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北京,何總長府邸。
春意濃了,何府的後花園裡,櫻花杏花小桃紅競相着開,開成了一片粉紅粉白的火,那灼灼的豔色一路蔓延着燒出來,燒得整座何府春光如海。
何府是大宅子,前方的巍峨洋樓自不必提,住着太太小姐們的內宅也是亭臺樓閣俱全,若是世上真有大觀園,想必也就是這個規模氣派了。相形之下,花園子附近的一處小院被一架藤蘿遮掩着,就顯出了幾分寒傖與冷清,像是這繁華天地中出了岔子,憑白無故的多了一處小小的冷宮。
希靈就住在這座小院子裡,能有一處小院子讓她安身,已經是她的好運氣。
因爲希靈不姓何,姓肅,她叫肅希靈。
當然,肅希靈的出身也是有根底的,畢竟她喚何太太一聲舅母,而肅家能和何家結親,必定也不會是平凡人家。然而肅家的富貴已被雨打風吹去,並且是疾風驟雨——她在十歲出頭的時候成了孤兒,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肅家的遠親們一擁而上,無數陌生的面孔涌入肅宅大門,莫名其妙的,她就一無所有了,就只能孤伶伶的來投奔舅母了。
希靈所居的小院子,彷彿在許多年前是一位少爺的書房,正房是座很單薄的二層樓,站在樓上,正可以看見花園的一角。希靈對這個小院子深惡痛絕,唯獨喜歡它的二層樓。站在樓上往遠了看,她是個沉默的窺視者,有時甚至會產生錯覺,感覺自己居高臨下、無所不知。
此刻她便站在二樓的窗前,面無表情的遠眺。遠方水中的涼亭上,坐着一位摩登女郎,大概是何家某位小姐的女朋友。女郎誠然是美的,但希靈所看的人,乃是女郎身邊的男子。
男子很高大,穿一身灰色的嗶嘰長袍,背對着女郎站在亭邊,對着一池春水負手而立。忽然回頭對着女郎說了句話,女郎慢吞吞的站起身,從頭到腳都透着不情願,然而男子一馬當先,就那麼頭也不回的徑自先往亭外走去了。
希靈看到這裡,冷冰冰的面孔上閃過了一絲笑影。
男子是何家的大少爺,何養健。希靈愛他,在沒能得到他之前,她寧願他冷酷如冰如石,誰也不要愛。
翩然的一轉身,她下了樓,皮鞋的半高跟踏在腐朽了的老樓梯上,踩出一路咯吱咯吱。春光是隻留在樓上的,樓下房屋被四周的綠樹掩藏着,空氣都是陰寒潮溼。她下樓,左轉,進入自己的臥室,臥室裡面有牀有梳妝檯,梳妝檯帶着一面大圓鏡子。款款的坐在鏡子前,鏡中映出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很精緻的小瓜子臉,兩頰還存留着一點嬰兒肥。臉是小女孩的臉,然而皮膚是貧血似的蒼白,並沒有小孩子的血色。兩道濃秀的長眉幾乎入鬢,一圈長睫毛勾勒出了兩隻大眼睛的輪廓——眼睛很美,黑是黑白是白;發如墨雲,配着她的面孔,也是黑是黑、白是白。
打開鏡子前的小木匣,她從裡面取出了一盒胭脂。手指捏着鮮紅的小粉撲子,她對着鏡子側了臉,給自己的面頰加了一層緋紅顏色。然後取出一支口紅,她又很小心的塗抹了自己的薄薄的小嘴脣——口紅只剩了一點殘餘,爲了能夠多用幾次,塗抹的時候非小心了不可。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依舊是面無表情的,但是輕輕的哼着歌,顯然是也有一點好心情。最後站起身後退了幾步,她用手理了理自己新燙的捲髮,又拍了拍自己身上嶄新的花格子布連衣裙。
鏡中出現了一個東方式的洋娃娃,希靈並不喜歡這個洋娃娃。
希靈十七歲了,應該有點大姑娘的模樣了,何養健對摩登女郎冷淡,不代表他會喜歡一個小妹妹似的洋娃娃,她知道。
希靈出了院子,快步走向花園,如她所料,在一叢花木前,她與何養健相遇了。
何養健今日做了個斯文先生的打扮,然而一路走得龍行虎步,斯文全無,反倒是帶了一股子殺氣。迎面見了希靈,他停下腳步一點頭,招呼道:“表妹。”
希靈仰起頭,很甜美的對着他抿嘴一笑,同時細緻的審視了他——他是劍眉星目的好相貌,鼻樑挺拔筆直,如同刀斧雕刻,瞳孔的顏色卻偏於淺淡,是很清澄的灰色。
“大哥今天沒出門呀?”希靈隨着何家其他的妹妹們,也喊他“大哥”。
何養健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對她已經算是格外的和藹:“剛在花園坐了坐,這就要走了。你最近還好?”
希靈答道:“還好。”
何養健答道:“缺了什麼,就打發人到我那裡去要。”
希靈立刻說道:“小蘭嫁人出去了之後,我那院子裡就只剩了張媽一個,一直沒給我派新丫頭。我倒是不缺人使喚,只是一個人呆着,連個伴兒都沒有,怪悶的。”
何養健“嗯”了一聲,希靈也不知道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總之他繼續向前走了,摩登女郎緊隨其後,一轉眼的工夫,她又成了孤家寡人。
希靈是來與何養健偶遇的,既然偶遇完畢,那她就打算回自己的院子裡去。然而她轉過身剛走了幾步,卻是和一隊人馬打了照面。這一隊人馬花團錦簇,當中既有幾位年少的姨太太,也有何家的二小姐何舜敏、三小姐何舜華。兩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剛從比利時女中畢業,如今閒在家裡,正雙雙鬧着要出洋留學。舜敏見了希靈,開口笑道:“表妹,你剛纔是和大哥吵架了不成?我遠遠的看你是往花園裡走的,怎麼和他打了照面之後,半路就要往回折?”
希靈剛要開口,舜華搶着說道:“興許表妹醉翁之意不在家,本就不是爲了賞花來的。”
此言一出,姨太太們也跟着笑了,有人插嘴打趣道:“兩位小姐可別再玩笑了,你們看哪,表小姐臉都紅了。”
此言一出,衆人越發要對着希靈細端詳。舜敏含笑點着頭:“哦,看來是讓三妹說中了。說起來,小表妹和三妹一邊大,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舜華上前一步轉了身,站到了希靈身邊:“雖然是同年,可表妹看起來可是像我的小妹妹呢!”
希靈微笑着一直不言語——舜華只比她大了三個月,然而比她高了一個頭,還比她有腰身、有胸脯、有風韻。
一隻手攬了她的肩膀,舜華低下頭笑問:“表妹,你怎麼不長呀?”
舜敏答道:“表妹是個小鬼靈精,心眼兒太多,把個子壓住了。”
希靈聽到這裡,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背過手揚起臉,她在陽光下甜蜜的一笑:“我不和你們鬧了。大哥剛纔讓我回去寫張單子,缺什麼要什麼都寫清楚了,他要親自給我置辦呢!”
說完這話,她保持着背手揚臉的姿勢,趾高氣揚的穿過人羣向前走去。
陽光一點一點的後撤,她臉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的消散。及至走到了院子前的藤蘿架下,她被濃綠的陰影披頭籠罩,柔軟的嘴角也下垂成了冷峻的姿態。
她大概是太窮形盡相了,已經讓許多人都看出了她的居心,也因此招來了許多人的嘲笑。按理來講,她寄人籬下,應該是委曲求全纔對的,但是,她做不到!
她冷酷,她敏感,她睚眥必報,她好戰好鬥。她如今一無所有,所以她必須成爲何家的大少奶奶。成了何家的大少奶奶,就什麼都有了——愛人有了,錢財也有了。
可她始終不長大,始終只是何養健的小妹妹;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因爲何養健已經二十三歲了,無論如何,都該娶妻生子了!
口紅是便宜貨,黏糊糊的讓人感覺不舒服。藤蘿架下的肅希靈擡起手,不管不顧的用手掌緩緩蹭過嘴脣,蹭得下半張臉走了形,蹭出嘴角一抹血紅。
而大大小小的主意像霧氣中的島嶼,在她的思索中,遠遠近近的顯出形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