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進。”羅格·多恩說。“將第三艦隊放進冥王星宙域.不,將縮減艦隊數量至一半,然後再開始模擬。”
他話音落下,複雜的戰術星圖開始自發運轉。光芒閃耀,綠點與紅點互相碰撞,爆炸的聲效一閃即逝。但真空中是無法傳聲的,這小小的錯誤爲模擬增添了幾分荒誕。
它是一個被多恩刻意留出的錯誤,偶爾,他會特別沉浸到這樣的戰術模擬中,他需要一些事來提醒自己何物爲真。
實際上,任何沉迷於長久且孤獨的工作中的人應當都需要這樣的一個提示,獨處使人明智,孤獨卻是大敵。
頑石孤獨嗎?
沒人能知道答案,他那灰白色短髮下的一雙眼睛總是很無情的,誰能從一雙打磨光滑的石頭裡尋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好比此時,他看着模擬中的敵人不費一兵一卒地吞掉了冥王星的艦隊,卻還是保持着無動於衷,然後竟開始繼續發佈命令。
“恢復艦隊數量,將第三艦隊放進冥王星宙域邊緣,重新開始模擬。”
戰術星圖立刻照做,半分鐘,伴隨着再一次響起的爆炸聲響,代表着模擬失敗的紅色再一次出現在了星圖之上。
反射的光輝在他的臉上明滅不休,直到多恩親自伸手,方纔結束。他一言不發地關掉星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處理今日的工作。
泰拉擁有規模龐大的官僚系統,雖然臃腫,但絕非無能。一份文件需要十個官員共同通過才能生效,這種制度固然低效,可若數量上去,它一樣能運轉順暢。
只要忽視那些過多的部門,他們甚至有資格被稱作爲‘高效’,十足諷刺,卻是無奈之舉。
這個官僚系統已經是無數能人志士努力後的結果,帝國目前的通訊手段還不足以建立起一套真正高效的官僚系統,於是,便只能選擇這種刻意而爲之的落後了。
多恩花了兩個小時在文件的處理上,火爐在他背後穩定地燃燒着,窗外呼嘯的風聲仍然劇烈。
自福格瑞姆迴歸泰拉以來已經過去了十一天,鳳凰的歸來彷彿某種預兆,徹底打開了泰拉屬於‘冬季’的那個氣候按鈕,暴雪開始在全球多處降臨,極其無情。
哪怕不少地區擁有獨立的氣候系統,也仍然遭受到了雪災的侵襲。畢竟,降雪歸降雪,不一定會落下,這狂風卻是一種全球性的災害。
當它們二者組合起來,便成就了一套令人難以阻擋的危險組合拳。
社會各界都針對此事發表了他們的意見,機械教認爲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改變這種現狀,朝聖者們選擇加倍虔誠地叩首,以期盼神明回心轉意
對於這句話,多恩感到萬分諷刺。
他嘆了口氣,結束了今日的文書批改。一是因爲工作的確做完了,二則是因爲他聽見了外面走廊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以及一些人不斷的勸阻。
“馬格努斯大人,吾主還在工作,您不能就這樣闖進去”
“該死的,阿爾,我要見他!”馬格努斯在走廊上低聲答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他彙報,別再阻攔我了,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去!”
多恩站起身,走到門前,一把推開了大門。他擡眼看了看那赤紅色的兄弟,便開始向他臨時的管家阿爾說話。
“去休息吧,阿爾。馬格努斯不是無的放矢的人。”
至少現在不是。他想。
管家尊敬卻也擔憂地鞠了一躬,就此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事便發展的順理成章,多恩將馬格努斯帶進他的書房,關上門,又倒了一杯來自馬庫拉格的特產茶葉,這纔開口詢問他的來意。
“是要緊事,兄弟。”赤紅之王嚴肅地回答。
他穿着一身白色長袍,臉上卻不倫不類的帶着一副古怪的墨鏡。他沒有戴昔日標誌性的頭飾,衣着打扮相比往日,簡直堪稱簡樸。
“什麼事?”多恩簡要地問。
他手邊放着一杯茶,卻沒有喝。十指重疊在一起,雙手安穩地放在了桌子上。馬格努斯倒是以雙手捧着那原體尺寸的茶杯,顯得很莊重。
“有關我的軍團.”他答道。“我想你應該還沒忘記父親給我的小小特權,我可以每週進行一次例行通話。在星語庭靈能者們的幫助下,我得以跨越星海和我的軍團溝通。此事一直進展的很順利,直到今日。”
“如果真的有問題發生,星語庭的靈能者們應該會直接察覺到不對,並向馬卡多彙報。”多恩平靜地指出他話語中的錯誤。
“他們不僅僅只是你的幫手,是協助伱進行通訊的人。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你的看守,馬格努斯。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直接被彙報給馬卡多,進而上報給父親。”
赤紅之王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苦笑,若是放在以前,他必定會爲多恩的話而大發雷霆。畢竟,這聽上去和羞辱無異。
但現在不同了,自尼凱亞之後——不,自失去視力和靈能後,馬格努斯終於得以平靜。
這是一件相當詭異的事,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失去了兩樣寶物,卻因此獲得了更多。
比如,他的‘詛咒’,即那對於知識的無窮渴望.
馬格努斯仍然是銀河系間最爲博學的學者之一,求知慾仍然旺盛,但他現在甚至可以做到好幾天不去看一本書,只是專注在重新學習靈能這件事上。
與此同時,他對馬卡多毫不掩飾的監視也表達出了極大程度的寬容。他允許星語庭的靈能者們接近他,監視他,甚至偶爾還會和他們聊天。
“你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對我的監管措施——準確地說,是監管措施之一。”馬格努斯嘆了口氣。“但問題就在這裡,他們今日沒有來。”
多恩詫異地挑起眉。
馬格努斯雖目不能視,但他獲得了一種新的觀察世界的方式。他同樣敏銳地察覺到了多恩面部的表情,於是那仍然殘留在臉上的苦笑便捲土重來。
“剛開始時,我還在想,是不是我這微小的特權被剝奪了。如果這真的是父親下的命令,我倒也能夠理解”他低聲說道。“但我通過傳訊機僕給星語庭發了一條詢問,他們回信告訴我,明日纔是今日。”
多恩沉默片刻,提出一個猜想:“日期錯誤?”
“是的。”馬格努斯點點頭。“他們認爲明日纔是預定好的通話時間——但這可能嗎,羅格?我的意思是,一整個星語庭.”
“稍安勿躁。”多恩說。他站起身,走到書房的一臺沉思者面前開始使用遠程通訊。
星語庭的總部位於皇宮某處,是喜馬拉雅山區中的一片荒廢無人區。他們獲准在此處建立一個隱秘的區域,表面上看,只是一個擁有諸多黑塔的廢棄遺蹟,可真正的秘密其實在地底。
靈能者們在地下研習着自己的技藝,爲人類帝國做出貢獻。當然,在這樣一個公開反對靈能的帝國內獲准學習並使用這些知識當然是有代價的。
靈能者們平日裡見不到半點陽光,且不允許聚衆交談,要時刻保持安靜。如果你覺得這可以接受,那麼不妨看看他們的‘保護者’,一支名爲黑色哨兵的特殊軍隊。
他們是受過訓練的專業反靈能軍隊,是靈能者們的獄卒,也是劊子手.帝皇對此毫不掩飾,詭異的是,靈能者內部卻無人提出意見。
數分鐘後,多恩的質詢很快就得到了回覆,並且是一個和馬格努斯說法完全相同的回答。
“明日纔是預定時間。”頑石皺起眉,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馬格努斯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後,雙手捧着茶杯,表情非常擔憂。
“現在你看見了吧,兄弟。”赤紅之王搖搖頭。“他們的說法——恕我直言,亞空間裡.不,靈能”
他開始連連嘆氣。
“我本不該這麼說的,羅格,但我現在終於理解父親爲何對亞空間和靈能那般牴觸了。”
多恩看他一眼,一邊繼續發函詢問星語庭,一邊說道:“看樣子你的靈能研習之路給你帶來了許多我不瞭解的東西。”
馬格努斯沉重地點了點頭。
數分鐘後,星語庭再次給了一封回信,比起上一封,這一封要長得多。
那無法透露自己姓名的負責人用誠懇的語氣詳細地講述了日期之事,並隨信附上了馬格努斯馬格努斯從001.M31到005.M31之間在星語庭監管下進行的每一次靈能通訊記錄。
多恩皺起眉,開始仔細翻閱,他所得出的結論沒有揭開謎底,反倒讓整件事看上去更加撲朔迷離了。
因爲星語庭沒有錯,每一次記錄都被詳細確鑿地記錄在案,完全透明,可供追溯。從馬格努斯的上一次通訊來看,他的下一次‘放風’時間的確是明天。
然而,一個原體記錯了時間?這有可能嗎?
“怎麼樣了?兄弟?”眼不能視物之人如是問道。
“.星語庭隨信附上了你每一次的通話記錄。”多恩說。“數據無誤,因此,他們的話是正確的。明日纔是預定好的通話時間。”
馬格努斯沉默半響,忽地摘下墨鏡,露出了那隻完全變得蒼白的眼睛。他雖目不能視物,卻還是用它緊緊地盯着羅格·多恩。
“此言當真?”
“除非星語庭的數據出錯。”多恩保持着平靜,如此說道。“但你也知道,他們會在每一次通話結束後將一切呈交給馬卡多。只有掌印者點頭,這些數據才能入檔保存。”
馬格努斯抿起嘴脣:“所以?”
“依我之見,現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在數據的保存上的確出了問題,但他們修改了數據,試圖掩蓋證據。想要確認此事並不難,我會將信函發往馬卡多,他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知道真假。”
“那麼,第二種呢?”
“是你的記憶出了問題。”多恩說。“而這對於一個原體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馬格努斯。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請你和我一起去找一趟掌印者了。”
赤紅之王沉默地點點頭,戴上了那副墨鏡。他沒有反對,表情卻更顯憂慮。
多恩看他一眼,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想太多,說不定只是一個數據上的小錯誤。帝國內的沉思者連個具體的型號分類也沒有,無論先進或老舊。在結果沒有真正明晰之前,你大可放寬心。因設備老舊造成的冤假錯案在泰拉可不少見。”
“我感謝你的安慰,羅格,這讓我受寵若驚,但是”馬格努斯握緊雙拳。“我軍團的情況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多恩原本伸手去拿斗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面無表情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他的兄弟。
後者那隱含哀求的表情最終還是讓他順理成章地將對話進行了下去,他拋出一個問題,馬格努斯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般,瞬間給予了迴應。
“什麼情況?”
“我的軍團在死去!”馬格努斯嘶啞地說。“阿澤克·阿里曼向我報告了此事,在上一次通訊裡.馬卡多也知道,你可以去問他。我們本來約定好要在這周——”
“——不要急。”多恩打斷他。“慢慢來,馬格努斯。先告訴我,你的軍團到底遭遇了什麼事?”
“.是詛咒,羅格。”馬格努斯沉重地回答。“我相信你應該沒忘記我的軍團在大遠征早期時的籍籍無名,我們加入大遠征的時間已經很晚了,但這是有原因的。”
他頓了頓,臉上閃過一抹羞愧。
“我的基因種子有問題。”他說。“大部份預備役都無法挺過改造手術,就算撐過,也會在某場使用了靈能的戰鬥中失控。他們的肉體會產生一種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控制住的變化,換言之.”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話題進行了下去。
對於馬格努斯來說,這種程度的誠實簡直是一種奇蹟,多恩能察覺到他踹踹不安外表下的那顆單純心靈,這也是他爲何會願意暫緩腳步,聆聽馬格努斯的話語。
“他們會變成怪物。”赤紅之王沉重地說。“血肉失去原本的模樣,只消數分鐘,一個軍團戰士就會在他自己力量的作用下變成一個怪物爲此我深入亞空間,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我相信你或多或少地聽過它。”
他擡手指向自己那隻完全閉合的眼睛。
“馬格努斯——”多恩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你反省過去。你的意思是,你的軍團又爆發了那種詛咒?”
“是的。”“有多嚴重?”
“非常嚴重。”馬格努斯艱澀地說。“大部分軍團戰士在尼凱亞會議後都沒有再動用過靈能,嚴格遵守了禁令,但這種詛咒還是在蔓延。”
“上週,阿里曼向我彙報時,已經有超過半數的軍團戰士不得不被處決。更糟糕的是,這種詛咒甚至在我的家鄉上蔓延了起來”
普羅斯佩羅。多恩心中閃過這個名字。
這是馬格努斯的母星,位於極限星域的最邊緣,和太陽星域近到曾經讓無數學者爭論,要不要在地圖內將普羅斯佩羅規劃進太陽星域。
它也是一顆銀河內少有的靈能者之星,所有居民或多或少的都擁有一定程度的靈能力量與學識。
“羅格?”
“.我在思考。”多恩皺着眉回答。“聽着,馬格努斯,我無意冒犯。如果詛咒真的蔓延到了你的家鄉上,或許,你就需要考慮一下你的子嗣們是否在對你說謊了。”
馬格努斯咬緊牙齒,深呼吸好幾次才接着說下去。
“是的,我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在過去,任何血肉異變都是在使用靈能的過程中產生的,我也質問過阿里曼,如果他們沒有違反禁令,這種詛咒又爲什麼會死而復生,甚至在普羅斯佩羅上傳播。但他以名譽和生命對我發誓,他們真的嚴格遵守了禁令。”
但這只是一家之言而已,馬格努斯.
望着赤紅之王那張幾乎落淚的臉,多恩終究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他搖搖頭,開始穿戴披風。
“我去找馬卡多。”他說。“而你,兄弟。如果你說的事情都是真的,你需要直接去找父親。”
馬格努斯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卻像是如釋重負般放鬆了肩膀。
——
有些事往往是接踵而至的,不會給人以半點喘息的機會。
比如火炮轟炸,總是一輪接着一輪,除非敵人徹底死光,否則就不會停止。又比如兩軍對壘,戰術和計謀一環緊扣一環.
再比如,在短短的半個月內,竟然連續有兩名原體接連回歸泰拉。
對於那些負責接待的人來說,這整件事是光榮的,但也是讓人焦頭爛額的。鋼鐵之手的龐大艦隊還在穿越天王星的極樂之門星門時,泰拉上的官僚們就收到了通知。
籌備立刻開始,但過程卻跌宕起伏。短短三天之內,竟然有六位官僚猝死於工作的崗位之上。
若不是死亡時間並非連續,恐怕很快就會有‘兩天死一個’的新官僚笑話開始在工人們之間流傳。
但真正足以讓官僚系統崩潰的事則在今天發生——因爲不知怎的,那龐大的艦隊居然比預定時間提前了足足四十五個小時抵達泰拉附近。
爲首的鋼鐵之手軍團旗艦鋼鐵之拳號更是一刻不停地奔向了泰拉近地軌道,和停泊於遠處的山陣號與帝皇幻夢號隔海相望。
然後就是現在了——軍務部的官員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活動起了他們身爲軍人卻並不算勻稱的身體,開始在辦公部門內大步奔行。
厚重的文件除去勞累手臂,損耗機僕零件壽命以外,還會被他們拿來互相毆打彼此,已經有不止一個人因爲爭吵的緣故開始使用它互毆了。
有趣的是,儘管打鬥結束後雙方都會出現骨折和流血,但他們還是會堅持着辦完手上的事,然後再去找醫生。
就這樣,這個龐大臃腫的部門在短短的七個半小時內策劃了一場極其盛大的歡迎儀式——帝皇之子們的迴歸雖然被要求不可招搖,不可宣傳,但這次總行了吧?
費魯斯·馬努斯和他無敵的鋼鐵艦隊,終於再次造訪泰拉!
最近嚴苛的自然災害,和一些來自行商浪人們之間的傳聞讓泰拉目前的變得稍微有些動盪,在這個節骨眼上,宣傳一位原體的迴歸,來平定民心,簡直是送上門來的政績。
然而,就在獅門星港,就在鋼鐵之拳號停泊其中,登艦甲板緩緩打開之時,那位站在人羣中顯得臃腫不堪的高級官員和他特地請來的攝影師卻發現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甲板上只有一衆身穿威嚴鎧甲的莫洛克終結者老兵,而鋼鐵之手本人.則根本不在場。
詢問過後,那位官員從領主指揮官,阿瑪迪烏斯·杜凱因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這位笑眯眯的風暴行者以其特有的幽默語氣告訴他,他們的原體早在三十分鐘前就通過一架穿梭機直奔皇宮而去了。
“但你可以和我合影。”杜凱因大笑着說。“你覺得如何?”
官員反應如何,自然可想而知。而費魯斯·馬努斯對此根本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帶着他的近衛加百列·桑託奔向一處皇宮中的隱秘駐地。
鐵手和他的近衛走在一起,聲勢是非常可怖的。不止一個僕從因目睹他們而變得臉色煞白,兩股戰戰。
加百列·桑託已經足夠可怕,他是鐵手的一連長,每次戰鬥都身先士卒,爲此遭受了巨大的創傷。他的一隻眼睛、半張臉、一隻手臂和兩條腿都替換成了機械。
經年累月的戰爭讓他身上自然瀰漫着一股駭人的殺氣,然而,和他身邊的費魯斯·馬努斯比起來,他居然算得上和藹可親——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甚至會抽出手去對那些僕從比出無需擔心的手勢,而鐵手本人卻沉着臉,大步向前。終於,在穿過一個花園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費魯斯·馬努斯擡起頭,看了一眼那被升起的紫金色旗幟,臉色不僅沒有好轉,反倒更顯陰沉。加百列·桑託看了看他的原體,忽地開了口,嗓音非常低沉:“原體.”
“我明白。”費魯斯擡起他那著名的手臂,以其中的右手製止了桑託繼續說下去。
“我持懷疑態度,大人。”桑託嘆了口氣。“您向來在和福格瑞姆大人有關的事情上無法保持真正的理智.”
“就像你和杜凱因那樣嗎?”費魯斯反脣相譏,竟然並未動怒,奇蹟般地保持了理智。
“我和他可不是摯友,吾主。”桑託說。“尊敬的領主指揮官視我爲一個後進的毛頭小子,哪怕我已經成了這幅模樣,他也還是不願意在口舌上放過我。我則覺得他是個老頑固。”
“在這等我。”
費魯斯看他一眼,如是說道。他不可避免地爲自己一連長的誠實而感到稍微放鬆了一些。這對他接下來要進行的這場談話是有好處的。
加百列·桑託總是這樣不可或缺,他可以完成費魯斯交給他的所有任務,也可以質疑費魯斯的決定,甚至是當面對峙——這種特權來源於他那出衆的能力。
能細緻入微地觀察到鐵手情緒的人在軍團內或許有很多個,但是,像他這樣敢於及時點出來的人卻少得可憐。再搭配上那優秀的指揮能力,在費魯斯心中,他是個完美的一連長。
“再一次,我要反對您的決定。”桑託一板一眼地告訴他的原體。“我要全程陪同,我們在穿梭機上的時候就說好了的,原體。”
費魯斯不耐煩地低吼一聲,倒也算是給了個正面回答。他們就此走進駐地,迎面就看見了一個熟悉,卻又極端陌生的人。
他赤裸着上身,手握着兩把訓練用的軍刀,正在空揮訓練。他那標誌性的俊美容顏和戰士辮昭示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無論是費魯斯·馬努斯,還是加百列·桑託,他們都知道這個人是誰。
“啊,大人。”阿庫多納歸刀入鞘,微微鞠躬。“您比軍務部的信件上給到的抵達時間來得還要早。”
“阿庫多納。”費魯斯低聲喚他。
“是的,我在,大人。”
“你的那些傷疤是怎麼回事?”
阿庫多納擡起雙手,看了看它們,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一種銘記的方式,無需在意。”
加百列·桑託沉默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紀念?”費魯斯立即進行了追問,他話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怒火立刻從面上一閃即逝,桑託不動聲色地看向他的原體,輕輕地搖了搖頭。哪怕幅度輕微,他也相信他的原體能感知到。
“是的,紀念。”阿庫多納說。
他仍然打量着自己的雙手,那上百個密密麻麻刻滿手臂的名字正在隨着他的呼吸而一同明亮。這絕非正常現象,但費魯斯卻並未追問。
他只是嚴肅地走到阿庫多納身前,仔細地觀察起了他。帝皇之子安靜地待在原地,任由鐵手檢閱他——數秒鐘後,費魯斯·馬努斯擡起他的毀滅之手,將它們放在了阿庫多納的肩膀上。
“此乃血仇。”他緩緩開口。
“是的。”阿庫多納說。“因此我們需要銘記——但您來專門提前過來應該不是爲了和我聊天的吧?”
他微笑着側過身,爲鐵手指了一條路:“請吧,大人。他就在裡面等待,但我需要先提醒您一件事。”
費魯斯·馬努斯止住步伐,目光如電般掃過了阿庫多納的眼睛。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一種本能反應。他是個天生的征服者,任何時候都保持着此等威嚴。
“什麼事?”他問。
“他和從前比起來稍微有些不同了,就是這樣,大人,請務必注意。”阿庫多納輕聲說道。
費魯斯·馬努斯發出一聲鼻音,給了迴應,隨後便大步向前,朝着訓練大廳的內部走去了。
加百列·桑託看着他原體的背影,居然沒有跟上去,履行自己那‘全程陪同’的話。他打量起阿庫多納,緩慢地搖了搖頭。
“你們都經歷了什麼?”他問。
“地獄。”阿庫多納滿不在乎地笑着,如此回答。“貨真價實的地獄,我親愛的加百列。”
明明得到了回答,桑託卻沒有滿意。他甚至陷入了更深一層的沉默中。
他和阿庫多納是老相識了,若是要朝上追溯,他們的友誼甚至可以一直追到大遠征初期。他們對彼此非常熟悉,而現在,桑託有些拿不準了。
他看透阿庫多納了,甚至感到陌生.這種感覺使他煩躁,有如面對在戰術會議上公開反駁他意見的杜凱因。
過了一會,他才問出一個問題:“所羅門還活着嗎?”
阿庫多納知道他提起的是誰——所羅門·德墨特爾,帝皇之子的中士,在帝子內,他是第一個和桑託交上朋友的人。
“他犧牲了。”阿庫多納舉起左手,將手腕處的一個名字指給了桑託看。“兩條荷魯斯的狗把他撕碎了,但他也沒讓那兩個雜種好過。”
“我看見他開膛破肚了其中一個,剩下的一個想殺了他,但被他抱住了。他以粉身碎骨爲代價給——”
他再次翻轉手腕,指出另一個名字:“——卡爾杜製造了光榮就義的空間。如果不是他們的犧牲,那個被重兵看守的機庫絕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我們拿下。”
加百列·桑託張開嘴,卻根本無言以對。他有很多話要說,但他沒辦法吐出其中的任何一個字。阿庫多納瞥他一眼,忽然大笑起來。
“好吧,好吧,偉大的加百列·桑託.”他笑着搖搖頭。“別擺出那種表情,差不多就得了。對了,要打個賭嗎?”
“什麼賭?”
阿庫多納驕傲地扔給他一把剔骨軍刀。
“你說呢?”首席劍士靈巧地跳躍起來,在訓練大廳的光滑地面上揮舞起了手中利刃。“着甲間裡剛好有兩個穿甲機僕去換上訓練甲,我們再來較量一次,如何?”
加百列·桑託同意了他的比鬥邀請,顯得雲淡風輕。他轉過身,走向阿庫多納用刀爲他指引的方向。
他背對着他,唯獨在這個時候,他隱藏的憤怒終於顯現在了臉上。無獨有偶,當他轉過身後,阿庫多納臉上的微笑也瞬間消失。
他揮起刀,做着熱身,眼神卻瞥向了手上的名字,開始進行第四千萬次背誦。這個數字會不斷增加,遲早有一日,它會成爲一個足以壓垮他神經的數字.
而阿庫多納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