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相信,自己已經把容秀給嚇住了。
其實如果單隻有嚇,那是嚇不住誰的,容秀不過是個丫頭身份,大不了走人回家,她爹再混蛋,也不至於把她活活餓死。希靈敢嚇她,是因爲知道她心裡有自己,她不至於輕易的就離了自己。
自己這麼幹,有點恃寵而驕的意思了,不過也很好,又新鮮又利落,幾乎有點“好玩”——她回首往昔,發現自己在懂得“恃寵而驕”這個詞時,就已經失去恃寵而驕的機會了。
幸好她很少回首往昔,因爲往昔裡的她在錦衣玉食中活到了十歲,十歲之前的她,現在想一想,簡直蠢得駭人。她是冷酷無情、睚眥必報的精明人物,她不承認那個蠢到把家產、身份、地位全部拱手讓人的小孩子,會是曾經的自己。
今天的天氣的確是陰,但又不至於下雨。希靈很閒適的坐在鞦韆上,雙腳蹬着草地,有一搭無一搭的來回蕩。白子灝已經醒了,面容很嚴肅,看着比平時老了三四歲,幾乎有點像箇中年人。希靈知道他爲什麼老,姨太太再不值錢,也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家人,一夜之間,最鮮明生動的兩個家人憑空消失了,他當然要失落,畢竟,不是什麼女人都能像金寶那樣,一開腔就有聲有色,也不是什麼女人都能像玉蓮那樣,一邁步就是嫋嫋娜娜。
倩雲看起來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怎麼比她都是個最不出色的,至於美蘭——美蘭其實真是美的,不過愛犯傻,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乾點不合時宜的事情來,沒有玉蓮帶着她,她要不了幾個月,就得被白子灝打發掉。
這樣一看,偌大的白公館裡,很愛他的和比較愛他的女子防線,就這樣被她一擊即潰了。
希靈有點得意,歪着腦袋靠上鞦韆索,她開始低低的哼歌。
“纔剛開始,”她微笑着垂眼去看綠草紅花,在心裡告訴白子灝:“你不要急。”
然後又告訴何養健:“你也不要急。”
白子灝並不是很拿姨太太當人看待,但是家裡少了那兩個似人非人的娘們兒之後,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他就感覺這白公館,不是原來他那個樂土似的白公館了。
他不知道玉蓮是怎麼想的——自己在金錢上並沒有虧待她們,她怎麼就能爲了一點錢去狠心殺人?還有金寶——總而言之,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怪里怪氣,沒有一處是能讓人想通的!
但他也懶得想了,說來說去,不過是兩個娘們兒而已,娘們兒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犯不上爲她們多費心思。
理智上,他越想越灑脫,可是看着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他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大夏天的,他會感覺家裡冷,冷到他感覺自己應該多加一件絨線衫。
這時,希靈從外面走了進來。
不言不語的坐到白子灝身邊,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轉過頭擡眼去看他。他疲憊的側過臉和她對視。片刻之後,她垂下眼簾,把個小腦袋往他肩膀上一靠。
這一靠,對於白子灝來講,就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擡手攬住希靈小小的肩膀,他用力摟了摟,想要開句玩笑,然而氣息不足,發不出聲音來。
希靈半閉着眼睛,忽然開了口:“子灝。”
“嗯?”
希靈仰起臉,眼巴巴的看他:“你帶我出去玩玩,好不好?”
白子灝笑了:“說吧,上哪兒玩?”
“咱們回北京玩幾天吧!天津總是這麼幾樣,公司洋行是挺多,可是總逛也就沒意思了。”
白子灝看着她的大眼睛:“人家都專門從北京到天津來玩呢,你可好,反着來,不會是想要回孃家吧?”
希靈抓起他的手,輕輕的咬了一下:“纔不是!我沒孃家,你就是我的孃家!”
白子灝一聽這話,當場從微笑變成了大笑:“傻瓜,那你得叫我一聲爹!”
希靈也笑出了一口小白牙:“你答應了!我不管,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白子灝當真帶着希靈去了北京。
他嘴上不說,可心裡也覺得自己這一次出門,有點像逃。和希靈面對面的坐在火車包廂裡,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很小,像希靈一樣小,兩個人是一對小男小女,相依爲命,私奔了出去。
及至到了北京,希靈也並沒有再提何家一個字,只跟着白子灝四處的玩樂,甚至跟着白子灝學會了開汽車——白子灝只在郊外無人的路上,肯把方向盤交給她,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靈開得居然很不錯,在路上來回跑了兩趟,只撞傷了一頭過路的騾子,白子灝扔給騾子的主人三十塊錢,也就無事了。
城裡玩遍了,兩個人又上了西山。白家在西山是有別墅的,本是爲了避暑用,然而白大帥和白少爺都是忙人,並沒有那個避暑的閒情和工夫。白子灝本是個最好熱鬧的,西山的自然風景並不很合他的胃口,可如今和希靈不分晝夜的躲在別墅裡瘋玩瘋鬧,他忽然覺出了世外桃源的美好。
到了傍晚,他也帶着希靈四處走走看看——白天希靈不肯出門,湊到他面前讓他仔細觀察自己:“看我的雀斑,越曬越多。”
白子灝笑她是“一臉的鳥糞”,然而心裡覺得她臉上這幾點雀斑也是長得剛剛好,沒了那幾點雀斑,倒像是臉上缺了點什麼。笑過之後,他用兩隻大手捧住了她的小臉,要吃人似的往死裡親她,希靈被他親了一臉的口水,大笑大叫着掙扎逃開,同時暗暗的有些驚恐,因爲白子灝力大無窮,沒輕沒重的和她胡鬧時,偶爾會讓她很害怕。
兩人的力量相差太懸殊了,她有無數的陰謀詭計可以置他於死地,可是她的細胳膊,禁不住他隨意的一攥。
她在前頭逃,白子灝虛張聲勢的在後頭追。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別墅大門,希靈一邊回頭張望,一邊披頭散髮的往前跑,結果冷不防的,她一頭撞進了過路人的懷裡。
氣喘吁吁的收住腳步,她擡頭再一看那過路人的面貌,臉上的笑容立時僵住了。
她看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穿着一身灰色的嗶嘰長袍,世上大概再沒有誰能像他一樣,把長袍穿出洋裝的棱角和線條。他顯然是剛走了長路,額上有細細的汗,然而除了這點汗之外,他周身上下一絲不亂,不露任何蛛絲馬跡。
此刻望着希靈,他端然而立,身姿依然肅穆,然而,眼神亂了。
希靈退了一步,變臉似的,她在一瞬間冷了面孔。瞳孔中兇光一閃,她回頭望了望白子灝,臉上卻又重新露出了勉強的笑容。
白子灝知道她恨何養健,真擔心她會跳上去撓花了何養健的臉,或者是連泣帶訴的拉着何養健吵一架,眼看她沒有發瘋撒潑的意思,他鬆了口氣,走上前來招呼道:“老何!興致不錯啊,也跑到山上來了?”
何養健巍巍然的站在這兩個人面前,一點頭:“老弟,不期而遇。”
說完他又轉向希靈,目光躲閃飄忽:“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