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純粹只是叫一聲試試,並沒希圖着真從鄰居家裡叫出個陸克淵來。至於叫來陸克淵要幹什麼,她也沒有想。
眼睛湊到花牆孔洞上,她等了片刻,一邊等,一顆心一邊降溫——沒有人出來,她真是聽錯了。
後退幾步坐回原位,她百無聊賴的回頭看了幾眼,不知道樓裡有沒有人聽見自己方纔那聲“叔叔”。容秀現在是徹底老實了,像愧對了她似的,她說東,容秀不敢說西,她只是怕其餘的老媽子不安分,會對着白子灝嚼舌頭。
可就在這時,左鄰有動靜了。
兩個男人走了出來,一個是粗啞的白俄喉嚨,舌頭打着嘟嚕說中國話,說得中國人也聽不懂,俄國人更聽不懂。等到白俄喉嚨長篇大論完畢了,一個偏於低沉的中國嗓子發了聲音:“小事情,不必謝,請留步吧!”
希靈“唿”的一下子又撲向了花牆。用四根手指伸過孔洞扒了住,她回頭望自家門內看了一眼,隨即壓着聲音又喚了一聲:“叔叔!”
然後她收回手指換了眼睛。一隻眼睛望過去,她和陸克淵對視了。
陸克淵微微俯了身,給了她一隻陸氏獨有的大眼睛——眼角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然而黑眼珠很大,瞳孔中有深不可測的平靜。這一次,他沒有再彬彬有禮的稱她一聲“白太太”,而是像雙方約好了一樣,他毫不意外的等待她的下文。
可是希靈並沒有預備下文。短暫的沉默過後,她急中生智,隨口找了一句話說:“我現在搬到這裡住了。”
陸克淵問道:“爲什麼?”
這三個字問得好了,問出了希靈滔滔的心事,然而隔着一堵牆,當着一個人,她沒辦法通過孔洞和他長篇大論。慌慌的又想了想,她最後說道:“你到街角的船長咖啡館等我,我馬上就到!”
陸克淵垂眼一點頭,依舊是不驚訝,直起身便又和那白俄並肩走出大門外去了。
希靈瞬間來了精神!
陸克淵絕不是天津衛最厲害的人物,起碼他絕不如白大帥厲害。白大帥手裡有千軍萬馬?他有嗎?
但希靈對他“心嚮往之”。白大帥攻城掠地的功績,她不崇拜;陸克淵乾脆利落的一拔槍,卻是猛的震住了她。跑回樓上專門的化妝室,她對着鏡子補了一點口紅,然後一邊下樓一邊喊容秀,讓容秀跟自己出門走走,順便到咖啡館裡買盒蛋糕回來。
容秀答應一聲,小跑着跟上了她。把一頂厚呢子小黑帽扣上了她的腦袋,容秀說道:“你慢點走!仔細抻着!”
說完這話,她又把長手套遞給了希靈。希靈把自己的小皮包往容秀懷裡一扔,戴了手套出了大門。停下腳步做了個深呼吸,她忽然有些緊張。
“我要去船長咖啡館見個人。”她不看容秀,且行且說:“別怕,不是何養健。”
容秀緊跟慢趕:“那是誰?讓她到家來不好嗎?”
希靈橫了她一眼:“你別管,總之到了館子裡,我讓你怎麼樣,你就怎麼樣,別和我廢話!”
容秀不言語了,因爲前方就是街角,她再饒舌,也是無用了。
船長咖啡館是個大而馬虎的番菜館子,因爲飯菜不好不壞,所以客人也總是不多不少。一名西裝青年站在門口,雙手插兜東張西望,忽見希靈走過來了,他立刻迎上前來,低聲說道:“老闆已經到了,請跟我來。”
希靈伸手一扯容秀,讓她自己在大堂裡吃些咖啡點心,然後不等容秀回答,她徑自跟着青年走向了雅間。
在雅間裡,她看到了陸克淵。
陸克淵坐在主位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咖啡館裡白天也開着電燈,燈光自上傾瀉向下,陸克淵的領帶夾和懷錶鏈就一起閃閃爍爍的反了光。希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潔淨的、骨節分明的一雙手,襯衫袖口雪白,中指上的鑽石戒指和袖口上的鑽石袖釦配了套。忽然間的,希靈發覺他其實也並沒有那麼的紳士派,他這一身富貴相中,藏了鋒銳的野氣。
陸克淵似乎並沒在意她的審視,對着她一欠身,他說:“請坐。”
希靈在他對面坐了下去,一顆心跳得有點亂。
門外的西崽送進了菜牌子。希靈沒有看,只要了一杯咖啡。陸克淵卻是正正經經的點了一份大菜。等西崽退出去後,陸克淵忽然對着希靈笑了一下:“這個地方選得很好,我正好餓了。”
希靈喜歡他的笑,難得有人能像他笑得這樣可親:“沒想到,我們會又見面。”
陸克淵看着她,沒說話。
希靈低頭舔了舔嘴脣,又道:“如果不是搬出了大帥府,我見你也沒這麼容易。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陸克淵反問道:“想見我?”
希靈登時窘迫了——自己方纔那話說得太親了,滿口“你”呀“我”的,聽着好像深宅大院裡久曠了的姨太太,話裡有話的想要勾引男人。
幸而這時西崽進來送了咖啡大菜。陸克淵拿起小銀夾子,先給希靈夾了一塊方糖放進咖啡裡,然後看着希靈又問:“一塊夠嗎?怕不怕苦?”
希靈無言的搖了搖頭。
陸克淵也不多勸,低頭開始切割自己盤內的牛扒。連吃了兩大口之後,他擡起頭,這才又問道:“有話對我講,是不是?”
希靈垂着眼睛盯着咖啡,心裡也知道陸克淵對於自己來講,實實在在還只是個陌生人,但是不知怎的,她就有要和他說說話的感情。
“你說你是個壞人。”她低聲說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會有多壞?”
陸克淵吃了一口生菜沙拉,又喝了一口熱湯:“不怕壞人?”
希靈搖搖頭:“不怕。”
陸克淵笑了一聲:“說吧,想讓叔叔爲你幹什麼?”
希靈答道:“我不要你幫忙,你也幫不了我。我只想和你說說話。”
陸克淵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然後放回懷錶拿起刀叉,看着希靈說道:“我給你三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