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個夏天,一個黑色的夏天。似乎沒有陽光,因爲一點兒也不溫暖。世界陌生了我,我也陌生了全世界……
五歲時,爸爸頂着鄰家那個可惡的小男孩(那個曾將我打倒在地,然後玩命地踹我肚子直到踹出尿來的可惡傢伙)轉圈圈,我卻只能躲在門後偷偷的看,偷偷的抹眼淚。
七歲時,那個傢伙追打我,一直追到我家。當我從大門口哭着跑向廚房找媽媽求救時,爸爸就坐在堂屋中央。然而,他始終吭都沒吭一聲。我討厭他的冷漠,那眼神真的很討厭,很討厭。
九歲時,我被一幫壞孩子追打,無處可逃,只好爬上一棵木子樹,呆在上面死活不肯下來。他們用石頭丟我,拼命地用腳踹樹,但我沒有哭。因爲那時的我已經知道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因爲那時的我已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守護自己的天使,至少我沒有。他們終於走了,而我卻不敢下去了,因爲爬的太高了!偶爾有風吹過,我死死地抱住樹幹不敢放鬆一下。這個時候我多麼渴望爸爸能夠出現,能夠來救我,儘管我很清楚他不會來。天漸漸黑下來了,爸爸也終究沒有出現。我開始哇哇大哭,正當我哭到時,隱隱約約聽到媽*叫喊聲。我趕緊擦乾眼淚,可是我的身體還是在不受控的顫動。我告訴媽媽是因爲我貪玩才爬上去的,我爬上去摘木子。媽媽沉默不語,只是牽着我的手往回走。媽*手在顫抖,我好痛,於是我開始無聲的哭泣。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只記得窗前的月光很明亮,我被媽*抽泣聲驚醒。原來我又說夢話了。我說,媽媽,爸爸爲什麼不喜歡我?媽媽說,孩子,爸爸沒有不喜歡你,他只是,只是……我突然大哭起來,你騙人,他就是不喜歡我。媽媽一把將我摟到懷裡。我不知道媽媽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我只感覺我的頭頂在下雨。於是,我將那句“媽媽,我真的是你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嗎”吞了回去。於是,我發誓,我的世界不再有爸爸。接下來的幾年,我們一直在冷戰中度過。
我原本以爲我們會在冷戰中度過一生,我原本以爲就算他嚥氣的那一刻,我也不會掉半滴眼淚。可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血濃於水是不變的真理,父女關係又怎能割捨?
1998年的夏天,爸爸生病了,似乎很嚴重,但我懶得去理會。我照常吃飯,照常睡覺,照常上學。
去北京治病了,你在家要乖乖聽***話。我說,恩,你們什麼時候走?當時,我大概還沒有意識到媽*離開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很久,媽媽才說,去看看你爸爸吧!這,這或許是你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我似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點了點頭。媽媽摸了摸我的頭說,態度好一點兒。
那天,剛下了陣兒小雨,地面還有點兒溼,就像我的心。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臥在候車室的椅子上,他消瘦了好多。大概因爲痛,他眉頭緊鎖,身子始終傾斜着。
“安安,要好好學習。”
“恩。”我一直在好好學,即使你從來沒有管過我。
“聽***話。”
“恩。”奶奶說,我比你聽她的話。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整整兩年的時間,我們竟然只累積了這麼兩句無關痛癢的話。我不知道是可笑,還是可悲。
“我……我,其實我,不想治病了。”無盡的沉默後,他終於又開口了。
“跟我說這個幹什麼?”我跑開了。
媽媽說他曾偷偷買過一瓶老鼠藥,我也知道這病不治他一定會死,他似乎已經絕望了。可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該跟他說點兒什麼,所以只好選擇跑開。
檢票時間到了,他卻死活不肯過檢票處。
他說:“安安她媽,我們還是回去吧。這病咱們不治了。”
“爲啥?”媽媽憤怒了,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病治不好了。”他使勁的捶打着頭,聲音有些嘶啞。
“可有人治好過啊!”媽媽哄着他。
“那都是有錢人的事兒。如果治不好,我死了,就剩你們娘倆兒,還欠了一屁股債,安安讀書咋辦?咱們還是不治了吧。”
“你別裝了,你快走吧。你從來都不喜歡我,現在卻是爲了我,我討……”我捱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我只感覺耳朵嗡嗡作響。媽媽或許後悔打了我,她緩緩的伸過手來要摸我的臉,我閃開了。我沒有去看他的臉,我不敢。
他們終於走了,我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小叔才把我送回家。
從此,我十歲的肩膀要擔起一個家,一個只有我跟***家。每天放學後,我要從很遠的地方挑回兩籮筐的豬草。儘管很艱難,一路上要停歇幾十次。從此,我開始懂得了生活的艱辛。要擔起一個家不是那麼容易。從此,我更不愛回家,因爲連跟我冷戰的人都沒了。
從此,我老是做夢:我夢到半夜他帶我去敲醫生的門,我還聽到了他的喘氣聲;我夢到他打了我後,半夜又偷偷的去*我的傷口,冰涼的液體滴到傷口,我不禁在夢中一顫;我夢到多少個風雪交加的早晨,他早起爲我做飯。後來,我夢見媽媽回來了,我欣喜若狂,而他卻始終沒有出現。我開始號啕大哭,因爲,我隱隱約約地看到媽媽手中的骨灰盒。
終於有一天,我逃學了,我再也禁不起那些夢的折磨了。在後山的土坡上,我一直呆到黃昏。看着夕陽漸漸西下,我內心莫名的煩躁起來。我想他留下來,我拼命地追着,可是它終究還是離開了。終於,一滴滴的液體順着我的臉頰滾下來。一滴,兩滴,三滴……
液體滴到的地方灰塵緩緩騰起,只留下一個一個小小的坑。於是,我把恨全埋了進去。
後記:
小時侯我無法讀懂木訥的父親,也不會有意識的去了解他。對於他,我似乎只有敵意。直到1998年的夏天父親差點兒離我遠去,我才意識到我是愛他的,而他同樣也深愛着我,愛着我們的家。我開始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爲,原來我如此頑固!一轉眼2008年了,這十年來,我跟父親的關係一直在改善。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像其它女兒那樣躺在爸爸懷中撒嬌,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感謝上蒼給了父親又一次生命,給了我今生而不是來世享受父愛的機會!在此,我真誠地希望天下兒女多理解理解父母,千萬不要在此生留下任何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