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到了尚書檯賊曹衙門,所幸有多方人證,可證明他並不曾動手。且王仲玠大白天帶人持兵器闖入陸家,本來有錯在先。是以尚書檯也不能將陸英如何,只讓他如實告知宋演下落。
陸英稱,宋演與吳郡朱某失手殺人後,便畏罪逃亡,並不知他們去處。王國寶又派人往吳郡追緝,並令太守張玄之協助拿賊。至於到底能不能追到,則不可料知。
他只說姓朱之人是來尋宋演敘舊,自己並不相熟。一時間倒也不虞朱齡石家中受牽連。王國寶折騰了幾日,追不到宋演,只能到會稽王與皇帝面前哭訴,要求嚴懲陸英。
但皇帝並不允其所請,堅持冤有頭債有主,國法不可廢,只當問責宋演一人。
王國寶見不是辦法,又上奏稱,宋演是受了朱旭指示,來到京師爲非作歹。他百般詆譭朱旭有不臣之心,久在青州兗州之地,恐勾連段垂爲禍。
皇帝雖沒有聽他所請,但過了幾日仍然下旨,將朱旭調任雍州刺史,持節都督司雍樑秦四州軍事,鎮守襄陽。又命王孝伯兼任青兗二州刺史,統領江淮大軍。
陸英想將事情告知庾小姐,又恐去庾府惹來不便。思量許久,還是託楊家小姐楊卓君去一趟比較穩妥。
於是他來到武岡侯府,將宋演之事告知楊謐兄妹。楊謐不免一陣惋惜,實不料宋昌明竟然淪落到這般田地。
楊卓君卻大爲讚許,言語中對宋演衝冠一怒極爲稱道。但說到要她去庾府傳遞消息,卻忽而變得面色不豫。
陸英沒有看出楊小姐對宋演有意,卻讓她做二人紅娘,教人如何高興得起來。
楊卓君雖不情願,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下來。當即便整衣備車,往庾府一行。陸英只好就在武岡侯府等待,等得到庾文倩答覆再離開。
過了一個多時辰,楊卓君去而復返,神色也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憂,縱使陸英觀察許久,也未能判斷結果如何。
楊卓君自顧呆坐半晌,才舉起茶盞淺飲兩口,說道:文倩姐姐說,宋都尉厚意令她愧不敢當。本該捨命相報,但父母有命,禮法有約,她不能任情私奔,令家門蒙羞王仲玠已死,她今生立志不嫁,將要落髮出家,長爲宋都尉贖罪。
陸英驚道:怎至於此!庾小姐竟如此剛烈
楊卓君不答,楊謐接道:恐怕王國寶追捕昌明兄不得,將要遷怒於庾家啊這庾太守妙算落空,不知作何感想!
陸英搖頭嘆息,如今也只能將庾文倩所言如實告知宋演,若是他們天生良緣,以後未嘗不能相聚。
出了武岡侯府,陸英思緒紛亂,隨意走在街上,不覺間卻到了朱琳琳家門前。他讓人通報,請見朱孚。家人卻說公子受朱將軍召喚,已經啓程赴襄陽去了。
陸英只得自行回府,枯坐半日修下一封書信,遣精幹之人送去姑蘇。幾日後,聽聞支妙音主持收留了庾家小姐入寺爲尼,開法會爲她剃度出家。
王國寶果然遷怒東陽太守庾廓,幾番藉故斥責之下,庾廓憂懼不安,終於病重身故。當然此是後話。
這一日,陸英收到邀請,支妙音請他去簡靜寺論道。陸英雖不願與這比丘尼多有來往,但之前有事時虧了她相助,如今也不好卸磨殺驢。
於是,只得沐浴焚香,穿起道袍來到簡靜寺中。初時還當是論什麼大道,去了才發現除了杯盤盞碟,就是美酒御饌。
這哪裡是論道,分明是筵宴作樂。但陸英也不敢不悅,因爲支妙音言語中數次暗示,將有貴客降臨。
什麼貴客敢到簡靜寺享樂,不用說也知道,天下只有一人而已。將到午時,寺院外忽然被幾百名禁軍包圍,一輛黑色的犢車緩緩駛入簡靜寺。
支妙音領着衆比丘尼上前迎接,陸英尷尬地站在她們身後,心中暗暗叫苦。等到來人入了主持方丈之內,陸英仍然站在外面,遲遲不挪動腳步。有女尼來請,陸英知道躲不過,才終於隨之而入。
不待陸英施禮,皇帝已經笑道:華亭,快來坐下,陪朕好好飲幾杯!這許久不見,華亭風采如舊,看來過得不差呀。
陸英躬身施禮道:微臣陸英,見過陛下!
皇帝道:今日私宴,不論禮節。快坐快坐!
陸英笑着坐下,低眉垂首,也不主動言語。
支妙音掩口輕笑:陛下,您這真命天子果然威嚴難測,看把陸侍郎給侷促的
皇帝道:朕哪有什麼威嚴!這天下之人,有幾個真把我放在眼裡
陸英心中一跳,卻聽支妙音道:陛下,天子之威,豈是凡夫可知!別看如今有些小丑跳得歡,權勢還不都是陛下給的。您又何需感傷,與那些螻蟻一般見識?
皇帝轉憂爲喜,笑道:妙音說的好!來,今日只飲酒,不論他事!
陸英只好陪着飲宴,心頭百般滋味涌上,反倒一句話也沒有。
等到皇帝酒酣,忽然握着玉盞意味深長地道:《淮南子》雲,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傑。華亭文韜武略,才智超羣,當無愧於一個‘英’字!
陸英道:陛下謬讚了!臣實不敢當。
支妙音笑道:陸侍郎,又何必自謙!你修典籍著經論,出入敵國如無人之境。上馬千軍難敵,持身嚴謹方正,說是當世之英又有何過?
皇帝又道:昔年我江東陸氏子弟陸機陸雲,二陸入洛時人稱之爲‘太康之英’。如今,華亭當可稱爲太元之英!
陸雲心中一跳,太康是前晉武帝司馬炎年號,二陸文才絕豔,早有太康之英的共識。太元是如今年號,皇帝將自己與二陸聯繫起來,到底是何用意!難道他想讓自己認祖歸宗不成。
陸英裝作不知,只是連連謙遜。皇帝也將這個話頭輕輕揭過,又問道:華亭遊歷諸國,可爲朕講一講,如今天下誰家主明臣忠,誰家昏君當道?
陸英略一思索,斟酌道:秦國姚萇得位不正,殘忍暴虐,定然算不得明主。北漢諸藩鎮各懷鬼胎,蒲登雖名爲共主,但外寬而無當,內忌而嗜殺,終成不了氣候。
西涼呂光爲人臣不盡忠,主上死而割據爲王,也可稱爲亂臣。趙國段氏諸子侄明爭暗鬥,恐怕早晚要引起禍亂。至於段衝倒行逆施,身死之後留下慕容永之輩,不過苟延殘喘,行將遭天戮耳!
皇帝聞言笑道:華亭所言精闢入微,令人耳目一新!那拓跋氏少年重立代國,如今又改國號,叫魏,華亭以爲如何?身處匈奴與鐵弗柔然夾縫之中,南有慕容永東有段垂,西有姚萇,拓跋氏能站住腳跟嗎?
陸英道:以臣觀之,拓跋涉珪雖然年少,但雄才大略,不輸北漢蒲剛。加以年月,定然能傲視燕代,甚至囊括秦趙恐怕將來我吳國之敵,唯有魏國一家也!
皇帝神情變換再三,沉聲言道:聽說這拓跋涉珪與華亭意氣相投,已經結爲兄弟,可有此事?
陸英道:陛下,臣與拓跋涉珪相識之時,他還只是一個流亡公子。雖然年少意氣,與他結爲兄弟,但大是大非面前,臣還是能分得清楚!
皇帝笑道:華亭誤會了!朕並不怪你結交拓跋涉珪。如你所言,若他真能成就大業,未嘗不可兩國交好,共拒秦趙。
陸英只得恭聲稱是,再不敢口快失言。
皇帝連飲了幾盞,似乎心情變得好起來,對陸英道:華亭,你有空還是多來宮中走動,文學館中典籍,還得好好整理。不限於佛道玄學,其他經史也當用心。
朕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以前你做治書侍郎,還是朕大材小用了。今日朕便封你太子洗馬,中書舍人。
陸英連忙辭謝,言稱纔不配位,不敢任此要職。
支妙音道:陸侍郎,雖然我不該插嘴朝廷之事,但陛下如此信重你,你怎能推辭?陛下常常思念你,盼着你回來如今陛下讓你出任中書舍人,是指望你多爲國家盡力,輔佐陛下中興大吳。待功成之後,豈不是一樁美談!
陸英聞言只得領命謝恩,表示定要爲國家竭盡忠誠。皇帝滿意地點頭,又連連勸陸英飲酒,到黃昏時才散去酒宴回宮。
陸英回到富春山居,心中好不怪異,突然之間加官升職也不知是福是禍。但既來之則安之,不管前面有什麼磨難,唯有硬着頭皮走下去。
過了兩日,陸英入宮中文學館重新修書,連帶文史經玄各種典藏他都從頭檢看,只當是閒來無事的消遣。
陸英被封中書舍人太子洗馬的消息還沒有在京師消化,皇帝數日後又拜陸英太子中庶子廷尉右監,一下子把朝野的注意全部引到陸英身上。
陸英也不管朝臣議論,索性每日都躲在文學館中看書,至於草擬詔命,教授太子學問,則概不操心。
其實他任職廷尉右監,本來有捕盜緝兇的職責,但他懶得去揣摩聖意,也就對廷尉署不聞不問。
這一日,陸英正在文學館埋頭典籍,忽然楊謐楊稚遠來尋,自稱是要與他敘敘舊。陸英本來不願離去,但耐不住楊謐死纏爛打,只好隨他出宮來到街上。
楊謐說他天天翻書,現在整個人都像截木頭一般。於是要尋一家青樓聽曲作樂,爲陸英醒醒頭腦。陸英拗不過他,只得相陪而往。
到了秦淮河邊,楊謐招來一條畫舫,對陸英笑道:華亭,今日不如就乘舟夜遊,做一回自在神仙如何?
陸英笑着搖搖頭,一切但聽他安排就是。畫舫靠岸,兩人登上樓船,船有舷梯直通上層。
內裡早擺下杯盤果酒,香茗蜜餞之屬,正中生着一爐炭火,融融的暖意使人瞬間懶散起來。下層樂伎伶人也早絃歌聲起,彷彿只等着兩位大人光降享受。
陸英望着麒麟作腳,猛虎爲耳,瑞鶴頂立的銅爐火苗閃閃,靠在軟榻上輕揉眼眶。這幾日還真是甚覺疲憊,不出文學館都幾乎忘了世上還有這等溫柔鄉。
楊謐笑道:華亭稍待,還有一位客人少頃便至。他一到我們便開船
陸英奇道:哦?還有何人?難道是郗暉公子?
楊謐略顯神秘道:非也!待會見到他你就知道,不必心急!
陸英想不到京師還有何人是舊識,楊元琳定然不會出現在此處,是以索性不去想。
等了約一刻,有一人身着大氅,斗篷遮面,帶着兩名隨從匆匆而至。那人長身英挺,形姿偉岸,待到上了二層,瀟灑地抖去大氅,一張爽朗俊逸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只見他抱拳笑道:陸道長,楊公子,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