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一切事物都正在消散,成爲無法觀察也無法觸摸的虛無。光線被吞噬,然後是形狀,最後消散的纔是聲音。
在戰艦墜落造成的轟然巨響中,羅格·多恩眼前的事物開始扭曲。
他不在墜落的中央,甚至只是身處邊緣,但這變故依舊找上了他。頑石睜着眼睛,看着黑暗降臨,然後是火焰燃起。
地面震動,被打磨光滑到可以當做鏡子來使用的黑曜石遮蓋了泥濘的血肉,狹窄的牆壁從四散的塵埃中猛然升起,化作狹窄的甬道將他包圍。變異的頭骨掛在石頭牆壁之上,顱頂大開,插着火把。一股腐臭的氣味自它們的燃燒開始蔓延。
多恩低下頭,看見一個模糊的剪影。
光滑的黑曜石反射了他本人的模樣,卻呈現出一片扭曲的奇景,牆壁上的火焰正在躍動,而他的模樣也隨之一同變化。
皮膚溶解,露出其下真容,那是一張頭頂螺旋猙獰雙角的惡魔之面。一個高度抽象化的顱骨符號在額頭上閃閃發光,深達骨髓,血腥之光駭人盛放,猩紅無比,雙眼好似火炬。
多恩擡腳碾過它。
通訊頻道內傳來沙啞的嘶嘶聲,有人正在嘗試着聯繫他,但卻無法成功。
儀器正在報錯,且已經持續有一會兒了。從不斷重複的錯誤編碼來看,導致通訊線路無法成功建立的原因只有一個,且非常簡單——信號紊亂,僅此而已。
多恩並不在意此事,只是提着風暴之牙緩緩前行。
這把鏈鋸劍來自他的家鄉因威特,由那些勤勞的能工巧匠在冰雪中耐心打造,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可怕兇器。
只有原體能單手使用尺寸如此巨大的武器,它的利齒和馬達均經過特殊設計,幾乎能撕碎包括精金在內的一切事物。因此,如果有敵人出現,他並不擔心。
哪怕他現在孤身一人,哪怕他建造的堡壘已經被徹底摧毀。
多恩當然認得出那艘墜落的戰艦,他也能判斷出它墜落的中心地點。它的目的地是皇宮,是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和皇宮所佔據的大半個大陸板塊。
它已經墜落,所以皇宮已經成爲廢墟,那些精心準備的防禦工事和要塞建築自然也都化爲虛無。
不過,這無所謂。
他即是堡壘。最後一座堡壘。
多恩轉過身,他聞見了一股遠勝從前的腐爛臭味。
“你好啊,兄弟。”荷魯斯·盧佩卡爾微笑着問候。
頑石緩緩地放下手中鏈鋸劍。
“嗯?”荷魯斯相當驚訝地挑起眉。“你爲何放下武器?”
多恩漠然地看着他,並不說話。他眼神中的輕蔑幾乎化作實質。
“啊,你還是如此敏銳”荷魯斯懷念地搖搖頭。“伱知道嗎,羅格?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什麼促使我們走到今天這步,我沒能想出答案,但我看見了你——準確地說,你們。”
“我在下令撞擊以前就看見了泰拉的慘狀,雖然我們當時飄在亞空間中,但我還是看見了——你怎能讓那些平民們也拿着槍上戰場呢?”
他貌似質詢地問,眼中帶上了點怒意。
“你的骨氣呢,羅格?”他問道。“這是一場榮譽之戰,這場戰鬥屬於真正的戰士們。你讓凡人輔助軍充滿你的戰場,我尚且可以忍受,他們雖然孱弱,但畢竟也是戰爭的一環,但你爲何要讓平民也參與進來?”
“爲何不能?”多恩平靜地反問。
“他們在戰爭裡有何用途?”
荷魯斯同樣反問一句,且隨後立刻開始滔滔不絕,像是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如此平和地交談過。
“他們中多數人連如何正確的射擊都不知道,簡直是浪費手中武器。戰術手勢、戰術素養更是統統爲零,更不要提他們那糟糕的戰鬥素質。”
“你簡直就是在派他們去送死,羅格。你給這些平民一人手裡塞上一把槍,然後就把他們趕上戰場,讓他們去最危險的地方被殺死.太低劣了,兄弟,太低劣了。這不是你過去會做的事,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他誠心誠意地發問,眼神中滿是痛惜。
他的姿態像是仍然自認爲一個兄長,一個優秀的將領。好像他們現在並非身處一片地獄,兄弟相殘,而是正在一個安靜的房間內進行有關戰爭的辯論。
好似從前。
“你去死吧。”多恩異常平靜地回答。
僞物的幻影大笑着消散,他轉過身去,繼續前進。
他早就從福格瑞姆口中得知了當時在復仇之魂號上所發生的事,荷魯斯·盧佩卡爾早已死去,他的精魄、靈魂和記憶都已經被亞空間內的邪物徹底吞噬。
剛剛那個站在對面和他對話的東西,不過只是一個冒名頂替者。皮囊之下所存在着的,是無窮無盡的混沌邪力。
無需用眼去看,無需嗅聞,無需感觸,就能輕而易舉地察覺到這件事。
而這些事都並不要緊。
它可以偷走他兄弟的身體,偷走他的名字,偷走他的一切。它可以藉此發動戰爭,可以讓無數人流離失所,在火焰中粉身碎骨.
但羅格·多恩會爲他的兄弟復仇。
他會爲荷魯斯·盧佩卡爾復仇的。
黑暗中,頑石昂着頭,踽踽獨行。
——
“法雷亞·弗里爾!”福格瑞姆撕心裂肺地咆哮。
然後他揮劍——燃燒着怒焰的利劍順暢無阻地將數十隻惡魔齊齊攔腰斬斷,火焰立即開始燒灼血肉,攀附其上,將它們的靈魂帶給神明,接受審判。
鳳凰對此仍然不滿意。
他曾經潔白如珍珠般光耀照人的皮膚此刻卻慘白到使人心驚膽戰,臉上青筋暴起,俊美的容顏已經徹底扭曲,看不見半點屬於文明的優雅,只有暴力帶來的野蠻。
他緊咬着牙齒,血液和涎水從口中滴落,好似一匹無知覺的發狂野獸。怒焰在他眼中沸騰,一刻不停地灼燒着靈魂,他那燃燒的白髮正隨着腳步的移動而旋轉,灰燼從末端灑落,倒懸着飄向空中。
冤魂無窮無盡,自地獄歸來,於他耳邊輕聲呢喃、哀嚎、哭泣、尖叫、催促、怒吼。
爲我們復仇,爲我們復仇。此乃汝之宿命。
於是他再次咆哮出一個名字。
“塞帕塔斯!”
劍刃斬落,黑焰滾滾。地面爲之融化、開裂。鬼魂從中攀爬而出,千百萬只骨手,手中捧着一塊塊猙獰的白骨碎片.
它們悄然地上升,雙手高舉,將那一塊塊碎片從地獄的底端遞到了人間,遞向了福格瑞姆的頭頂。
就差那麼一點,它們就能將這些碎片戴在他的頭頂,鑄就一頂王冠,卻被潛藏在鳳凰戰甲內部的一縷黑暗硬生生地壓回了枉死者們的世界之中。
它滿是威脅地衝着它們咆哮,警告它們不準這樣做,不準爲名爲福格瑞姆的人類戴上那頂只屬於復仇者的王冠,哪怕它尚顯破碎,還未完整。
儘管它其實也很想看見這一幕,但它答應過卡里爾·洛哈爾斯,因此它一定會履行承諾。
鬼魂們遺憾地退散。它們終究無法反抗名爲拉爾赫的惡魔。
而福格瑞姆對此一無所知,他仍然踐行着立下契約時所發的誓言。他將爲每一個枉死者復仇,直到時間的盡頭.
他們的名字一一劃過他的腦海,他們的冤屈和那無窮無盡的怨恨也隨之灌入他的心靈。種種重壓之下,鳳凰早已忘記自己身處何處。
這也是爲何,他對復仇之魂的墜落無動於衷。若他還有一點點的清醒,他都會發現環境的改變,但他無法自己清醒過來。
仇恨的螺旋早已將他包裹。
馬卡多對此萬分遺憾。
掌印者的靈能裹挾着他的魂靈飄飄蕩蕩,復仇之魂墜落不過是短短一分鐘前的事,他卻已在此期間見過整個泰拉,看見數萬次死亡,而他甚至沒有察覺到任何負擔。
他從未如此大膽地使用過自己的靈能。從前,出於謹慎,他一直都在壓抑自己。直到現在,直到他的主君要求。
掌印者嘆息着伸出手,以超越凡塵俗世的姿態輕輕地握緊了拳頭。靈能之光陡然爆發,足以使一個凡人短暫升格的力量在他的指縫間流露,藍光中卻夾雜有一半的金黃。
馬卡多無言地看見了這一幕,心知肚明他的主君仍在出力——他曾要求他不要再管這些事,而身穿黃金戰甲的巨人卻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
光芒綻放,如烈日遇雪,將惡魔們盡數消融。它們的皮肉嘶嘶作響,骨骼中生出肉瘤,神經蔓延,屍骸竟然在涌動、扭曲,形成了一張巨大的血肉之網。
它們想以此繼續存在下去,直到馬卡多不得不離開,這樣它們便可繼續將福格瑞姆拖入復仇之中,使他永遠無法清醒,永遠無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掌印者眼神一凝,潛藏於心底的怒意終於爆發。儘管只是短短一瞬,卻也讓它們徹底消散——但他的力量終究無法真正意義上的殺死這些邪祟。
它們是諸神的碎片,生來就是爲了將世界變作地獄。他現在的行爲,只能算得上是驅除它們。
但這也足夠了,他已經爭取到了時間。
掌印者再度握緊雙拳,以全力深挖福格瑞姆的內心,只求找到那最後一片清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在一衆高度抽象化的可怕圖景中,他找到了徹莫斯人。
他正待在一個被黑暗遮蔽的角落裡,無聲地凝視着自己的記憶。他面前擺着一塊石壁,種種畫面從其上一閃而過,一個沐浴着鮮血的巨人正狂怒地以單手持斧,猛攻向另一個巨人。
那是安格朗,掌印者一眼就看了出來。他嘆息一聲,心中苦澀翻涌。雖然早已知曉羣山之子的犧牲,但親眼所見,還是不免感到震驚和痛惜。
“福格瑞姆。”掌印者輕輕呼喚。“你該醒來了。”
鳳凰猛地回頭,白髮飛舞,雙眼之中怒焰舞動。晦暗的紅色與沉淪的黑色在其中化作糾纏的怒焰,再不見半點從前的紫羅蘭色。
他呲着牙,好一會兒才認出馬卡多。曾經如寶石般澄淨的人現在卻活像是一頭野獸,無比狂亂。
“發生了什麼事?”
他嘶啞地問,雙眼中有血淚正緩緩流淌,一直滑落到下巴,形成了一條蜿蜒的血路,好似泰拉古代北歐狂戰士只在出戰前塗抹於臉上的恐怖圖案。
唯一的區別只在於,狂戰士們這麼做是爲了使敵人恐懼,而福格瑞姆不是。
他只是痛恨自己的無能。
馬卡多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卻沒有給出任何評價或勸告,只有單純地講述。
“復仇之魂墜落在了泰拉之上,帶着混沌邪術而來。它本就是一座祭壇,如今更是和泰拉發生了共鳴。它已經融入了泰拉,並且,正在逐漸成爲泰拉的一部分——”
“——它也在嗎?”福格瑞姆忽地打斷他。“它在不在,馬卡多?”
“在,且就在此處。”掌印者如實相告。“再過數分鐘,復仇之魂就將徹底融入泰拉,祭壇與祭壇相互疊加,從此以後便再無泰拉或復仇之魂的分別。但你無法見到它。”
“爲什麼?”福格瑞姆問。
他的表情很平靜,沒有半點不滿,彷彿只是在詢問一個簡單至極的問題。
一抹苦笑終於在掌印者臉上綻放。
“因爲它不想。”他說。
“我會找到它的。”
“不,你不能。而且就算你可以,你也無法戰勝它。它是四個僞神的共同選擇,也是一扇存在於我們世界中的混沌門扉。如今波及整個銀河的復仇螺旋就是由它一手造就,仇恨螺旋起始於它.”
“所以?”
“所以你無法戰勝它。”馬卡多說。“你需要理智才能和它戰鬥,就像人類需要理智纔可和野獸搏鬥。但你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就會徹底失去理智,那些含冤而死的人們會徹底壓垮你。”
福格瑞姆沉默了數秒,血淚還在流淌,染紅了他枯皺的嘴脣。然而,當沉默結束以後,他卻笑了起來。
“或許吧,或許事情真的像是你說的這樣,馬卡多。但是,你搞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人類不是靠着理智去和野獸搏鬥的。”鳳凰說。
他擡起雙手,黑焰燃起,利刃聚型。狂風席捲而來,吹動他的白髮,末尾如燃燒般開始明滅。只一眨眼,他們便回到了現實世界。
鳳凰喘息着跪倒在地,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虛弱.和詭異的充實。
他的手已經疲累到無法擡起,身體內的力量卻源源不絕。
他越是感到疲憊,就越能察覺到那種非人般的冰冷力量——彷彿一種呼喚,在懇切地希望他扔下人皮,拋去記憶和一切,成爲一頭真正的、只爲了復仇而存在的狂獸。
不,不是現在。他對自己說。
他擡起頭,看見一抹飄蕩的影子。
“馬卡多。”
“我在。”掌印者回答,聲音有所變化,徹莫斯人卻好似一無所察。
“它和復仇之魂是怎麼抵達泰拉的?”
“亞空間跳躍,它們一早就開始準備了。從太陽系的遠端直接跳到了泰拉的近地軌道,然後開始墜落。”
“而它絕不可能孤身前來”福格瑞姆喃喃自語着從地上站起。“也就是說,泰拉除去要面對它的進攻以外,還要應付來自天上的襲擊。”
“有關這點,我想我們不必擔心。”馬卡多說。“山陣號和帝皇幻夢號早已有所準備,羅格提前佈置的各大宇宙防線也可出擊支援。”
他眼中有金色的輝光斑駁而落,福格瑞姆清晰地看見了這一幕,也由此無法再繼續裝作平靜。他閉上眼睛,在燃燒的屍骸間低下了頭。
“父親。”
光芒一閃即逝,馬卡多的形體悄然消散,露出其下真容,一雙疲憊且滿是悲傷的眼睛看着鳳凰,光芒溫暖,照在他的肩頭,好似一種應答。
福格瑞姆知道,掌印者早在喚醒他那一刻便已經離去,代替他回答那些問題的,其實是帝皇。
“我很抱歉,父親。”徹莫斯人閉着眼睛說道。“我什麼事也沒做成,我辜負了所有人。”
“不必自責。”人類之主說。“無人會責怪你。”
鳳凰不答,只是伸出手去,像是個盲人那樣尋求着支撐。帝皇本能地伸出右手,給了他支撐。鳳凰緊緊地抓住那隻手,如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低下頭,不願再說任何話。
過了一會,有滾燙的眼淚緩緩砸落。
“他們要來了。”帝皇安靜地、和緩地、卻也無比虛弱地開口。“你的兄弟們馬上便到,但我看不見他們到底身處何方。尤其是魯斯這頭莽撞的狼,他本該依照我的命令行事,現在卻脫了繮繩”
“他做了什麼?”
“犧牲。”帝皇說。“大概如此吧。”
“那麼他就和我們一樣了,父親,我想你不該爲這種事責怪魯斯。”
“我從沒有責怪過他。”人類之主說。“錯誤由我牽頭鑄就,只有我可承擔責任——所以,放手去殺戮吧,福格瑞姆。”
他的支撐逐漸遠去,聲音亦是如此,彷彿雲層之上的雷鳴,其中蘊藏無窮憤怒。
“殺了它。”帝皇命令。
鳳凰睜開眼睛,聞見一股駭人臭氣,有斑斕的彩色翼膜在黑暗中緩緩張開,振動。
兩隻渾濁的白色眼睛出現在黑暗中,一個被腐爛戰甲包裹着的巨人緩緩出現於他面前,腰間有一道巨大的創口,像是被刀所傷。他似乎很虛弱,也很意外在這裡看見福格瑞姆。
“啊這倒是超出了我的預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吸器內傳來沙啞的迴音,好似正在地獄內講話。“兄弟,好久不見。”
“別那麼叫我。”鳳凰舉起劍,黑焰燃燒。
“爲什麼不呢?”莫塔裡安如是詢問。
鳳凰以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