夢匯聚之所的事實。它也是噩夢的一部分,而它是我們的本質。如果說我們是油畫,它就是底色。你必須對它保持敬畏,孩子。”
然而,聽聞此言,年輕人立即橫眉怒目,把劍換至同樣受了傷的左臂,衝着雄獅舉起了手中長劍。
“我已經厭倦了你的喋喋不休了,你簡直像個怨天尤人的老婦!我本不該在這裡和你多費口舌,但是,噩夢?你又懂得些什麼?!”
“它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到來,它助我殺光了那些叛徒若不是它,我根本不可能從那幾個叛徒的襲擊裡活下來!它是帝皇對我的肯定與褒獎!是我和我軍團正義與榮光的象徵!”
叛徒?
雄獅眯起眼睛,看着他,仔細地打量了幾秒,神色忽然變得冷冽了起來。
“叛徒?”他輕輕地吐出這個令人不快的詞。
“是啊——”年輕人冷笑着頷首。“——康拉德·科茲,福格瑞姆,安格朗,還有”
他沒能把話說完,一頭年邁卻暴怒的雄獅將他撲進了森林深處,然後是一連串的殘酷打擊。鋼劍深深地刺入了年輕人的腹腔,鮮血橫流,腸子和肝臟一併絞碎。
年輕人痛吼着發起了反擊,他給了襲擊者幾下深切的兇惡鑿擊。劍柄處的配重球成了另一種兇器,把襲擊者砸的頭破血流。
襲擊者實際上本可以躲避這幾下反擊,但他沒有這樣做,相反,他選擇面無表情地繼續手上的活計——以單手,他緊緊地握着長劍的三分之二劍刃處,將剩餘的部分當成了短劍來使用。
在這把劍因承受過多的暴力而斷掉以前,年輕人的腹腔已經被他完全剖開,肋骨和內臟全都暴漏在外,肉漿似的粘稠鮮血噴灑一地.
而這時,即雄獅手中的劍斷掉之時,襲擊不過纔剛剛發生兩秒鐘。
年輕人咆哮着將他推開,捂着受傷的腹腔踉蹌地站了起來。他看也沒看傷口,只是一股腦地將裡面的東西塞了回去,然後將被分開的皮肉按緊了,便立即重新投入到了戰鬥之中。
現在,他有武器上的優勢,他鋒利的犬齒在染血的脣瓣後憤怒的閃着光——如有可能,他大概是會狠狠地在雄獅的脖頸上咬上一口的
但萊昂·艾爾莊森會先他一步這麼做。
他表情平靜地躲閃着,尋找着機會,等待着機會,絲毫不急,哪怕年輕人的攻勢凌厲異常,總能在他的戰甲或臉頰上製造出新的傷口也是如此。
此刻,他所表現出的這種平靜與此前截然不同,這種情緒實際上並不源自任何真正意義上的平和,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完全對立情緒的僞裝——暴力。
萊昂·艾爾莊森想殺了他,徹底的。
但是,爲什麼?
年輕人對此同樣感到疑惑,但別誤會,他疑惑的點只是雄獅爲何直到此刻才提起真正的殺意——於是,他一邊追擊,一邊將問題包裝一番,以挑釁的方式問出了口。
“我真好奇你爲什麼直到現在才動了真格,是因爲你和他們一樣都是叛徒嗎?如果不是,只是幾個名字爲什麼就能把你激成這樣?”
他十足好勝地笑着,表現得像是個趾高氣昂的騎士,就像是每一幅油畫上位居畫幅中央高舉手中旗幟或劍刃的那類騎士
但他的眼眸始終冰冷一片,與之相對的是雄獅的臉,他的臉沒有爲這些話而流露出半點動容,如雕塑般死硬。
可他依舊回答了。
“恩賜,榮譽,獎賞——你就只執着於這些東西嗎?”
“吾乃騎士!”
年輕人咆哮着說,同時快步追上他,三兩下便削去了雄獅左肩的肩甲。其下複雜的元件立即暴露,伺服元件和人造肌肉等物泛着冰冷的光澤,還不等什麼喘息,就迎來了另一劍。
毀壞帶來的高溫和電流劃過雄獅全身,他堅如鋼鐵般地挺住了,甚至仍有餘力躲過後續刺擊。
“愚蠢。”雄獅冷冷地說。“騎士不過只是個死稱謂,任何人——甚至是道德敗壞的人渣都可以成爲騎士——難道你在修道院裡沒學到這點嗎?與真正的美德和正義比起來,榮譽不過只是一縷輕煙。”
“榮譽乃大騎士團立身之本!”年輕人厲聲反駁。“若無它的引導,一個普通人憑什麼在短短几年的訓練內萌發出向善之心?你口中真正的美德又有多少人可以在他們生命的前十幾年中領會?追求榮譽,堅守榮譽,捍衛榮譽,由此才能得見真英雄!”
“一顆畸形的樹偶爾也會結出正確的果,但那只是偶然更何況,有你這樣的領導者在——”
雄獅複雜地一笑,輕聲吐露了一句遠遠勝過任何刀砍斧鑿的話語:“——我相信他們多半已經墮落了?”
年輕人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陰沉了起來,和雄獅如出一轍。
他停下腳步,深呼吸着舉起長劍,咬牙答道:“叛徒皆亡.”
雄獅微笑着,雖說是笑,可其中卻毫無半點溫度可言。
“弒兄,戮子感覺如何?我打賭你必定很驕傲。”
“他們該死!”
年輕人咬牙切齒道,翠綠的眼眸逐漸爬滿了血絲。
“你可知曉康拉德·科茲屠殺了多少人,多少世界?你可知福格瑞姆和他的軍團做下了何等惡行?還有安格朗,那無智的屠夫之釘傀儡.你竟敢替他們講話?你不配擁有你的名字!”
雄獅握緊雙拳,強忍住了再講些什麼的衝動,以免年輕人看出些什麼。他不想讓他取得優勢,哪怕只有一點可能性.
但是,就在這個瞬間,一陣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劇痛抹去了他聽見那些話的震驚。
它似乎是從他的腦海深處涌起的,但也可能不是,他不知道應當如何描述這種感覺,只想盡力去捕捉,去適應,就像他適應森林一樣——可疼痛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麻癢。
他緊緊咬住自己的牙齒,試圖繼續忍耐,但那好似千萬根手指輕撓大腦表面的感覺已經遠勝他此時能夠調用起來的意志力。
一聲短促的悶哼從他喉嚨中隱約響起,緊接着便是噴出鼻腔與眼睛的大量鮮血。
年輕人怒火仍在,卻也在此時顯得驚愕不已。
他似乎說了些什麼,可雄獅已經聽不太清了,他耳中充滿了另一種聲音。
這是一種鬼祟的細碎響聲,硬要形容的話,就好像是一個技藝通神的竊賊,正手拿一隻世界上最輕最輕的羽毛,試圖用它撬開雄獅的頭蓋骨
不,不是試圖,他已經成功了。
雄獅感到一股灼燒感,緊接着,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的感知開始出錯,所有的能夠用來確認周遭環境的感官都開始錯亂,首當其衝的便是視力。
在他眼中,那年輕人一會站在不遠處,一會卻又根本不存在。隨後是其他感官,並非一個接着一個,而是一股腦地接連出錯。
他一會聞見森林特有的溼潤,一會又覺得空氣乾燥至極,有那麼幾秒鐘甚至恍惚地認爲自己正身處一個殺戮場中央,敵手是黑暗靈族。空氣裡遍佈它們這羣骯髒孽種血肉特有的塵埃味道。
有別於真正的腐爛,被掩蓋在各種藥物和褻瀆技術炮製出來的浮華歡愉之下,但仍無法免除那股早該死去的臭味
我在哪?我在和誰戰鬥?萊昂·艾爾莊森憤怒地質問自己。
他的感官已經徹底混亂,記憶中曾經歷過的各種殘酷場面都一一襲來,那些倒在他手下的亡靈就這樣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向他發起了復仇。
它們接二連三地分散着他爲數不多的一點清明,拉扯着他,拖拽着他。雄獅隱隱覺得自己正深陷於一片屍骸爛成的泥潭中央,只差一點,那些東西便要淹過他的口鼻
但是不行。
不。
他必須脫困。
——“你揹負得太多了,原體。那麼多已被剪除出我們過去的分支,茫茫多的第一原體在他們中,唯有你這樣疲憊。你甚至要管束兩個軍團,但那些脫繮的惡狼根本就不是你的責任。”
——“一萬年過去了,你可曾有一日得以安眠,可曾有一日卸下這萬鈞重擔?就像吾等的主君,人類之帝皇你和他,都不該遭此厄運。”
閉嘴。雄獅試圖吶喊,但他發不出聲音,任何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眼前的世界成了一片漩渦,所有的一切都被納入其中。他的過去,他的劍,他的軍團徽記,他的記憶、驕傲、不被承認也不需要被承認的榮譽.
所有的這一切,都開始旋轉,然後扭曲,並逐漸成爲一張慘白、陰森、可憎的臉。
雄獅忽然聽見一陣銳利的響聲,不是劍鳴,而是另一種武器。他還來不及想起這種武器到底是什麼,身體就搶先一步擡起了雙手。
早已丟失的獅劍在這個瞬間不知爲何又出現在了他的手中,並擋住了一對堪稱殘暴的利爪。
電弧纏繞其上,劈啪作響,爪刃與劍刃相互碰撞,分解力場泛起的巨大亮光就這樣殘忍地照亮了那個黑暗中的襲擊者。
黑髮黑眼,眼眶深陷,臉頰瘦得貼不住半塊肉,一個高大、着甲但仍然無比瘦削的諾斯特拉莫人。
雄獅本能地喊出了聲:“康拉德?”
午夜幽魂放聲大笑起來。
“叫得真親密啊,兄弟——”他朝雄獅眨眨眼。“——我從來沒聽過你這麼叫我呢,不過這沒關係,因爲我並不喜歡。”
他滿是惡意地一笑,身形忽然消失在了原地,待他再出現時,那兩把利爪已經從一個根本不可能防禦的角度襲向了雄獅的後背。
然而,就在快要得手之時,他卻忽然又止住了攻擊,再度踏入了黑暗之中。直到此刻,雄獅方纔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些什麼。
一些令他感到陌生的記憶趁此機會張牙舞爪地衝進了他的大腦,把一些噩夢般的事情灌入其內。
他頭痛欲裂,但原體級別的思考能力依舊讓他迅速提煉出了幾個關鍵詞。這其中有的使他非常熟悉,例如荷魯斯叛亂;有的也令他無比陌生,比如.
康拉德·科茲,叛徒?
更多的東西咬住‘叛徒’這一詞彙的尾巴,呼嘯而來。
剝皮,暴行,恐怖,食人,不必要之暴力,精神錯亂的瘋人,需要被改正,髒兮兮的可憐蟲
無數個稱謂,無數個片面的閃回都一一頂入他的思緒之中。雄獅咬緊牙關,無法忍耐地發出了一聲低吼,換來一句狐疑的嘲笑。
“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嗯,獅子?”那陰惻惻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我還從沒見過你背對着我——你什麼時候學會了伏爾甘的戰術?”
雄獅猛地轉頭。
“噤聲!住嘴!”他狂怒地咆哮,雙眼狂亂地搜尋着黑暗。“你不是我的兄弟!”
“哈!”
午夜幽魂再次大笑起來,聲音在四周迴盪,使這片無人的廢墟愈發恐怖。笑聲不斷地迴盪着,雄獅站在原地,來回踱步,手中獅劍焦躁不安地轉動着。
他已經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虛幻還是現實了,但科茲向來是個攪局鬼。他的聲音從雄獅耳邊傳來,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的思考。
“你終於肯承認這件事了?”
雄獅下意識地刺出一劍,火光迸射,兩隻利爪將劍刃格開。一個黑影一閃即逝,尚未完全熄滅的光亮飛過他的臉,照亮尖牙和慘白,生就一片無比刻薄的模樣
“我們本來就不該是兄弟!”午夜幽魂說,並朝着他瘋狂地突進了過來。
那姿態可稱野蠻,他的臉更是難以形容。雄獅現在終於有時間觀察他了,卻覺得無比後悔——這哪是他記憶裡的康拉德·科茲?這根本就是個噩夢一樣的鬼魂!
“你不是他.”
雄獅喘着氣,忍受着腦海中的劇痛和那無處不在的不真實感,同時揮劍格擋,以直覺保證了自己沒有被突襲直接殺死當場。
但他畢竟不是全盛時期的戰力,面對這瘋狂的突襲,戰甲一個照面就被切開了幾道豁口。金屬碎屑四處飛濺,午夜幽魂的黑髮在狂風中被撕扯地橫飛不斷。
他仍然在笑,渾然忘我,每一次攻擊都帶着絕對的殺意。雄獅越擋越難,他除了要應付這越打越興奮的怪物,還得處理腦中的疼痛。
更要命的是,只是看見這個噩夢,他的痛苦就會加劇——歸根結底,這是眼見所見之物與記憶中熟悉模樣的一種衝擊。他可從沒見過康拉德·科茲如此瘦削,如此形如鬼魅。
更不要提人皮、剝皮骷顱,碎骨這些褻瀆而墮落的戰甲裝飾了.半夢半醒的恍惚之間,雄獅突然生出了個沒有邏輯的問題。
他想,若卡里爾·洛哈爾斯看見這一幕,第一反應是生氣還是發笑?
他的問題被利爪切割過空氣的嘶嘶聲打斷了,血肉上的痛楚自左肋下方傳來。
雄獅悶哼一聲,本能地目露兇光。一記橫拳將那噩夢打出幾米,隨後追身上前便是一連串不假思索的反擊劍術,不帶半點猶豫。
“是,就是這樣,萊昂!”閃躲中,那被瘋狂染得不成人形的怪物狂笑着對他致以了敬意。“我們就該互相廝殺的!這銀河哪裡容得下這麼多的恐怖怪物?”
這次,雄獅沒有理會他。他逼迫自己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進攻上,然而事與願違,他不但沒能做到這件事,被疼痛分了心,甚至還被敵人找到了破綻。
那兩把血腥的利爪突入進劍光之中,殘酷卻也精準地插入了他的胸甲之內,將第一軍團的徽記切得粉碎.而且,一擊得手以後,午夜幽魂便再度遁入黑暗,只剩下聲音仍存。
“這可真奇怪啊,萊昂。我聞到了軟弱的氣味兒,你在戰鬥裡分了神?這可不像你。”
雄獅低頭,他的感官還沒從那片混亂中回過神來。更何況,就算它們全然清醒,要在腦海中連綿不斷的劇痛作祟的情況下追蹤那怪物也絕非易事。他索性閉上眼睛,感受着快速的心跳,把劍橫在胸前。
“決定站着等死嗎?”午夜幽魂問。
他在挑釁,那聲音擦着雄獅的耳畔劃過,悄悄地落進了黑暗裡,像是個頑皮的惡童。但雄獅仍舊不爲所動,他有規律的呼吸着,對幽魂的話置之不理。
他惹惱了他,怪物咆哮着衝出黑暗,帶來一陣極寒的旋風,刺痛了雄獅的皮膚。
兩把利爪在千分之一秒後淺淺地擦過了他的鼻樑,雄獅恰到好處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張難以言說的臉,時間在此刻彷彿靜止了。
攻擊落空,打算再度遁入黑暗中的午夜幽魂。面無表情,眼神卻極爲複雜的雄獅,和他已經緩緩握緊的雙手
一聲咆哮響起,血花飛濺。午夜幽魂開始流血。
“了不起。”他驚奇地說,對自己的傷視若無睹,聲音中的睿智和受傷時發出的如野獸一般的咆哮判若兩人。
“這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你是怎麼做到的,萊昂?”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困惑,那情緒太真了,真到雄獅再次感到混亂不已。
他再次強忍下來,想等到一個機會一舉衝破這由塞拉法克斯設下的幻術,奈何那黑暗中的怪物又開口了,以諾斯特拉莫人特有的,兼具殘忍與優雅的語調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嘶嘶作響的.混蛋。雄獅惱怒地想。
“你變得沉默了——怎麼?言語上的交鋒已經讓你感到厭煩了嗎?好吧,好吧,給你透露一個秘密如何,萊昂?他們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但你可以知道。”
黑暗中探出一張臉,一個慘白的鬼魂微笑着走出,貌似滑稽的舉着雙手,腰間一連串骷髏相互碰撞,砰砰悶響。他鞠躬,然後直起身來滑稽地鞠了一躬,隨後方纔開口,聲音依舊輕柔。
“你之前問我,爲什麼要背叛?”午夜幽魂瞪大雙眼,漆黑的眼睛裡一片狂亂。“答案其實很簡單,萊昂,爲什麼不呢?”
雄獅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自己的某根神經繃緊到極限,然後斷裂的聲響。嘣,就這樣,它斷開了,沒引起疼痛,只有難以形容的怒火。
“閉上你的臭嘴!”萊昂狂怒地咆哮起來。“你沒資格頂着這張臉說這種話,你沒資格!”
他說完,隨後竟在原地來回踱步,整張臉都神經質地抽動着。這表現甚至讓午夜幽魂第一時間都有了些不知所措,他原本都繃緊了身體,打算迎接可預見的攻擊,然而——
“——康拉德·科茲不會背叛。”忽然,雄獅鏗鏘有力地對他說道,眼神卻麻木地如同正在服用化學藥劑的癮君子。
午夜幽魂難以理解地看着他。
“他們還說我瘋了”
他聳聳肩,提着雙爪,如玩耍般走向了還在原地陷入痙攣的雄獅,臉上已浮現出一抹怪笑。
——
年輕人困惑地看向他的敵手,那個年邁的老人。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他大概受了重傷,現在正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鮮血已從盔甲內部涌出,染紅了地面。這景象甚至讓他的戰意都爲之熄滅了,畢竟,再怎麼說,對一個失去反抗能力的人下手,實在很難稱得上是騎士所爲。
“有時候,你得學會暫時拋卻榮譽,原體。他現在已經無力反抗了。他的精神正在過去中和另一些敵人做鬥爭,你只需要揮劍一次。”一個聲音對他說道。
年輕人頭也不回地搖了搖頭:“不行,塞拉法克斯。我雖然承諾過會和他戰鬥,但那是建立在公平的基礎上。”
“如果你現在殺了他,我們會少很多事。”林中的聲音耐心地勸告。“距離我們扭轉一切,只差這最後一點努力了,切不可在此刻放鬆啊,吾主。”
年輕人皺起眉,顯得有些不太情願,他再次拒絕道:“你講述過他的生平,坦白來講,我看見的是一個有缺憾的英雄。你曾教導過我,不應當使英雄失去榮譽,難道你忘了嗎,塞拉法克斯?”
林中之聲發出一聲嘆息。
“或許我把你教得有些太固執了。”他說,聲音已變得很平靜。
年輕人忽然察覺到了些許不對,他的本能正在向他示警。然而,這示警的結論卻讓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這是他第一次違背自己的直覺,也是最後一次。
一隻焦爛的枯手穿透了他的胸膛,掏出了他的心臟,並將其捏得粉碎。年輕人甚至只來得及回頭看上一眼,意識便徹底陷入黑暗之中。
他的屍首轟然倒地,而塞拉法克斯則甩了甩右手。也不見他有其他的什麼動作,天色便驟然晦暗。地面震顫,兩條粗大的根鬚破開地面,將雄獅與年輕人的屍體盡數拖入地下。塞拉法克斯低頭凝視一眼,他的視線暢通無阻,看穿了一切阻礙.
他只能看見真實。
真實是,地下什麼也沒有,沒有泥土,只有無盡的根鬚。團團結成一塊,如大陸板塊般巨大。而在它們內部,存放着許多具屍骸。有的年輕,有的年老,有的已經死去多時,有的面色紅潤,像是還活着
唯獨只有三個例外,一是年邁的雄獅,滿頭白髮,鬚髮皆張的他只此一家。二是扎布瑞爾,雙眼緊閉,已然奄奄一息。三,則是一個年幼的孩子。
塞拉法克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最後的希望。沒有罪孽,沒有過去,沒有任何枷鎖.
等到他做完這一切,汲取經驗與教訓,那個理想中的騎士王便會真的誕生。他將超越所有的原體,成爲唯一的.
焦屍深吸一口氣,身形消失在原地。
事情還沒有做完。他這樣告訴自己。務必要保持冷靜。
就這樣,他走向雄獅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