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上來的時候是坐的電梯,從觀察室出來應該沿着走廊朝左拐,可是她滿腔的心事,既着急馮家人不肯和解,又着急明天還不知道自己攢的那點錢夠不夠交醫藥費,只覺得一顆心就像是在油鍋裡煎。恍恍惚惚只是沿着走廊往前走。大醫院裡幾幢樓連在一起,都像迷宮一樣,轉了一個彎沒看到電梯,才知道自己是走錯了。如果要往回走,還得經過觀察室。她實在沒有勇氣再讓馮家人看見自己,看到安全通道的標記,就朝着安全通道走去。
她走到安全通道那裡,才發現這裡有另一部電梯。她不知道沿着走廊走了多遠,只覺得四處空蕩蕩的,只有白熾燈亮晃晃的,映着水磨石的地面。這邊不像其他地方人多得鬧哄哄。這樣也好,她一邊擡手拭了拭額頭上的汗,一邊按了電梯按鈕。她原本打算從安全通道走下去的,可是從下午奔走到現在,晚飯也沒吃,嘴裡發苦,腿也發軟,實在是挪不動步子,連那籃水果也沉甸甸的,勒得她手指頭難受。她只好把水果籃抱在自己胸前,對自己說,不能哭,事情總會過去的,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明天肯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每次當她瀕臨絕境的時候,她就會這樣安慰自己。再壞再苦的事情都已經熬過來了,還有什麼熬不下去的?
電梯“叮”一聲響,雙門徐徐滑開,她抱着那籃水果,怔怔地看着電梯裡的人。
縱然再壞再苦的事情她都已經熬過來了,縱然她總是以爲自己忍一忍就會過去,縱然她把虛弱的殼重新僞裝起來,縱然她自己並不堅強可是她總得堅強地面對一切。
只是,她不能面對聶宇晟。
他就站在電梯中央,似乎也沒想到竟然會遇見她。只是幾乎一秒鐘,他就恢復了那種冷漠,醫生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最精製的鎧甲一般,他全身散發着一種寒氣,目光敏銳得像刀鋒一般,他整個人都像一把刀,幾乎可以隨時將她洞穿將她解剖,令她無所遁形。
他站在電梯中,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於今,她對於他而言,確實是一個陌路人吧。在她聽到醫院名稱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可能會遇見聶宇晟。可是這麼大的醫院,成千上萬的病人,她總歸是抱着一絲僥倖。何況他在心胸外科,他根本就不太可能出現在急診。
她的運氣,永遠都是這麼壞。
狹路相逢,冤家路窄。而她在最無助最狼狽的時候,總是遇見他。
最後分別的時候,他說過:“談靜你以爲這算完了嗎?”
他說得對,命運從來不曾悲憫,她根本就無法掙脫無法逃走,她做錯了事,這就是報應。
聶宇晟的皮鞋已經走過了她身旁,他根本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徑直朝前走去。她抓着電梯門,腿一軟,潮水般的黑暗無聲地襲來,溫柔地將她包容進去。
談靜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噩夢,又像是回到生孩子的那一天。醫生護士都圍在她身邊,只聽到醫生說:“快,大出血,快去領血漿!”助產士的聲音像是忽遠忽近,孩子的哭聲也忽遠忽近,而自己全身冰涼,像是落入冰窖裡頭,連舉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意識漸漸模糊,身邊的人嘈雜的說話聲聽不見了,孩子的哭聲也聽不見了,那時候她曾經無限接近死亡,可是潛意識裡,她知道自己不能死。
若是自己死了,孩子就沒有媽媽了。所以她一定得活下去,爲了孩子,她得活下去。
意識漸漸地恢復,嬰兒的哭聲卻再也聽不見了,她喃喃地問:“孩子在哪兒?”
她其實記得助產士告訴過她,孩子送到暖箱裡去了,她疲倦得想要睡覺,可是掙扎着不肯睡去,她喃喃地又問了一遍:“孩子在哪兒?”
沒有人理會她,護士急匆匆走開去,在模糊的光暈裡,她看見了聶宇晟,她知道自己是糊塗了,不然不會看見聶宇晟。在生死大難,最最瀕臨死神的那一剎那,她幾乎就看到了他,她想果然是快死了,有人曾經對她說過,人在臨終前看見的人,纔是自己在人世間最放不下的那個人。她一直以爲自己會看見媽媽,可是媽媽已經在天堂等她,她可以和媽媽團聚,所以她纔會看到聶宇晟嗎?
聶宇晟的臉龐漸漸清晰,四周的一切漸漸清晰,意識一點點恢復,她並不是躺在產房裡,雖然這裡也是醫院,但一切都清楚得並不是夢境。
聶宇晟旁邊站着的是個女醫生,慢條斯理地說:“好了,醒過來了就好。中暑再加上低血糖,沒吃晚飯吧?今天幸好是暈在我們醫院裡,也幸好旁邊有人,你正好倒在電梯門那兒,再晚一點兒,電梯門就要夾住你脖子了,那就危險了。”
談靜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做噩夢,而是暈在了電梯旁邊。
女醫生問:“家裡電話多少?通知一個人來照顧一下你,剛給你輸了葡萄糖,得觀察兩小時再走。有醫保嗎?叫你家裡人來了之後去交一下費用。”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交錢。”談靜有點急切的窘迫,她的嗓子還是啞的,舌頭髮苦發澀。孫志軍還關在派出所裡,也沒有人來替她交錢。聶宇晟站在那裡,臉色冷漠。或許真的是他通知了醫生,把她送到急救室,但此刻她只想離他越遠越好。她已經不對聶宇晟抱有任何幻想,她都沒奢望過是他把自己救起來。可能聶宇晟是被他那所謂的修養和醫生的道德給拘住了,就算是看到陌生人暈在那裡,他也不能見死不救的吧。
“那好,我叫護士過來。”那女醫生朝聶宇晟點了點頭,“聶醫生,這人沒事了。”又告訴談靜,“這是我們醫院的聶醫生,就是他救了你,你好好謝謝人家吧。”
“謝謝。”她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聶宇晟根本都沒有看她,神色仍舊冷淡,也並沒有搭理她,只是對那位女醫生說:“我上去手術室。”
談靜身上只帶了兩百多塊錢,護士拿了醫藥費的劃價單來給她,除了吊葡萄糖,還另外做了常規的血檢等等,一共要三百多塊錢。店裡雖然替員工都辦了基本醫療,可是她也沒把醫保卡帶在身上。談靜沒有辦法,找旁邊的病人借了手機打給王雨玲,誰知道王雨玲的手機竟然關機。她失魂落魄地想了又想,竟然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借錢給自己。
藥水已經吊完了,護士來拔針,催着她去付款,她咬了咬牙,終於問:“請問,聶醫生的電話是多少?”
護士知道她是被聶醫生送到急診來的,當時聶宇晟抱着她衝進急診室,整個臉都是煞白煞白的,倒把急救中心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還以爲這病人是聶宇晟的親戚甚至女朋友。負責急救的霍醫生量血壓心跳的時候,聶宇晟就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裡,兩隻手都攥成了拳頭。急救中心的值班副主任看到這情形,還親自過來詢問情況。護士們心裡都犯嘀咕,心想一向穩重的聶醫生果然是關心則亂,莫非這女病人真是他的女朋友?可是看着實在不像啊。護士們對這位陌生女病人自然充滿了好奇心,誰知道檢查完並無大礙,往病歷上填名字的時候,聶宇晟竟然說不認識,看她倒在電梯旁所以救回來。不認識所以不知道名字,既往病史不明,年齡不詳。
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偌大的醫院,經常有病人暈倒在大門口甚至走廊裡頭,對他們急救中心而言,委實見怪不怪。聶醫生說不認識的時候口氣冷淡一如往常,霍醫生看了看病人的穿着打扮,心想這跟家境優越的聶醫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說不認識,自然是真的不認識。
護士聽到談靜問聶醫生電話,於是撇了撇嘴,說:“不用了,聶醫生做手術去了,今天他有急診手術。算你運氣好,正好遇見聶醫生搭電梯去急診手術室。你剛纔不是已經當面道謝了嗎,還找他幹嗎?”
談靜沒有辦法,只好訥訥地說:“我……我……沒帶夠錢。”
護士說:“那打電話叫你家裡人送來呀!”
“家裡沒有人。”
“那就打電話給親戚朋友。”護士目光嚴厲起來,“一共才三百多塊錢,你就沒有?”
談靜把一句話嚥下去,低聲說:“我只帶了兩百多……”
護士似乎見慣了這種情形,說:“那可不行,找個人給你送錢來吧。”
談靜垂着頭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能把您的電話借我用一下嗎?”
護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機給她,嘀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沒有手機。”旁邊有人叫護士拔針,護士就走過去替人拔針了。
談靜已經顧不上護士的冷嘲熱諷,等護士一走開,她就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撥着號碼,還是136的號段,很早很早之前,聶宇晟是用這個號碼。後來他出國去了,這個號早就已經停掉了吧。
她其實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在癡心妄想罷了。
電話裡傳來有規律的嘟音,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或許會聽到“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可是彷彿只是一秒鐘,也彷彿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通過電話清晰明朗地傳入耳中。
他接電話總是習慣性地報上自己的名字:“你好,聶宇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