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0章

這下子大家起鬨,就更加熱鬧了。一片叫好聲中,樑元安跟王雨玲喝了交杯酒,所有人又輪流向他們敬酒,他們又反過來向所有人敬酒,到了最後,也不知道誰敬誰,總之只看到一瓶瓶的酒被打開,喝得盡興而返。

談靜因爲不會喝酒,而且都知道她家裡還有孩子,大家也不怎麼勉強她,所以她倒是喝得最少的一個。按規矩這頓飯大家AA制付賬,最後小店老闆來算賬的時候,也就是談靜還非常清醒,把每個人多少錢都算了出來,大家湊錢買單。樑元安醉得特別厲害,他本來就跟一位同鄉合租,就有位男同事送他回去。而王雨玲也喝得差不多了,談靜於是說:“我送小王回去吧。”

王雨玲住的地方,跟談靜住的地方並不是一個方向。她把王雨玲送到之後,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了,本來想就在王雨玲那裡湊合一晚上,反正孩子在陳婆婆那裡。但是一想王雨玲的牀本來就是個單人牀,她又喝醉了,人喝醉了只想睡着舒服點,自己若是跟她擠,沒準讓她受罪。於是打定主意還是回家去。她伺候喝醉的人已經有了經驗,熟門熟路地打水替王雨玲擦洗乾淨,替她換了件睡衣,又拉了毯子給她蓋上,看她睡得沉沉的,才下樓趕公交回家去。

她轉了幾趟車回家,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夏天的時候,居民區外頭都很熱鬧,一條街邊擺了好幾家大排檔燒烤,還有些人在乘涼。兩邊小店都還沒有關門,挑出來的燈照着吃排檔的人,光影幢幢。她這個時候倒覺得酒意有點上頭,拖着疲憊的腿,從這熱鬧裡穿過去。風裡吹來烤肉串的青煙,夾雜着辣椒粉孜然粉的香氣,香得有點嗆人咳嗽。

走到樓下的時候,她倒有點不想上去了,因爲夜裡的這一陣涼風很舒服。這裡是老式的居民樓,前面種了一排香樟樹。因爲沒人管理,樟樹也長得不好,稀稀落落的,有的樹前幾年就枯死了,卻沒有人動,拉繩子繫上了,平常大家曬被單。只有靠着樓頭一棵樹長得特別好,像是一把綠傘似的,晚上的時候,總有幾位老人坐在樹底下乘涼,今天大約是太晚了,老人們都回家睡覺去了,就有一個人站在垃圾箱那邊抽菸,菸頭一閃一閃的,在黑夜裡特別醒目。她原本以爲是樓上的鄰居下來扔垃圾袋順便抽支菸,沒想到走近了一看,原來是孫志軍。

她這幾天累得夠嗆,看到是他,也懶得說話,徑直就往樓上走。倒是孫志軍追上來,拽住了她的胳膊:“你往哪兒快活去了?半夜纔回來了!”

她回頭看了孫志軍一眼,他的手跟鐵鉗似的,目光灼灼盯着她,像是她臉上寫滿了字似的。他剛從拘留所裡出來,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了,身上腐敗酸臭的氣味,幾乎嗆得她難以呼吸。她把臉別過去,吸了口氣,說:“放手。”

“派出所說馮競輝願意調解,而且已經收了醫藥費,你平常摳門得一個大子兒也不願花,上哪兒弄的錢給馮競輝?”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孫志軍冷笑起來,“我管得着你嗎?你哪件事讓我管過?不知道跟誰喝酒去了,鬼混到半夜纔回來,哪個女人像你這樣,還有臉叫我不要管!”

她怒目而視:“孫志軍,你放手!”

“誰給你的錢把我贖出來?你上哪兒弄的錢?”

“我上哪兒弄的錢你管不着!”談靜本來喝了點酒就覺得難受,再被他身上那股臭味一薰,只覺得作嘔,別過臉冷冷地說,“你發什麼神經?我想盡辦法把你從派出所弄出來,難道還是我做得不對?”

“你是不是找那姓聶的去了?”

談靜拼命掙扎也掙不開他的手,又急又怒:“你放開我!”

“心虛啦?說中了?姓聶的憑什麼給你錢?你拿什麼去換的?就跟他喝頓酒?行啊,不用*覺?”

談靜聽他說得難聽,心中更難過,只說:“我沒拿什麼去換,我也沒找他。”

孫志軍咧嘴笑了笑,這笑也是冷笑,他雪白的牙齒在路燈的光線下一閃,像是頭猙獰的獸。他語氣森森,湊近來,身上的氣味更加難聞,談靜只好儘量往後避讓,可是胳膊被他抓着,動彈不得。

“你起碼花了一萬多吧?叫你給兩萬塊錢給我,你不肯,等我打了人,你倒有錢賠人家醫藥費,你哪兒來的錢?”

“我借的錢!我借錢把你贖出來難道我還錯了?”

孫志軍仍舊是咄咄逼人的口氣:“你找誰借的錢?你那羣窮朋友哪有錢借給你?”

談靜被他這麼一逼,脫口說了句謊言:“我找小王借的錢!她本來打算辦嫁妝的,我找她借的錢!”

孫志軍愣了一下,不由得放開拽住談靜的那隻手。談靜卻覺得崩潰了,這幾天來她已經受夠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到處看人臉色,我到處想辦法弄錢,我把自己的臉都丟盡了,去求馮家的人,求他們不要告你!我到醫院去被人家趕出來……我給錢人家都不要……我費這麼多功夫把你弄出來我究竟爲什麼啊?你這幾年一分錢也不給我,家裡樣樣都要開銷,每次下班回來,不是欠了人家賭債就是喝得醉醺醺,孫志軍,這種日子我受夠了!我湊不齊孩子的醫藥費,醫生說平平活不到十歲,我這輩子已經完了,還眼睜睜看着孩子受這種罪……我什麼辦法都想盡了……救不了平平的命……我求求你放過我吧,讓我和孩子多活兩年……”

孫志軍停了一會兒,倒像是輕鬆起來:“說得挺可憐的,說來說去,你不就是要離婚?”

“我們現在離不離婚有區別嗎?”

“那好。”孫志軍冷笑了一聲,“你去找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離婚。”

“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係。”

“誰說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係?”孫志軍從兜裡摸出皺皺巴巴的香菸盒子,拿了支菸出來點上,一派好整以暇,“你不願意找他開口,那我去找他好了。”

談靜擦了擦眼淚,說:“你不願意離婚就算了。”

“別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咱們索性說開了好了。”孫志軍的臉色就像抓到耗子的貓,雖然是一臉的笑意,卻看得談靜心裡發寒。他說:“你不是愁沒錢給孩子看病嗎?聶宇晟有的是錢,聶宇晟的爸爸就更有錢了,你爲什麼放着兩尊財神爺,就不肯想想辦法呢?”

談靜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也不想怎麼樣。談靜,你可記清楚了,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直到第二天,這句話仍舊在談靜腦海裡,嗡嗡作響。

她已經累了,精疲力竭。孫志軍說完這句話,也沒有上樓回家,轉身就走了。讓她驚惶萬分,不知道他會到哪裡去,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可是她追不上孫軍志,等她回過神來,追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兩側巷子裡仍舊在熱熱鬧鬧地吃着大排檔,可是孫志軍早就走得沒影了。

她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洗了個澡。出來看到窗臺上的那碟豆芽已經長得有一寸來長,明天接了平平回來,他肯定要問,豆芽都長出來了,爲什麼爸爸還不回來呢?比起平平的追問,孫志軍最後那句半是威脅半是警告的話語,更讓她覺得揪心。孫志軍那個人做事情根本就不分青紅皁白,她真的擔心他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所以第二天在店裡,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的時候,她簡直是心驚膽寒。

對方很隨意地確認了一下她的身份:“您就是孫平的家長是吧?孫平的病歷在我們這裡做過登記。”

“是。”

“您當時簽署過一份協議,同意如果是因爲教學或研究目的,可以對孫平的病歷公開討論。”

“是的。”

這是當初李醫生幫她的忙,李醫生看她帶着孩子可憐,就讓她簽了這份協議,說教授們講課的時候,如果引用孫平的病歷,就算是會診了,一般這種病例會給出最權威的治療方案。她當時想了想,就同意了,連同造影一塊兒交給了醫院,後來石沉大海沒了音訊,她本來也想着這事肯定沒下文了,誰知道醫院會突然打電話來。

“是這樣的,我們醫院馬上要進行一項新的課題研究,選中孫平作爲案例。麻煩您來醫院一趟,詳細的情況,將由我們課題研究小組的負責人向您解釋。”

“謝謝!”她感激不盡,不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線曙光,“太謝謝您了。”

“不客氣。麻煩您到我們醫院的住院部C棟,就是靠近門診樓的那棟白色新大樓,三十樓心胸外科,到時候您來,直接找聶宇晟醫生就可以了。”

談靜呆呆地重複了一遍:“聶宇晟醫生?”

“是的,聶醫生的辦公室就在走廊靠左第二間,如果您找不到,直接問護士站也可以。”

過了好幾秒,談靜才聽到自己沙啞着嗓音問:“聶醫生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

“我們心胸外科的方主任是項目負責人,不過聶醫生會負責前期的一些準備工作。”

“我今天在上班……”

“沒有關係,這樣好了,我把聶醫生的辦公室電話告訴您,您可以打電話諮詢一下,直接跟聶醫生約時間。”

掛上電話,她卻沒有了給聶宇晟打電話的勇氣。在她那樣激怒過他之後,她明明知道上次找他要錢,只會徹底地激怒他。她沒有臉也沒有勇氣給聶宇晟打電話,更不要提,去醫院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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