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初,堂倌將毛秋晴、朱琳琳迎上樓來,朱琳琳一見陸英,就笑罵道:“臭道士,今日你可莫想跑!怨你出的損招,害本姑娘出醜。回家被我父親一頓臭罵。你要是不醉死在這兒,看我如何與你罷休!”
陸英看她今日換了一身嫩青襦衫,石榴紅紗裙,仍是那般令人心旌搖動。忙低頭施禮道:“朱姑娘手下留情,在下一時情急多有得罪,姑娘萬勿耿耿於懷!”
朱琳琳冷哼一聲,譏道:“憑你怎麼裝無辜,休想哄騙於我。一報還一報,只要你今天醉死在此,本姑娘保證既往不咎。”
陸英無奈笑道:“在下若是醉死了,姑娘縱使寬宏大量,既往不咎,旁人也要說姑娘逼死人命,睚眥必報吧。”
朱琳琳佯怒道:“臭道士,休要轉彎抹角罵人,本姑娘就睚眥必報,又如何?”
陸英苦笑,心知無論如何辯不贏她,只得轉向毛秋晴道:“毛姑娘,別來無恙!二位快請上座,在下今日誠心請罪,任憑處置,只求二位女俠高擡貴手!”
毛秋晴冷笑連連,徑自入座,也不理他二人吵鬧,權當好戲一場。陸英轉而望向朱琳琳,見她笑盈盈滿眼挑釁,不由乖乖閉口入座飲茶。
三人正自玩笑,聽得樓下順陽公主聲音道:“小道士可曾來了?不會言而無信臨陣脫逃吧?”隨即大步上樓而來,叫嚷道:“小道士,本宮今日饒你不得,有種的別跑!”陸英望了二女一眼,搖頭苦笑。
毛、朱二女向順陽公主見禮畢,三人畢竟少女心性,前日雖言語爭鬥,也算不打不相識,如今竟似忽同姐妹。只協力一致針對陸英,少不得夾槍帶棒譏刺他前日之事。
略吃了幾口茶果,侍女絡繹奉上各式佳餚。但見其三五成行,或捧案盤、碗盞,或持瓶壺、勺箸,描金朱漆,精緻工巧。美饌珍饈製法繁異,或炙或炮,或煎或炸,或蒸或煮,或燉或燴,色彩繽紛,百千風味。
陸上禽獸有牛、羊、豚、驢、犬、雉,兔、鹿、熊、獐、野豬,雞、鴨、鵝、雀、雁、鵪鶉之類;水中之鮮具鯉魚、鯽魚、鱸魚、魴魚、鰒魚、鮎魚、鱔魚;蝦、蟹、蠣、烏賊、比目,蚶、螺、龜鱉之屬。
時蔬瓜菜盡是芹、茄、葵、韭、筍、藕、芋、瓠、荏、蓼,蘑菇、芥菜、菜瓜、胡瓜、香荽、蕓薹、桂荏、菰蓴、蔓菁、蘆菔、邪蒿等物。
酒有粟米酒、黍米酒、粱米酒、糯米酒、葡萄酒,名釀備九醞春、秦州春、桑洛酒,夏雞鳴、河東頤白酒、郎陵何公夏封清釀。
果品另見桃、李、杏、梨、棗、慄、榛、柰、林檎、櫻桃、葡萄、木瓜、茱萸、梅子、柿子、石榴。
那王堂倌舌燦蓮花,娓娓道來,陸英只聽得頭暈耳鳴,看得神癡目眩。雖也曾爲建鄴諸公座上賓,久在江東金陵繁華地,然其師李玄陽素不喜豪奢,朝中顯貴敬其清志,未嘗如此鋪張以待。而在三茅山修道之日,更是清湯寡酒,無甚葷腥。
當時中原權貴豪奢成風,以至每日所食奢費萬錢,猶言無下箸處。世間流傳《何氏食疏》、《崔氏食經》、《食饌次第法》等專論飲食烹飪之書,士族豪門爭相仿效,以通曉飲食烹製,爲衡量家世高下之準則。
胡族帝王更是競相鋪排,前趙國亡國皇帝朝會時以銅鑄金龍,由龍口向外吐酒,以享羣臣。龍口之下金樽可容五十斛酒,十鬥爲一斛,可知金龍之盛大。每餐必備禦膳數百盞,盛以鑲金嵌銀大盤之內,
令人轉動奉食。或有貴戚飲食皆置琉璃器中,以人乳蒸制。豪侈過於天子,帝王亦有不平之色。
順陽公主及毛、朱二女今日同仇敵愾,逼迫陸英不住飲酒,好在他自幼修道,精於吐納導引之法,酒量亦不可與常人同日而語。當下盞到酒幹,雖嚐遍十數種酒,終無醉態。
三人見奈何他不得,心有不甘,遂輪番與之對飲,半晌下來,陸英面稍酡紅,三人已招架不住。
公主酒量最淺,此時已有七八分醉意,命人呈上醒酒魚鮓,蜜糖蓮羹,扶着几案罵道:“小道士,你欺負女流之輩,算甚本事?簡直無恥,無恥至極!”
陸英笑道:“公主,在下今日絕不曾勸過一觴酒,皆是三位所迫,如何是我欺負女流?”
朱琳琳尚未醺醉,幫腔道:“我們喝了會醉,你卻若無其事,如何不是欺負我等?”
陸英見多說無益,只能苦笑飲酒,暫圖清淨。
午末未初時分,聽得樓下喧鬧,陸英暗怪:“那堂倌說今日公主有令閉門謝客,長安城中尚有何人敢來此攪擾?”
卻聽騰騰踏階之聲至,一高大男子破門而入,身着玄色羅緞褲褶窄袖服,左衽胡靴,頭冠皮弁,腰挎嵌玉鑲金寶刀,厲目如電,掃視陸英兩眼,對公主訓斥道:“阿珍,你整日飲酒胡鬧,惹得父皇大動肝火,父皇捨不得罰你,卻將氣都出在我身上。今天又跟這南蠻野道定什麼宴會之約,如今城中到處風言風語,你當真不要臉面嗎?”
順陽公主聞言火起,拍案大罵道:“蒲睿,你這頭蠻牛,在此胡嚷什麼!我怎得沒臉面了?本公主天潢貴胄,想與誰飲宴玩樂,輪得到臣子庶民亂嚼舌根?你馬上滾蛋, 否則我去向父皇告狀,說你欺侮幼妹!”
蒲睿一聽告狀之語,似乎心有餘悸,忙硬擠出個笑臉,上前好言道:“阿珍妹妹,阿兄也是爲你好,顧慮你的聲譽。一個未嫁公主,與個來歷不明的道士整日廝混,你讓旁人怎麼評說?”
說着轉向毛秋晴笑道:“還有毛小姐,沒出閣的姑娘,你莫要把人家名聲也壞了,將來可怎麼嫁人?”
蒲珍尚未答話,毛秋晴憤憤起身,指着他罵道:“莽漢,你鼠口吐不出象牙,本姑娘名聲怎得壞了?姑奶奶行得正坐得端,就算嫁不出去,難道就能看上你不成?”
蒲珍笑道:“阿兄啊,原來你早就認識毛小姐,可惜你一廂情願替毛小姐考慮終身之事,人家根本不將你瞧在眼裡。真是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我都爲你羞臊!”
毛秋晴玉面微紅,啐道:“什麼臉什麼……的?公主殿下言語怎能如此粗俗?”
蒲珍道:“毛小姐女中豪傑,如今也學會害羞了麼?前日你罵我時可不見得有多文雅!”毛秋晴瞟了一眼陸英,不再跟他兄妹鬥嘴,只拉着朱琳琳斟酒對飲。
陸英全不在意蒲睿言語傷犯,只微笑望着幾人,心中暗道:“蒲剛子女皆是粗曠豁達之人,難怪他待人寬簡,不計過嫌。抑或胡人本生而豪爽,大抵類此?”
他正自思想,卻聞蒲睿言道:“那南蠻道士,男兒丈夫志當快馬弓刀、馳騁疆場,你整日與姑娘飲酒耍樂,哪有半點英雄氣概?若你有種,明日城外郊獵,與本將軍鬥一鬥騎射武藝方是正經,你可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