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算是受了欺負,但希靈並沒有跑去小學校大鬧,因爲那小子對小黛是欺負未遂。她覺着自家丫頭還不算吃虧。而在另一方面,小威被汽車伕送回了家,鼻子耳朵都是通紅的,春美正要出門去,這時見了他的形象,就很詫異:“你這是怎麼了?”
小威猶豫了一下:“我……我和同學打架了。”
春美越發驚訝:“你和別人打架?”然後她走上前來,握着他的肩膀對他仔細的看了又看,最後就把他摟入懷中輕輕的拍了拍:“可憐,是誰這麼壞,欺負我家的寶貝?我去告訴爸爸,讓他去找校長。一定要把那個壞孩子揪出來嚴加管教!”
說完這話,她急着出門參加舞會,就讓老媽子上樓去請先生下來,然後自己又在兒子的臉上吻了一吻便匆匆離去。小威說完那句話後。其實是有點後悔,所以等何養健從樓上走下來後,他進退兩難的看着父親,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何養健對於小威,絕不能說是不好,算得上是慈父與嚴父的混合體。但小威彷彿是出於本能一般,和他就是親近不起來。何養健見了他的模樣,微微的一皺眉頭——這個表情只發生在一瞬間,但小威瞄見了,就感覺父親像是對自己的倒黴相很厭惡,心裡就又怯了幾分。
“聽說你在學校裡和人打架?”何養健問道:“送你去學校,是讓你去讀書。你因爲什麼事情,要和同學大動干戈?”
小威垂着頭。喃喃的說了一句話,何養健沒聽清,自顧自的又問:“和誰打起來了?陳子文?餘嘉進?”
陳餘二人都是小威的同班同學,小威和他們關係不好,時常各自拉了小團體,背後互相嚼舌頭。聽了父親的話,小威搖了搖頭:“其實……也沒什麼,我沒受傷,沒事了。”
他若是大方一點,何養健興許還真就不追問了,橫豎小威除了耳朵和鼻子紅之外,當真沒有別的傷;但小威這樣吞吞吐吐,何養健反倒起了疑心,但他也不怒,只說:“那我明天去學校找校長,讓他親自來調查。”
小威果然被他嚇着了,猶猶豫豫的低聲答道:“不用,我是……我是和華英的學生打起來了。”
何養健“嗯?”了一聲:“華英?華英小學?那不是女校嗎?”
小威很艱難的一點頭:“是。”
“你和女學生打起來了?”
小威這時也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爲很不光彩,所以一張面孔也跟着發了紅:“是。”
何養健,一時間不知道以何種態度來面對兒子的行爲,所以只輕輕的“嗬”了一聲,竟是沒有話講,於是小威的臉就更紅了。本來有好些實話都不想說的,可是爲了表示自己不是無緣無故的欺負女學生,所以這時對着父親,也是非說不可了。
“不賴我。”他帶了一點哭腔:“她是白玉恆的妹妹,白玉恆搶我的錢給她,我只是想向她把錢要回來。”
何養健看着小威,臉上沒有表情,表情全在聲音裡:“玉恆?他又搶你的錢了?”
小威聽到這裡,真委屈了,擡袖子一抹眼睛,他鼻音很重的說道:“他總到學校門口堵着我,向我要錢,不給他就搶,還不讓我告訴您,我告訴您了,您去教訓他,他回過頭來還是找我的麻煩,我除非不上學了,否則總也躲不開他!”
很激烈的哽咽了一聲,他又說道:“他不是孤兒嗎?怎麼又有了個妹妹?他要是有家的話,您快把他送走吧!他壞透了!”
何養健伸手拍了拍小威的腦袋:“以後有了這樣的事情,你不要怕,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爸爸,記住了嗎?”
小威點了點頭,心裡有了點底氣,因爲他這爸爸鐵塔一般高大,看起來的確是很有安全感的。
何養健緊接着又說:“但是不管怎麼講,你和女孩子打架,就是不對的。你這樣做,太沒有風度了。”
小威繼續點頭,承認自己今天是沒風度。
何養健問道:“那個女孩子,是什麼樣子的?”
小威擡手在耳朵下面比劃:“是這樣的頭髮,比我小一個年級,大眼睛。放學的時候,白玉恆常去接她回家——他搶我的錢,給那個女孩買東西,我都看見好多次了!”
何養健答道:“好,我知道了。玉恆的問題,交給爸爸去解決,至於你——你明天要去向那個女孩子道歉。”
小威有點不服氣:“她力氣可大了,我都沒打過她。”
何養健不急不惱,很平靜的說話:“你打不過她,只能說明你的無能,但是那女孩子並沒有直接的欺負過你,你不找玉恆報仇,而是找那個女孩子的麻煩,想必,也是存了欺軟怕硬的心思吧?”
小威沒話講了,悻悻的低了頭。
何養健又道:“小威,不要做那種不體面的人,知錯就改,並不是丟臉的事情。”
小威點了點頭,看着像是心服口服了,何養健也不是很關心他的靈魂,看着心服口服就足夠了。貞土場技。
打發了小威去洗漱更衣吃晚飯,何養健穿上大衣,想要頂着寒風出門,去揍玉恆——玉恆這孩子確實是和他心意相通的,經常是他這邊剛一亮相,那邊就看出他的來意了。甚至有時候他這邊還沒來得及瞪眼,那邊已經提前做好了捱揍的準備。
知音,終究還是個知音,何養健想。
大衣穿到一半,又被他脫了下去。明天再去吧,他想,今晚上的風實在是太大了,已經有濃重的冬意了,這個時候出門,即便是有汽車,也還是件遭罪的事情。明天上午可以不必去辦公——其實下午也可以不必去,他是總經理,他可以隨意安排自己的工作。不過他勤謹慣了,總不肯破了生活的規律。
不帶感情的,他陪着小威吃了一頓晚飯。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晚上,起碼對於孩子來講,是安靜的。小黛做完功課就睡了,小威做完功課也睡了,兩人全都沒有憋氣窩火。然而成年人各有心思,就少不得要心緒起伏。
希靈和小桐頂着寒風出了門,直到午夜還沒回家。他們的做客之處,是葉東卿在天津的公館。
小桐的好些產業都在奉天——現在早已更名爲瀋陽,葉東卿就更不用提。然而自從九一八事變之後,東三省成了日本人的地盤,世事就變化了。葉家樹大招風,又不想和日本人有關係,家業全在東北,想走也不可得,所以十分惆悵,無事時就躲到天津,避免和日本人打交道。金山倒是依然忠心耿耿的跟着她——金山早已不是師長了,但因葉家衆人的強烈反對,他也沒能當上葉家的上門女婿。至於葉東卿對他是什麼感情,則是一個謎。葉東卿似乎是不很介意和他結婚,但看兩人平時的舉止,又實在像是隻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好兄弟。
葉東卿很惆悵,小桐也很惆悵,但小桐家小業小,惆悵得有限。三個人圍坐在一起,討論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討論到了午夜時分,依然沒有結論。
希靈不打算在葉家過夜,於是帶着小桐在午夜時分告辭。夫妻倆乘坐汽車往家裡去,汽車裡冷得像冰箱一樣,兩人就擠在一起取暖。擠着擠着,汽車在家門口來了個急剎車,擠作一團的兩個人登時向前一衝,希靈慌忙穩住了,問道:“怎麼了?”
汽車伕回頭答道:“太太,咱家門口有個人!”
希靈開門就要下車,小桐連忙也跟着她下了去。在車燈的照耀下,希靈走到自家門前,發現門前地上果然蹲着個人。而那人在光束中眯着眼睛一擡頭,卻是滿臉鮮血的玉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