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就近送到一間內室客居。
午時的天空浮雲聚散,光線時而明燦,時而陰霾。屋內浮簾搖動,黃幔相隔,她皺眉躺在裡頭,只露出一隻手在外。
宗政無籌、寧千易、啓雲帝三人目光緊緊盯着她的手,只見那隻手纖細而蒼白,手心泛着盈盈水光,似是被冷汗沁透。
御醫把脈過後,眉頭緊擰,神色疑惑不解。
寧千易見他半響不吭聲,焦急問道:“御醫,璃月所患何症?要不要緊?”
御醫從沉思中回神,忙起身稟報道:“王上,公主脈象甚是奇特,臣行醫數十載從未遇到過心脈跳動如此緩慢之人,不過,依目前看來,這方面似是暫時無大礙”
寧千易心中着急,不想聽他長篇大論,便打斷道:“你就告訴朕,她現在身體難受,到底是何原因?”
御醫回頭看了帳內一眼,似有所思道:“王上莫急,公主只是有喜了!”
“!”
寧千易和宗政無籌面色皆變,目光陰晴不定。
她懷孕了!
在他們以爲自己終於有機會的同時,她竟然懷了宗政無憂的孩子!這一刻,他們的心情,無以言喻。
啓雲帝目光一沉,眼底神色晦暗難測。
漫夭心底巨震,不顧腹中疼痛,猛地坐了起來,掀開簾帳,急急問道:“你是說我有身孕了?請問,有多久了?”
御醫道:“已有三月。”
三個月!在去渝州城之前懷上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這裡竟然有了他的骨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瞬間在心頭擴張蔓延,她真的有了他的骨肉!
這些日子遇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以至於她大意到連信期推遲兩月都沒有覺察到。
御醫見她出神之際眼中有即將爲人母親的光華閃現,不禁心中暗暗嘆息一聲,又道:“原本該恭喜公主,可是”
御醫猶豫的話語令她心頭一沉,隱有不祥之感,她連忙問道:“可是什麼?”
御醫嘆道:“可是,公主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而腹部所中一劍,雖未傷及腹中胎兒,但已動了胎氣,再加上公主鬱結在心,又長途跋涉,未能得到很好的調養,這胎兒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臉色隨着御醫說出的每一句話變得更加慘白,直至最後全無血色。那句凶多吉少更令她如遭雷擊,瞬間全身麻木僵硬。
站在屋子中央的三個男人似是各有所思,而御醫見她這般臉色,下面一句話,沒敢再說。
過了許久,漫夭才顫抖着脣,喃喃道:“你是說我的孩子,保不住?”心頭大痛,如果知道自己已懷有身孕,她斷然不會自刺一劍。
御醫嘆息着,沒有答話。
她目中黯然了光華,一手撫着腹部,一手攢緊了牀邊的黃幔,強忍住心底蜂涌而出幾欲將她淹沒的苦澀和酸楚,微微仰起頭,一字一字,緩緩問道:“有沒有辦法保住他?”
儘管努力強忍着悲痛,但那眼中的懇求,是那般的明顯。
這個孩子,她不能失去!一年前的那場屈辱,雖沒要了她的命,但子宮出血,身子已經大傷,她曾經一度懷疑她這一輩子是否還有成爲母親的資格?如今,終於有了孩子,卻又因爲她的疏忽致使這個孩子無法來到這個世上,這對於她來說,是多麼殘酷的事實!
面對她的祈求,御醫低下頭去,這個問題,以他的能力,他沒敢回答。
漫夭身子輕顫,渾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她緊緊望着御醫,纏着聲音又問:“如果,如果這個孩子保不住,我,是否會從此失去做母親的權利?”
御醫驚詫擡頭,他本不忍說,卻沒料到她自己就這麼說出來了。見她眸光倔強,似是一定要一個答案,他只得應道:“公主的身子曾經受過很大的創傷,倘若這次裡的三個男人從各自的沉思中都醒過神來,全都怔愣在原地!
宗政無籌因爲御醫的最後一句話,他整個人變得僵硬,從頭到腳,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他驀地想起那最不堪回的一幕,一年前那個血色夕陽的傍晚,她滿頭白從紅帳內步出,刺目的鮮血從她光潔的腳踝一直蜿蜒到地上,那些赤足留下的一個個血色的印跡,一直留在他心裡,怎麼也抹不去。而這些,便是御醫所說的,她曾經的創傷!原來他帶給她的傷害,還沒有結束,甚至有可能會是一輩子!他竟然還期望着她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看着漫夭眼中最後的希望逐漸的黯淡,不管她如何掩藏,那絕望還是一分一分的從她眼中透了出來,悲哀的氣息瞬間瀰漫了整個房間。對於一個女人,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那將是最殘忍的處罰!
他該怎麼辦?怎麼辦?
宗政無籌內心的悲哀無以言喻,他緩緩轉頭去看身邊的啓雲帝,就是這個人親手製造了他和容樂的悲哀。
滔天的憤怒遽然升起,澎湃翻滾在心,他無法控制自己想要馬上殺死這個人的。
重拳猛然揮出,直擊對方胸口,啓雲帝怔愣之中,覺察到殺氣撲面而來,但仍然避之晚矣,被打中胸膛,倒退數步,幸而及時凝聚內力護身,不至於跌倒。
寧千易大驚,不明白他爲何如此,皺眉道:“北皇,你這是幹什麼?”
啓雲帝突然受了一拳,眼中也有了怒意,無數的複雜情緒在眼底升騰,一抹恨意轉瞬即逝。
宗政無籌死死盯住他,還想出手,卻被寧千易攔住。
“出去!”漫夭看也不看他們,面無表情下了逐客令。
“璃月,你沒事吧?”寧千易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在他的眼中,她無論何時何地,永遠都是平靜而淡然,可是此時此刻,她是那樣的絕望而悲傷。他滿心擔憂,想上前安慰她,卻又被她阻止。
“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她艱難地抑制住聲音的顫抖,儘量將這一句話說得完整。
宗政無籌沒做聲,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倔強的揚着下巴強忍眼淚的模樣,窒息般的難受。
啓雲帝眼中神色一閃,微微皺眉道:“皇妹”
“出去!”她的聲音陡然間變得很冷,冷得像是掘地三層的冰。這一刻,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着,誰也不見。尤其不想見到那個魔鬼一般的男人。
寧千易帶着二人退出,默默地替她關上門。
漫夭垂手,黃幔落下。
寂靜的屋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眼淚再也忍不住,如潮水般涌了出來,順着蒼白如紙的面龐滾滾而落,濺溼了胸口的衣裳。她曲起雙腿,彎下身子,用雙手緊緊捂住嘴,將那欲脫口而出的哽咽之聲掩在喉嚨。臉埋入膝間,身子因無言的哭泣而劇烈顫抖着。
不知道從哪裡灌進來一屋子的風,撩起簾幔翻飛,飄搖着隱隱露出女子無助而悲傷的身影。
半敞的窗子外頭,立着的三個男人面色各異,寧千易轉身叫來待衛,吩咐道:“即刻於各城張貼皇榜,傳朕令:誰能保住容樂長公主腹中胎兒,朕,賜他侯爵之位,永世榮華。”
此話一出,院子裡的百官和二妃臉色大變。
一位大臣大步走出,反對道:“王上,這如何使得?您別忘記了,公主懷的,可是南朝皇子!您派去的使臣,也就是臣的堂,不明不白死在南朝,這筆賬,我們還沒跟他們算呢。不主動殺死這個孩子已經很不錯了,現在竟然要用侯爵之位的封賞來挽救這個孩子,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
他說得激憤無比,寧千易面色頓時沉了下來,見其它大臣也有附和的趨勢,正欲開口。
這時,宗政無籌緩緩轉頭,銳利的目光直盯那人雙眼,那人身軀一震,感覺到強烈的壓迫感呼嘯而來,那人心驚之餘,目光一閃,道:“我想,北皇也一定不想幫別人養兒子吧?”
衆人大驚,這話說得太大膽,即諷刺了宗政無籌,亦是提醒他們王上,那是別人的兒子!
宗政無籌眸光遽沉,嘴角卻仍帶着笑容,那笑容凜冽,讓人看着都覺得冷入骨髓。他不動聲色地慢慢踱步到那人的面前,冷哼一聲,沉聲道:“這個孩子如何,朕不管。但是,她若因此有個三長兩短,朕”他面色深沉,目光陰鶩嗜血,語聲略做停頓,冷冷掃了衆人一眼,繼而轉頭望着仍立在窗口的啓雲帝的背景,又道:“朕相信,啓雲帝,也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衆臣一震,此事似乎牽扯的大了!
大臣們有些已經頭冒冷汗,而啓雲帝微微挑眉,望着窗內被黃幔阻隔的女子,眼底神色複雜,他慢慢擡手,輕輕關上那扇窗。這一幕落在衆人眼裡,雖然他始終不曾開口說話,但他關窗的動作以及默默看着屋內之人的神情,似乎已足以說明一切。
衆臣連忙閉口,將本想說的話趕緊嚥了回去,這名女子直接關係着他們塵風國與三大強國之間的和睦,誰還敢再說半個不字?那名大臣雖然也識得輕重,但終究是心有不甘,想再說點什麼,別一位與他關係極好的大臣連忙拉住他,有禮道:“北皇所言極是,孩子事小,公主身體安泰事大。王上,不如這件事,就交給臣去辦,臣定不負所托。”
寧千易點頭道:“那含大人立刻去辦吧。記住,若有庸醫誤事,以圖魚目混珠,定斬不赦。”
這位含大人正是含妃的父親,官居二品,乃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含大人領命退出,衆臣也都散了。
接下來幾日,揭榜入宮的大夫不盡其數,可看過脈象之後,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不敢擅自下藥,怕一個不慎,招致殺身之禍。漫夭只好喝着御醫調的藥,暫時維持着這種情形。胎相不穩,她盡力讓自己心平氣順,不出門,留在宮裡修養。
選馬之期未到,啓雲帝和宗政無籌沒多少事情可做,而寧千易將部分政務推給了丞相代爲處理,因此,便騰出了時間,美其名曰,陪遠道而來的兩位皇帝。
白日裡,寧千易、宗政無籌、啓雲帝三人,但凡有一個人來看望她,其他二人必到。她雖不喜,卻又不能趕他們走,只好忍着。
頭兩個晚上,她常常做夢,睡不安穩,御醫開了安神的方子,纔有所緩解。可是,雖然不做夢了,可她迷迷糊糊總覺得有一個人在身後抱着她,那個人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她總想睜開眼看看到底是誰?可總也睜不開眼睛。每每二日醒來,身邊空無一人。她心中漸漸感到不安,那個人,到底是幻覺,還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的,這深宮內院,守衛衆多,尤其她住的地方,寧千易大概是爲了防止宗政無籌私自來見她,更是讓人嚴密把守,幾乎可以稱之爲,三步一明衛,十步一暗衛。在這樣多侍衛的重重把守之下,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神不知鬼不覺,在她住的寢宮裡來去自如?
這一日,她醒來的早,天還沒亮,屋裡漆黑一片。她睜開眼睛,一反應便是伸手摸一摸身後,空無一人!她不禁疑惑,難道是她太擔心這個孩子,所以出現幻覺?還是仍舊做了夢,只是她不記得了?
她蹙眉,翻了個身,將手平放下去。突然,心中一驚,驀地坐了起來,這塊她沒有躺過的位置,怎麼是溫的?
不是幻覺!真的有人來過!這一清楚的意識,令她的心不可抑止地砰砰狂跳,是誰?到底是誰?
她撩開牀幔,擡目四顧,四下裡一片幽黑。她撫摸着那片仍有着淡淡溫熱的牀單,極度不安在心裡擴散。
“來人,來人——”她叫了兩聲,外面的宮女侍衛立刻推門進來,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這一晚上,你們可聽到有何動靜?”
那宮女和侍衛們疑惑地搖了搖頭,說了聲“沒有”。一名宮女問道:“公主,是不是生什麼事了?”
漫夭一愣,繼而搖頭,擠出一絲微笑道:“沒事,我剛纔做了一個夢。”
宮女和侍衛鬆了一口氣,漫夭道:“好了,你們退下吧,我再睡一會兒。”
衆人退出,漫夭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些人既然都是清醒的,爲什麼有人進來他們不知道?
帶着這樣的疑惑,一整日都心神不寧。
“皇妹,你今日臉色不好,是昨夜沒休息好嗎?”啓雲帝溫潤的笑容,令她如沐陰風。而他提到昨夜,更令她疑心驟起。記起白之前,他對她的所作所爲,她不賽而慄。如果是他她不敢想,每日躺在這樣一個人的懷裡睡覺,她
“容樂,你冷嗎?怎麼身子直抖?”宗政無籌擔憂地望着她。漫夭回神,忙穩了穩情緒,看了眼宗政無籌那英俊的臉龐,忽然又想起從前,她就是那樣被他抱着,度過了無數個夜晚。會是他嗎?
“璃月,你哪裡不舒服?是不是他們伺候的不好?”寧千易亦是關懷詢問。
漫夭又轉頭去看他,眉頭有些打結,寧千易是最不可能的一個,雖然門外都是他的人,他進出容易,但他爲處事光明磊落,是不會那麼做的。
那究竟是誰?
她深呼吸,搖了搖頭,面帶疲色道:“我沒事,只是覺得累了。”
寧千易這才放下心來,安慰道:“璃月,你別擔心,我們一定能找到可以保住你腹中胎兒的神醫!你先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三人一起離開,她看着他們離去時的背景,竟然覺得看誰都像!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這幾晚每晚抱着她的人到底是誰?
心念一定,到了晚上,她偷偷將藥換了。然後懷抱着劍,側身躺在牀上,閉上眼睛,鼻息凝神,靜靜等待着那個人的到來。
鳳凰涅槃巾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