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伊爾濟尼奧·古茲曼覺得自己身爲醫官的身份正在受到某種詭異的挑戰。
什麼?挑戰從何而來?
給一具毫無任何生命體徵,但能自如活動,甚至還能說話的巨大骨架做身體檢查,挑戰就從這裡而來。
“如何?”那身披黑袍的巨大骷髏如是詢問,聲音里居然還帶着點讓古茲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輕鬆。“我希望我的身體已經有所好轉了。”
“.教官,你——”古茲曼止住話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同時開始告訴自己,這件事只能由你來。
畢竟,再怎麼說,死而復生都是一件太過駭人的事。至少在卡里爾·洛哈爾斯的身體完全恢復正常以前,康拉德·科茲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這件事。
“——你的身體還是沒有任何相關的我的意思是,至少我們的醫療儀器沒能反饋給我任何相關的數據。”古茲曼說。“換句話說,伱現在還是一名死者,教官。”
骷髏平靜地點了點頭。
他早有預料。
帝皇幻夢號上的圖書館中有許多已經失落的知識,它們是不會死去的記憶,只等待被人再次觸碰,再次閱讀並記憶。文字是有魔力的,其中承載的東西有時會非常龐大。比如歷史,比如某位國王死亡的真正原因,又比如一些概念。
永生者。
在那本由無名氏寫就的書中,永生者是享有神之恩賜的人,他們都擁有不朽的生命。
但若僅僅只是如此還不足以被稱之爲‘永生’,他們不僅僅只是不會衰老那麼簡單。實際上,常規意義上的任何方法都無法殺死一個永生者,哪怕你將他扔進岩漿,他也會在某天爬出來。
卡里爾讀完了這本書,他並不認同所謂的‘神之恩賜’,永生者的秘密與起源對於人類乃至於宇宙整體來說都是一種尚未被解答的秘密,這點確鑿無疑,哪怕是帝皇本人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但是,無論是他,還是卡里爾,他們都知道,神明從來不會降下恩賜。
神明只索取。
而他自己他當然不是永生者,之所以能‘活過來’,再次行走在物質界,不過只是因爲一份盟約而已。
它本質上是一個錨點,也是一份珍貴的見證。但是,他死過了,這點毋庸置疑,而來自帷幕後的影響仍然在他當前的身體上肆虐着。
在卡里爾的視覺中,他能看見持續不斷燃燒着的血焰正在灼燒他的骨架,試圖將這具身體納爲己有。
好在它們已經很微弱了,也無法超脫他力量的束縛去影響其他人。
那兩個星期的戰鬥是值得的。
“教官?”雅伊爾濟尼奧·古茲曼輕聲詢問,將自己對於沉默的不安掩飾的很好,但還不夠好。“我們要再重複一遍檢查嗎?或許這次結果會有所不同。”
“不,不必了。”骷髏說。“從醫學的角度上來說我的確已經死了.這件事八成讓你感到很不安吧,雅伊爾濟尼奧,我很抱歉。”
“.”
醫官沉默着點了點頭,倒也沒否認。
卡里爾笑了——如果他臉上還有肌肉與皮膚的話,古茲曼應當會看見這個笑容,但他的臉上沒有。因此他只能看見那個骷髏的下巴微微張開了,眼眶中的藍光穩定地閃爍了一下。
“你很直接,雅伊爾濟尼奧,這點很好。那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一些有關諾斯特拉莫當前現狀的問題想要問你,你願意替我解答嗎?”
古茲曼鬆了口氣——他還以爲他們的教官又回心轉意打算繼續再來一遍檢查了,比起做這件事,他甚至寧願在決鬥籠裡待上八個小時再出來。
“我當然願意,教官,但您想知道什麼?”
“只是一些有關我離開後基本情況的事而已。”卡里爾說。
他看得出醫官的如釋重負,因此再次無聲地笑了一下。
卡里爾必須承認,他已經開始喜歡上這種不需要一直襬出平靜表情的狀態了——雖說長久地保持骷髏的形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好事,但他或許可以在恢復後製造一副類似的面具。
這麼說起來雖然顯得有些可悲,但是他已經開始理解爲何帝皇會在大部分情況下保持一種可怕的疏離與冷靜了。
——
懷揣着某種不願意讓他人看出來的情緒,卡恩將手中的連隊旗幟平穩地放了下來。
這是一面巨大的旗幟,它原本懸掛在堅定決心號的議事廳內,它屬於第八連,老舊而血腥。它是由很多面不同的旗幟縫製起來的,這些旗幟來源於死去的第八連旗手,跨越了無數戰場,染上了無數鮮血,最終,它們被縫製在了一起。
戰犬們在出發以前做了這件事,他們決心將一切都交給原體來決斷,因此便將過去的榮譽封存了起來。
而現在,它正被蓋在一片墓地之上,沒人想得到它會被用來做這種事。在旗幟下方,是無數凸起的棱角,卡恩知道它們是什麼。
它們是鐵做的棺材,裡面躺着的,是他們兄弟的灰燼。
堅定決心號的底層船艙已經被清空了,這裡原本屬於許多平民,是他們的家園,戰犬還了他們自由,但留下了這片曾有幾代人共同生活的地方。而現在,它是一片空地。
所有的金屬器具、牆壁乃至於管道均被徹底熔鑄,做成了棺材,也清出了一片龐大的區域,龐大到足以讓戰犬們站在這裡,分散成連隊,用過去的鮮血和榮譽覆蓋他們死去兄弟的棺材。
他們的原體安格朗說,保護者在死後應當棲身於被保護之物中。
卡恩認同這句話,但仍然會不可抑制地感到悲傷。
第十二軍團戰爭獵犬如今只剩下五萬三千二百一十三人,各個大連的情況並不一樣,第一連、第三連和第八連是損傷情況最爲嚴重的。高層軍官與中層指揮鏈的傷亡則更是可怕,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十不存一,這與那突如其來的一半背叛不無關聯。
卡恩閉上眼睛,止住了思緒,他不願意再回想起亞空間航行時那些可怕的事了。
幾分鐘後,他再次睜開眼睛,在通訊頻道內聽見了他們原體的聲音。他仰起頭,在不遠處的鐵臺上看見了一個背對着所有人的巨人,他腦後如鋼辮般的線纜正在顫動。
“銘記死者,銘記他們的姓名,他們的相貌,他們的一切。”安格朗低聲說道。
他曾被摧殘而變得可怕的聲音此刻聽上去竟然也變得遲緩而平靜。
“因爲如果我們不記住,他們就會真的死去。我們將成爲死者的延伸,我們將承載他們的榮譽,他們的痛苦,他們所流出的每一滴血。我們將代替他們握住他們遺失的兵刃.”
“然後,我們將爲他們而復仇,戰爭獵犬們。”
在葬禮結束後,安格朗緩慢地回到了他的房間之中,屠夫之釘造成的疼痛仍然在不斷地折磨着他,但是,比起它們,這間房間其實才最讓安格朗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他能從那些細節中察覺到戰犬們在佈置它時的用心,但也正因如此,他不想住在這個房間之中。
他們已經死去,這房間內便也就再無溫馨可言,只餘苦痛。安格朗沉默地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這裡的所有東西都完好無損,它幸運地在堅定決心號上的戰爭中避開了所有的槍林彈雨。
可是,其他人呢?
這個問題在他的心中盤旋,讓他嘆息,讓他無法忍受。他又開始默唸起名字,從歐伊諾茅斯,阿卡爾,米爾坎,雅尼奧.再到吉爾·伯德溫,傑格爾,昆納
以原體的記憶力來說,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不算難事,但是,有些人的樣貌已經永遠不可能和這個名字產生對應了。
安格朗輕輕地擡起手,用食指與中指按住了自己的眼臉下方,然後慢慢地下劃。他觸摸到的是一種粗糲的觸感,然後,是從指尖蔓延的溫熱血液。
他在思考,釘子不允許,於是他便開始流血。
或者淚水。
隨便怎麼說吧——安格朗已經不在乎了,他記着他們他會永遠記得。
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