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無憂和九皇子帶領七千玄衣鐵騎,馬不停蹄趕了數日,先大軍趕到烏城。一進城,到處都在說退敵之事。
人們都說,這是一個奇蹟,與其說是五萬人戰勝三十萬人的奇蹟,不如說是一個女人用她的生命來捍衛一座城池乃至整個江山的奇蹟。然而,城池是保住了,女子卻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啓稟皇上,臣當日看着娘娘進的屋,不到半個時辰,臣領了大夫進屋爲娘娘診脈時,娘娘人就不見了!臣命人戒嚴全城,四處都搜遍了,仍然找不到娘娘。”
宗政無憂怔怔立在她住過的屋子裡,看着門口地上一灘鮮紅刺目的血跡,恍惚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在迅凝固。他將這裡的東西統統都翻了一遍,沒有找到她留下的隻字片語。
向戊在他身後跪着,將這些天生的有關於娘娘的事情一一稟告。
宗政無憂不一語。他眼底盛滿焦慮,神情暗藏慌亂,人卻又像失了心魂般一動不動。他寧願她在遇到危險時,拋棄一切,只有保護好她自己,平安無事來到他身邊就好。可惜她什麼都會,唯獨不會逃。
九皇子震住,以一力單挑幾十萬大軍,從古至今,是聞所未聞,可她一個女子,卻做到了!但是,對七哥來說,她費盡心機所保住的,都不及她本身來得重要。他嘆口氣,安慰道:“七哥,你別擔心,七嫂一定會沒事的。也許她只是太累,想找個地方休息幾天。”
宗政無憂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問了一句:“啓雲帝當真死了?”
向戊愣了一愣,微微思索道:“這……臣不確定,離得太遠,臣只見他穿着龍袍,是啓雲帝的裝扮,而且他摔下石臺之後,啓雲帝的將士慌亂成一團,不似有假。”
宗政無憂雙眉皺得更緊,此事恐沒那麼簡單。啓雲帝是什麼人,相隔百丈,他怎麼如此輕易的被射中,毫不閃避?莫非,攻城只是手段,她纔是他的目的?想到此,宗政無憂渾身一震,眸光陡然陰鶩,回身吩咐道:“立刻張榜,十萬兩黃金,尋皇妃下落。另派人去啓雲國境內秘密查探,看啓雲帝到底死沒死。”
向戊領旨,正準備推出去,九皇子問道:“那個……蕭可那丫頭呢?”
向戊道;“娘娘讓她副將鬆蕭姑娘回宮了,怎麼,蕭姑娘沒回去嗎?”
九皇子臉色遽變,“沒收到她回宮的消息。”
向戊驚道:“姚副將也沒有回城,難道……他們也出事了?”
九皇子神色一慌,對宗政無憂道:“七哥,我馬上去通知樓裡消息閣,查探七嫂和蕭可的下落。”說罷也不等迴應,飛快的跑了出去。
向戊退下,屋裡只剩下宗政無憂一人。他望着那早已沒有溫度的牀榻,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走近牀邊,擡手撫摸着她曾躺過的單子,雙手緊緊攢住,從心裡叫了聲“阿漫”。悔不該放她離開,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將她困在身邊,才最安全。
初夏的太陽還不夠毒辣,但這片大地已然透出夏日的浮躁。
一輛不大且普通之極的馬車內,漫夭突然覺得鼻子酸,心頭微窒。
“容兒,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身邊的人見她黛眉輕皺,突然擡手按住胸口,忙詢問。他的聲音無比溫柔,且略帶緊張。他手伸過來,一觸碰到她,她便如避毒蛇猛獸般的躲開。冷聲道:“和你沒關係。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這已是她被帶離烏城的六天,身邊的男人自然是她以爲已經被她一箭射死的啓雲帝。想不到他如此狡詐,找了一個替身卸下她的防備,而他早已趁亂混入城內,躲進她的房間,只等她心力交瘁後的“勝利”歸來。
內力被封,她眼睛讓一塊細長的黑布矇住,什麼都看不見,她也懶得揭開,因爲她此刻不想看到身邊的這個男人。
啓雲帝眸光一暗,手垂了下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悵然輕嘆,“容兒,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是,很討厭。”她十分肯定的給他答案,面容冷漠,神色與語氣中的厭惡之色異常明顯。
啓雲帝面色驀地一白,冰灰色的眸子裡透出一片死寂,猛地咳嗽起來。那咳嗽之聲,一陣比一陣急劇,帶着沉重的喘息,聽在她耳中,彷彿一個將死之人要將心肺都一併咳出來的感覺。這幾日,這是她聽到的最多的聲音。
馬車停了,小荀子撩起車簾,快進來遞給啓雲帝一顆黑漆漆的藥丸,“皇上,您快含着這個。”說罷轉眼看漫夭,目光復雜,語氣似是懇求又似埋怨,“公主,奴才求您別再氣皇上了,您這麼做,遲早會後悔的。皇上不像您想象的那樣,他從來沒有對不起您,如果沒有皇上,您以爲您能活到今天嗎?”
“住口!咳、咳、咳……誰準你多嘴,出去。”啓雲帝不悅,極少有的動怒。小荀子不甘的叫了聲:“皇上……”
“朕叫你出去。咳咳……”見皇帝動怒,又是一陣咳嗽不止,小荀子忙住了口,嘆着氣退出。
漫夭轉過頭,她看不見啓雲帝,只能聽到他如同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和喘息,她微微皺眉,不知怎麼了,心中不自覺的多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小荀子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爲什麼她會後悔?他說沒有啓雲帝,她活不到今天,可是,若不是啓雲帝,她又怎麼會受了那樣多的罪?即便從前啓雲帝對真正的容樂公主有大恩,那與她又有何干系?她不是容樂,她只是漫夭。她這樣想着。心中便安定了。
咳嗽聲漸停,啓雲帝沒有再開口,只是靠在車廂,目光溫柔而又複雜,一直看着她的臉。她感覺到他的視線,別過臉去,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這樣的相處,詭異得讓人心裡顫。
馬車走的是偏僻的小道,可能是考慮到她身懷有孕,馬車行駛度不快,且每過一座城,都會在客棧住上一晚,讓人爲她煎上一碗安胎藥。
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爲什麼他可以對待同一個人,狠心的時候那般冷酷殘忍,體貼之時又這般細心周到?他的心思,像一潭深水,讓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他何時又會給她狠狠的一擊,是害她的孩子?還是利用她做籌碼要挾她心愛的男人?無論是哪一種,對她來說,都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他對她再好,她也不會感激他。
邊城之夜,一家普通客棧上房,她終於抵不住多日來的疲乏困意,沉沉睡去。
推門而入的男子緩緩靠近,在牀邊輕輕坐下,小心翼翼揭下她眼前的黑布。望着那張每日出現在睡夢裡的容顏,他面上一貫的溫和儒雅退去,目光癡然如醉,眼中一片哀傷。只有等她睡熟了,他纔敢取下這塊黑布。他害怕她清醒時看他的眼神,那麼濃烈的憎恨和厭惡,像是一把鋼刀,穿腸剖腹,直扎心底深處,更勝過那一日城牆之上,他親眼目睹她朝那個穿着他衣裳的男子毫不留情射出的利箭。本在他意料之中,然而,他的心,仍在那個時候,隨着那支箭,支離破碎。
容兒,你爲他,可以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可爲何獨獨對我……總是這般殘忍?
他在心裡無聲的問她。
“皇上。”一身夜行衣的小荀子輕步而入,拉下面上的黑布,小聲喚道。
啓雲帝頭也不擡,隨口問了句:“情況如何?”
小荀子壓低聲音回道:“皇上所料一點不差,幸好我們去的及時,早他們一步。現在太后娘娘正四處派人尋您呢。南、北朝也派出很多人查探消息,各處關口都有人盤查,如果您不想讓太后娘娘找到我們,那我們的令牌就不能用了。”
啓雲帝點點頭,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吩咐道:“照原定計劃,去準備幾套粗布衣裳,喬裝上路。”
小荀子應了,又道:“可是皇上,您的藥……不多了。”
啓雲帝眸光頓了一頓,問道:“還剩多少量?”
小荀子憂心忡忡道:“照正常的服用量,怕是撐不過兩個月。”
啓雲帝清眉微蹙,沉吟片刻後方道:“以後煎藥時材料減半,再由三日一次改爲五日一次。”
小荀子驚道:“這如何使得?您的身體……唉!皇上,您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啓雲帝冰灰色的眸子裡一片死灰般的寂然,他凝望着靜靜躺在牀上睡夢安詳的女子,苦笑道:“已是半個入土的人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麼?你去安排吧。”
小荀子無奈,只得退出去,爲他關好門。
啓雲帝坐回牀邊,想握握她的手,卻又怕吵醒她,最後還是放棄了。他看着那雙手,幾近和他一樣的蒼白的顏色,他突然不知道,當初救她,到底是對還是錯,如果他們就在那個時候一起死了,是否就能避免這後來所生的不幸?
二日一早,漫夭醒來時,天光大亮。
她睜開眼,看到牀前站着一個女子,她只掃了一眼,也沒細看,便皺眉問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溫柔一笑,將一套粗布衣裳隨手放到她面前,說道:“容兒,起來換衣服,我們該走了。”
漫夭撐着起牀的手頓時僵住,詫異地轉頭,瞪着他看,這“女子”……竟然是啓雲帝?!她怔了怔,想不到他堂堂一個皇帝,扮起女人,竟似模似樣,倒是極美的。
“你……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她困惑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弄。
啓雲帝仿若不見,只溫雅笑道:“權宜之計。”
漫夭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玩笑話:“原來齊哥哥是個大美人!”
她一愣,皺眉,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難道又是容樂的記憶?她再凝眸望他,雖是一身粗布衣衫,但身材高挑,面容秀雅中透着一股子英帥之氣。忽有一種模糊的熟悉感覺從心底升起,彷彿這樣的他,她曾經真的在哪裡見過。
“你以前是不是這樣穿過?”不知怎麼就問出了這句話,不在她意識之內。
啓雲帝微微一震,眸光忽然亮了起來,忽忽上前抓住她肩膀,“你記起了什麼了?”
漫夭猛地回身,對於自己奇怪的心情和言語有些懊惱,她這是怎麼了?他以前的事和她有什麼關係?!低下頭,神情冷淡道:“沒有。你出去,我換衣服。”
啓雲帝止住動作,神色因那冷漠的口氣而黯然,他收回手,直起身子後退兩步,緩緩轉過身去,胸膛微微起伏,眼睛盯着地面,輕聲說道:“我,不看你。”
漫夭抓起衣裳的手又放下,他的意思是不出去?她鬱悶地扭過頭去,朝相反的方向,不看他,也沒有任何動作,無聲的表示抗議。
啓雲帝似是料到她會這邊般,他斂去方纔的失落之色,回頭溫和的笑了笑,面帶寵溺道:“如果容兒沒力氣換衣裳,那我來幫你。”說着人已經過來了,漫夭氣極,拿衣裳拍開他的手,用眼光狠狠剜着他,悶聲道:“轉過去!”
啓雲帝住了手,笑看她,聽話的轉身。漫夭迅的換好衣裳,那衣裳的尺寸竟剛剛好,像是照着她的比例量身定做一般的合身。
穿好衣裳,啓雲帝將她按到椅子上坐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便掙扎反抗。
啓雲帝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語氣依舊柔和,卻帶着隱隱的警告,“容兒,乖乖坐着別動,我不想傷着你和孩子。”
漫夭因這溫柔的警告立刻停止掙扎的動作,她相信,這個人絕對能說到做到。憤怒的盯了眼銅鏡裡那一臉溫和彷彿無害的男子,她氣惱的別過頭去。
啓雲帝不在意的笑了笑,嘴角噙着一抹苦澀,用雙手攏了她的頭,銀白的絲泛着柔軟的光澤在他指間流淌,像極了他們那曾經一去不復返的時光。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着絲,然後將其綰起,雖然動作有些笨拙,但卻認真而仔細。綰好頭,他拿起一塊藍色的布,將其整個給包住,在側面繫上一個結,兩角垂下,別有一番風韻。
他又拿過一個小盒子,盒子裡分很多個小格,裡面盛滿不同顏色的凝膏和脂粉,他用指間沾了些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他彎着腰,臉離她很近,兩人的鼻息清晰可聞。
漫夭身軀微微僵硬,總想躲開他迎面撲來的灼熱氣息,但下巴被他緊緊扣住,動彈不得,只得任他動作。不能掙扎,她又不願看他,索性閉上眼睛。
足足半刻鐘他才停下動作,滿意的看了一眼他的傑作。
漫夭睜開眼睛,看着鏡子裡完全陌生的臉孔愣住,那是一張完全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的臉,卻也不醜,只是平凡,平凡到讓人看了十次也不易記住。原來沒有人皮面具的易容術,也可以這樣完美。她擡手在臉上嘗試着擦了一把,竟什麼也擦不掉。
啓雲帝看着她的動作,笑着將東西收起,拉着她走出去,小荀子已經等在外頭。
這一次路過繁華街市,他沒再點她穴道,也許是因爲依樂容,不擔心別人認出她,又或者是有警告在先,瞭解她有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街道行人很多,馬車行得慢,漫夭聽到外頭有人議論,說宗政無憂重金懸賞,尋找她的下落,並瘋狂般的帶人四處找她,她心中頓起波瀾,想象着無憂爲她寢食不安的模樣,便心急如焚。她現在這個模樣,就算說她是南朝皇妃,恐怕也是沒人相信。她曾嘗試着用各種方法遞出消息,結果,不論她遞出去的是什麼,最終都被啓雲帝親手送回到她手上,而被她選擇的遞信之人,無一例外的讓他滅了口。
她就這樣被他死死囚在身邊,像如來佛祖手中的孫悟空,怎樣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不禁喪氣極了,本就是有身子的人,如此折騰,愈的疲憊不堪,走幾步路都想睡過去。
“容齊,你究竟想怎樣?”馬車裡,她極度疲倦的靠在車廂板上,憤怒而絕望的瞪着他,一次直呼其名,質問出聲。
啓雲帝以相同的姿勢靠着,他的眼中有着同樣的倦息,定定的望着她,他沒做聲,只偶爾出一陣咳嗽。
停停走走,二十多天,他們還在路上,不知道在小心的避着誰?她真的是太累了,這樣日夜不安的猜疑防備,永無止盡的鬥心鬥智,她累,他也疲憊。
不如,攤牌。
她說:“皇兄,我現在還叫你一聲皇兄,我想問問你,我的利用價值真有那麼高嗎?高到讓你不惜用三十萬大軍做餌?你抓住我,到底想做什麼?!不妨說出來吧,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你我到底是兄妹,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看在你這些天盡心盡力照顧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的份上,我考慮考慮。如果觸犯了我的底線,是我所辦不到的,那你即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成全你。”
啓雲帝看着她倔強的雙眼,眼睫垂了一下又揚起,他冰灰色的眸子動了動,柔聲問道:“那容兒告訴我,你的底線在哪裡?”
她氣恨道:“你知道。”
啓雲帝皺了一下眉又挑起,“宗政無憂?你害怕我利用你威脅他?”
“是。”她無比堅定的回答。
他瞳孔一縮,雙脣微顫,只覺氣血上涌。總是這樣,明知不可能,卻總想聽到否認的答案。他轉過頭,手握成拳抵着蒼白的脣,咳了幾聲,再開口,聲音如同寒風掠過破陋的壎,垂下的眸子晦暗難明,“他在你心裡,竟已經如此重要了嗎?你寧願自己死也不願他受到傷害?爲什麼?”那句爲什麼,問得艱難。
漫夭道:“因爲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也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愛的男人。我可以爲他生,亦可爲他死。”
唯一愛?她說:唯一愛!
他心中遽然一痛,眼底涌現一種情緒——悲哀,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彷彿被全世界拋棄和背叛後的悲哀。可他依舊微笑着,似是三月的春水,溫柔在表,冰涼徹骨。他垂着頭,張了張口,許久都不出聲音。最後,在咳嗽中,模糊的吐出一句:“你確定嗎?”
“是。”又是一個肯定的答案,毫不猶豫。
而那個“是”字的尾音淹沒在他一陣陡然激烈的咳嗽聲中。
漫夭看着他彎着腰,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帕子捂着嘴脣,似是想極力抑制住咳音,但卻無濟於事。
他的頭垂下,遮住一側臉龐。瘦削的肩膀因隱忍的咳而不停的顫抖,那後背明顯的骨架輪廓清晰異常,她這才現,他似乎比三年前瘦了許多。忽然,一滴豔紅的血滴在車板上,在他腳邊濺開,漫夭一愣,疑惑的蹙眉,她似乎並沒有說什麼過分刺激他的話,他至於如此激動到吐血?抿了抿嘴脣,對於這個男人,她真的不想心軟,她甚至惡毒的想,如果他就這麼死了,她是否就自由了,就可以立刻去見她的無憂了?
心中做此想,但不知爲何,嘴上卻說了一句:“我去叫小荀子。”說完,她嘆氣。
“不用。”她剛起身,手被他一把拽住,他的力氣依舊很大,手指蒼白,映着她同樣蒼白的肌膚,她怔住,她的手是從何時開始,竟也同他的一樣,蒼白似鬼。怔愣之際,他微微擡頭,吃力問道:“容兒,原來你還會擔心我。”
漫夭一聽,立刻甩開他的手,想說:“誰會擔心你。”但話還未出口,一擡眼,便對上他眼角殷紅的印跡,她身軀一震,嚇得一屁股坐在鋪有席子的軟榻上。那血……竟然不是從他口中流出,而是……而是從他眼睛裡流出來的!
好詭異!她怔怔的望着那張消瘦的臉頰,蒼白的面部肌膚,襯着眼角垂下的兩道血痕,他冰灰色的眸子也籠上一層淡淡的血霧,讓人看了心驚膽顫。
她見過的血腥場面已經太多了,但這種眼睛裡流下血淚的情景卻是一次見,頓時面色一白,心中盈滿了恐懼感,分不清究竟是在害怕什麼?
啓雲帝見她用如此神色看着他的臉,不禁用手摸了把眼角,對着手上的殘紅,眸光變了幾變,卻對她笑了笑,仿若無事般的說道:“嚇到你了。”
漫夭雙脣緊抿,沒有吱聲。
啓雲帝平穩了喘息,重又坐直,目光投在地板上的殷紅血跡,沒有焦距。過了半晌,他突然問道:“容兒,你確定……他真是你這一生想要的幸福?”
漫夭用眼神告訴他,確定。
啓雲帝靠回身後的車廂板,緩緩的閉上眼睛,他的手垂在身邊,一點一點的捏緊。
漫夭看着他疲憊到極致的容顏,不再說話。他也會累嗎?她覺得好像不管她什麼時候睜開眼,他都是醒着的,她幾乎懷疑這麼多天,他到底有沒有睡過覺?還是他警覺性太強,哪怕是她睜開眼睛也能吵醒他?
見他閉着眼睛許久不動,她以爲他要睡着了,以爲這次的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正當她也準備閤眼休息之時,啓雲帝再次沒有預兆的開口:“好,我成全你。但我有一個請求,你助我達成一個心願,我此生唯一的一個只屬於我自己的心願,然後,我便放你離開。”
漫夭問道:“什麼心願?”
啓雲帝張開眼簾,眼中一片朦朧而隱晦的光,看不出神色,“陪我去一個地方,隱姓埋名,過一段普通人的生活。”
她眉頭微蹙,稍稍猶豫,她可以不答應嗎?她似乎沒有選擇吧!
“什麼地方?需要多久?”
他說:“你去了就會知道。至於時間,也許五個月,也許半年。”
“不行。半年太久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她的身體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半年一過,她是否能見無憂最後一面都不一定。而她的孩子,她要親手交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很疼很疼他們的孩子。
啓雲帝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你害怕見不到宗政無憂?不用擔心,你的時間,我會還你。”
“還?怎麼還?”她沒聽說過時間也可以還,除非,他能解她身上的毒。這“天命”之毒,或許是他下的也說不定。她心裡忽然燃起一絲希望,定定望着他清雋溫和的面龐。
啓雲帝卻再不開口,重又閉上眼睛。
“你……”漫夭想問,但她一個字還沒說完,啓雲帝溫柔的打斷她的話:“容兒,我累了,想睡一會兒,別吵。”
他的聲音似是從肺腑裡艱難刺出,虛弱無力,卻堵得她不得不住了口。
馬車入了啓雲國,四處都在討論一件事:皇帝薨,一直潛心禮佛從未踏出慈悉宮半步的太后娘娘突然站出來,持國璽,以皇帝沒留下子嗣之名獨攬朝政。而更令人奇怪的是,朝中幾名舉足輕重的大臣竟站出來表示支持。太后掌政,出的一道旨意,以藩王之位爲懸賞,活捉皇室不孝子孫——容樂,爲皇帝報仇。
因此,漫夭再不敢輕舉妄動。而她的肚子,也一天天的更沉了。
馬車又走了十日,這天傍晚,停在了一個小村子裡。
那是一個美麗的村子,緊鄰啓雲國皇城匯都的邊緣,村子不大,約有十幾戶人家。村裡有一條大河,河上修建了錯綜複雜的長木橋,橋邊鎖鏈上掛着各種顏色的蓮花燈,一到晚上,整個河橋蓮燈亮起,五顏六色,斑斕多彩。
這裡的村民樸實憨厚,靠打漁爲生。白天坐在橋上垂釣,晚上乘船遊湖,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令人羨慕不已。
漫夭被扶着下了馬車,站在河岸上,望着周圍的景緻,忽覺有些熟悉,彷彿曾經來過這裡。
啓雲帝已換回男裝,雖不再是錦衣華服,但那天生王者,一身儒雅高貴的氣質是那身粗布棉衣所遮掩不住的。他也爲自己易了容,但奇怪的是,就連他易容後的模樣她似乎也見過,好像這一次與他出來之後,他的行爲舉止,她都不自覺產生一種隱約的熟悉。
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布裙,頭用深藍色的布包裹着,配着這張普通的面容,雖有不凡的氣質,但一般人不會想太多。
“公子回來啦?”遠遠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見到他們,立刻高興的迎上來,笑容真切,“房子一直收拾着,等着你們回來呢。這下好了,夫人,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夫人?漫夭皺眉,疑惑地看向身邊的男子。
啓雲帝溫和有禮的笑道:“多謝餘嫂。我們這次回來,大概會住上一陣子。荀子。”他對小荀子使了個眼色,小荀子掏出一錠金遞給餘嫂,客氣道:“辛苦餘嫂了,這是我們……公子的謝禮。”
“哎呀,這可使不得,快收回去。”餘嫂連忙推拒,“這幾年也就是去掃掃塵,擦擦土,不費啥力氣,哪用得着這麼重的禮啊!公子每年派人送來的銀子我們都使不完呢,這回說啥也不能收。你們剛回來,天也黑了,今晚就別起火了,來我家裡將就着吃一口吧,也沒啥好菜,別嫌棄就成。”
這餘嫂倒是個實誠人。啓雲帝禮貌笑道:“不麻煩餘嫂了,我讓荀子去村口酒肆買些飯菜回去就好。容兒她身子重,得早些回去歇着。”說着他有意看一眼漫夭隆起的小腹,面上神色似是爲人父的喜悅和幸福。
漫夭皺眉,不得不讚嘆這人的僞裝功夫不是一般的強。而此刻的啓雲帝斂去一身的威儀,面對尋常百姓,完全沒有一個皇帝的姿態,他就像是一個儒雅的隱士,謙和易處。
餘嫂順着目光去看,喜道:“喲!原來夫人有了身孕啊,那我得恭喜公子和夫人了!想想啊,你們成親也有好幾年了,這是幾個孩子?”
成親好幾年?容樂和啓雲帝?六月天,漫夭感覺心底遽然升起一股子涼氣,將她整個凍結。她糊塗了,這容樂和她的哥哥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啊?怎麼讓人越來越迷惑?
啓雲帝不着痕跡的看了她一眼,對餘嫂笑道:“就這一個。”他說着,拿了小荀子手中的金錠放到餘嫂的手中,又道:“這個你還請收着,我想請你幫個忙。”
餘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需要我做啥,公子只管說。”
啓雲帝道:“是這樣,容兒自從有了身子以後,脾氣不大好,我這次帶她出來散散心,家中老人不知。倘若有人問起,麻煩您就跟他們說我們是您的遠房親戚,過來投奔您的。”
餘嫂瞭然一笑,想來定是婆媳之間鬧了矛盾,這小夫妻出來暫時避一避。果然是大戶人家是非多啊!她爽快的一拍胸脯,笑道:“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別說是旁人打聽了,就算是衙門裡的人來查,我也能應付。”
啓雲帝道了謝,牽着漫夭的手,儼然一個體貼的丈夫模樣,神情溫柔的說道:“容兒,走,我們回家了。”
漫夭抗拒的想掙脫他,那餘嫂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道:“公子真是天底下少有的體貼人啊!希望夫人惜福纔好。夫妻兩要同心協力,才能過好日子。快回去吧,懷着孩子別累着,有啥需要我幫忙的,讓荀子過來打個招呼就得。”
“我……”
“容兒,有什麼事回家再說,聽話。”啓雲帝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拉着她就走。
餘嫂在他們身後看着漫夭的背影,直搖頭嘆息,“唉,這夫人也真是,有這麼個體貼的丈夫還不知足,非得鬧彆扭。也不知道六年前她爲什麼突然離開,害得公子一個人傷心……”
漫夭走得慢,將餘嫂的話都聽在耳中,驚在心裡。她眉頭緊皺,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也越的不安,容樂和啓雲帝的關係,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他們不是兄妹嗎?
紛亂的愁緒如一團麻,越理越亂,想得頭都痛了。
啓雲帝帶着她走進村子東頭竹林前的一棟簡單而又別緻的小院,她眼前一亮,只見院中花草茂盛,院牆四周種滿了銀杏樹,枝葉繁茂散開,將整個小院攏在中央。而院中半人之高的白色重瓣蜀葵大片大片盛開,聚在一起,繁華似錦,走在其間的石板路上,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隨風迎面襲來,吹卻一腔煩緒。
“一別六年,這銀杏樹一點沒變,只是這些花兒,已經長得這樣高了。”他蒙了一層霧般的目光四處打量,帶着懷念,語氣中透着淡淡的幾不可聞的哀傷,最後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剩下溫柔又寵溺的笑意,“容兒,你喜歡嗎?”
漫夭身子忽然一僵,腦海中有一副模糊的畫面一閃而逝,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說:“齊哥哥,這些銀杏樹我喜歡,我們把房子蓋在這裡吧?等到秋天,風一吹,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那一定很美!”
“我不喜歡目的,我覺得蜀葵花就很好,到夏天,開滿整個院子,一片聖潔的白色……”
“齊哥哥……”
頭又痛起來,像要炸開般的感覺,她用手抱着頭,蹲下身去,突然不想聽到那些話。爲什麼記憶越多,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是強烈?
“容兒,怎麼了?頭又痛了嗎?荀子,快去煎藥。”啓雲帝急忙將她抱起,走進屋裡,放她到牀上。
她用手揪着頭,怎麼都止不住那猛烈襲來的痛感,整個腦袋沉重到無力支撐,亦無法思考。她無措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用力掐進去。
手臂上的疼痛沒有令啓雲帝皺一下眉頭,他看着她的目光滿是疼惜,由着她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血色指印,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久,她累了,累得連掐他的力氣都沒了,癱倒在牀上,喘口氣亦覺得艱難。
啓雲帝轉身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來,手中端着一個藥碗。他吹了吹,扶她起來,將藥遞到她脣邊,苦澀的藥味合着一股子刺鼻腥氣直撲而來,她皺着眉偏過頭去,直覺的想拒絕。
“喝了它,頭就不疼了。容兒乖。”他像是哄一個孩子般的哄着她。
漫夭盯着他端着藥碗的手,有些愣,這是三個男人糾纏不斷,他們都曾傷過她,而她,從來不貪心,只想要一份愛就足矣。
她端過藥碗,屏息飲下,當真是苦澀之極。遞迴藥碗,她瞥見他擡手時衣袖滑下,蒼白的手腕間一道被利刃割破的傷口,未來得及處理,還在流淌着鮮血。從她眼前滑下,一道悽豔的直線,而她分明聞到了那股沾帶腥氣的苦澀藥味。
她心中一驚,震顫的擡頭望他,“這藥裡……是不是有你的血?”
啓雲帝怔了怔,眸光一閃,沒有回答。
漫夭身子僵住,她竟然喝了他的血?!她頓覺胃裡一陣翻涌,那股血腥氣在鼻尖久久不散,她俯了身子連連乾嘔,痛苦的憋紅了臉。她在想,好端端的爲什麼要把他的血放進藥裡?難道他的血能解她身上“天命”之毒?
啓雲帝順了順她後背,等她平復了,才遞給她一杯清水,帶她喝完,溫柔笑道:“服了藥就睡吧。”說罷扶她躺下,替她蓋了薄被。雖說已是六月天,但這裡的天氣並不算太熱。
他做完這一切,端着碗出去了。
漫夭歪過頭,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該如何看待這個人?她已經不知道了。
睜着眼睛看房頂,心中喃喃道:“皇兄,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爲什麼一邊置我於死地,一邊又用自己的性命來救我?”
那麼多的陰謀詭計,他想要幹什麼,她不懂了。如果說他有爭霸天下的野心,那麼,一個眼中只有江山權勢的野心家,怎麼會跟一個女子到這麼一個鄉村來蓋房子、種花、植樹?如果他沒有野心,那他又爲何處處利用她,欲侵佔臨天國,將她推入死路?假如,他知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真正的容樂,他又會如何?還會以血相救嗎?或者乾脆掐死她。
帶着無數的疑問,在藥物的作用下,她沉沉睡去。
這個村子,他們一住便是四個月,這四個月裡,啓雲帝對她好極了,除了不放她離開以外,其它的,她想做什麼他都會依着她,對她呵護備至。而他的咳嗽日益嚴重,不只眼角流血,鼻血也常見了,而她嗜睡的毛病反倒有所減輕。
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他的關懷細心,令她不再如初時那般對他冷言冷語,至少可以心平氣和的談話,無關原諒,只是無奈下的暫時妥協,爲了自己,也爲了肚子裡的孩子。
這一年的秋天,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鋪了滿滿一層,在秋日的晨光中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在忐忑和欣喜中迎來了孩子的降生。
撕心裂肺的痛楚尖銳的撕裂她的身體,筋疲力盡的折磨,她連叫也叫不出聲了,幾度想放棄,想就那麼睡過去。而那個令她討厭且憎恨的男人怎麼趕也趕不走,就坐在她身邊,緊緊握着她的一隻手,兩個人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
她疲憊而無力的漸漸瞌了雙目,產婆急忙叫道:“別睡,千萬別讓她睡,這一睡就醒不過來了。再用把力,頭就快出來了。”
可是她好累啊,沒力氣了。
啓雲帝慌亂的扳過她的臉,“容兒,醒醒,不要睡。”
“我好睏。”她微弱的聲音像是飄渺的塵煙,迅散盡。
啓雲帝急道:“再困也不能睡。你不是想見他嗎?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他了,你想見他,就得堅持住。還有孩子……你這幾個月的忍耐,不就是爲了這個孩子嗎?”
“孩子?對,我的孩子……”她疲憊的睜開眼睛,黯淡的目光燃起一絲光亮,她伸手去抓他,“你剛纔說誰?他?是……無憂嗎?”
啓雲帝點頭,“是。”
漫夭面色一喜,“真的?你……你沒騙我?”
“不騙你。”啓雲帝無限憐惜而又悲哀的眼神令她開始相信他的話,她眼角清淚垂下,天知道她這些日子有多想念無憂,一直想,一直想,從來沒停止過。每一次孩子踢她的時候,她想讓無憂與她一起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她希望孩子出生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給她力量的人是無憂。
啓雲帝輕拭着她眼角的淚,心中苦澀無比。
漫夭意識恢復,撕裂般的陣痛再次侵襲而來,她要緊牙關,死命的抓緊他的手,指甲狠狠掐進去,拼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叫了出來,“啊——”
緊接着,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她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無力的癱在牀上。汗水浸透了頭和衣裳,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是個男孩。”她聽見產婆這麼對啓雲帝說。
她欣慰的笑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能平安活着就好。
啓雲帝拿布巾輕柔的擦拭着她臉上的汗珠,看着她蒼白而疲憊的容顏,緊張詢問道:“容兒,還好嗎?”
她看了眼他目中真切的擔憂,微微點了一下頭,費力的擡手,虛弱的對產說道:“孩子……抱過來,給我看看。”
啓雲帝接過孩子,放到她身邊。她看着那個孩子,剛出生的嬰兒眼睛還睜不開,整張臉也是皺巴巴的,看不出像誰。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那孩子“哇”的一聲哭得更起勁了。她初爲人母,面對孩子的哭聲,有些手足無措。
進來幫忙的餘嫂笑道:“孩子剛出生就是要哭的。哭聲越響亮,以後越有出息。聽這孩子的哭聲,往後啊,肯定了不得的。”
漫夭看着孩子可愛的臉蛋,摸着他軟軟的小手,初爲母親的喜悅和幸福盈滿了心扉。孩子,這是她和無憂的孩子!她面上露出許久不曾有過的真心的笑容,欣喜而幸福。不知無憂看到這孩子會是什麼表情?想到他翻天覆地的到處找她,她便覺心疼。
餘嫂問道:“這孩子叫什麼名兒啊?”
漫夭隨口道:“還沒取呢,等他父親取。”
餘嫂笑道:“那公子快給取一個吧。”
啓雲帝身子微微一僵,目光黯然,望着那個孩子,心緒潮涌。如果這是他的孩子,那該多好!可惜,他命中註定,永遠也不會有屬於自己的孩子。聽着那孩子的哭聲,他清眉微蹙,對那產婆道:“把孩子抱到那邊屋裡去吧,容兒累了,讓她先好好睡一覺。”
“別,我想再多看看他。”漫夭不捨的摸着孩子的手,好像生怕一鬆手以後便看不見了似的。
啓雲帝道:“你先休息,等你養好了身子,有的是時間抱他。”說着不顧她阻攔,抱起孩子遞給餘嫂。
餘嫂笑道:“公子真是體貼,夫人好福氣。”說完和產婆一起出了這間屋子,輕輕把門帶上,留下空間給他們兩人。
漫夭無力的躺着,渾身癱軟,但卻一點也不困了。之前因爲擔心無憂會爲了留住她性命而選擇犧牲孩子,現在孩子出生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見他。
“你……真的派人通知他了嗎?”她試探的問着,依然有些難以置信,皇兄費盡心機帶她來到這裡隱姓埋名,他真的會讓無憂找到她?還是他又設計了什麼陰謀?“那他什麼時候到?”
啓雲帝見她神色企盼而焦急,心頭刺痛,垂目望向自己的手,那蒼白的肌膚上不多不少,五個鮮紅的血印,淋漓在目。他往日裡深沉的看不出情緒的雙眼漸漸染滿悲傷,卻故作輕鬆隨意的問道:“容兒就這樣迫不及待?這段日子,過得不好嗎?”
漫夭目光掃見他手上的傷,微微有些歉意,但她沒有對他說抱歉。
她淡淡道:“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身邊的人不對。平靜安詳的生活一直是我所期盼和嚮往的,但前提是我心甘情願的住在這裡,而不是被人禁錮和脅迫。”
啓雲帝脣邊的溫和笑容凝注,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你心裡的那個人。”
“那你是誰?”啓雲帝又問:“你又怎知你不是?”
漫夭無法回答,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樣,也許她會被當做妖怪給一把火燒了。
啓雲帝定定的看着她垂下的眼瞼,片刻後,他站起身來,“你好好歇着吧。”說完欲走,漫夭叫住他,“皇兄。”
他頓住,回頭。
漫夭望着他的眼睛,問道:“我體內的‘天命’之毒,是不是你下的?”
“你可以……當做是。”啓雲帝雙眼之中的冰灰色,從眸子中央的一點逐漸擴散開去,如今已經佔據了他整個瞳孔,看上去毫無生氣。
果然是他麼?不知道這個男人爲什麼要對自己心愛的女子下這種要命的毒?既然要封存她的記憶,如今卻爲何又要讓她記起來?他似乎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的行爲和他的感情總在相互衝突,她想不明白。又問:“真的能解嗎?”
啓雲帝略微沉吟,若有所思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這是什麼回答?“那到底是能?還是不能?”
“我不知道。”
“你!”漫夭無語,不知道?那他說會還她時間?
她氣惱,他這是在戲弄她,給她希望,又讓她失望。她不想再說什麼,翻了個身,用背對着他,不再搭理這個男人。
啓雲帝無聲的嘆息,準備轉身出門。
“啊!你是誰?你,你,你……”另一間屋子裡突然傳來餘嫂驚恐的叫聲,一句話沒說完,便聽到“咚”的一聲響,緊接着外面傳來一陣喧囂的腳步聲。
漫夭一震,噌的一下坐了起來,顧不得身子的不適,掀開被子就要下牀,而啓雲帝微愣過後先她一步掠了出去。
門外大批御林軍守衛,跑着齊整的步子過來門口分兩列站好。爲的御林軍統領見皇帝出來,忙領着衆人下跪參拜。
啓雲帝面色一變,到底是她眼皮子底下,儘管隱蔽,但終究還是被找到了!
漫夭披了衣裳,踏出房門,隔壁屋子裡的孩子已經不見了,餘嫂和產婆跌在地上,被外面的陣勢嚇得愣住。漫夭掃了外頭一圈,沒見有人抱着孩子,便急急問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餘嫂心有餘悸的顫聲道:“被一個……黑衣蒙面的人抱走了。”
黑衣蒙面?漫夭扶着門框,腦子裡已經無力思考,她轉過頭去,狠狠盯住啓雲帝,那目光又急又恨,“這就是你的目的嗎?用五個月的時間和三十萬大軍的性命,換一個孩子做籌碼,牽制我,牽制宗政無憂,來達成你爭霸天下的野心?說什麼通知了無憂來找我,說什麼我身上的毒也許能解……全都是假的,你騙我!你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
她衝上去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似是想將他掐死般的瘋狂。
怎麼辦?怎麼辦?她不停的在心裡問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命,又弄丟了孩子,她有何面目去見無憂?
啓雲帝定定的站在那裡,任她泄着她心底的恨怒。望着她幾近瘋狂的怒容,因焦慮和憤恨交織而生出的怨恨眼神,他張了張口,終是什麼也沒說。看着這樣陌生的她,眸光像是被凌遲了一般,寸寸碎裂。曾經他就想,像她這樣時時保持着冷靜和理智的女子,要怎樣在意的人才能讓她變得瘋狂?他一度希望,有一天她的瘋狂失態,是因爲他,哪怕是恨,也好。
御林軍統領道:“公主不必驚慌,您的孩子已經由太后派來的人先一步接回了宮裡,等您進了宮,自然會見到。皇上、公主,請!”
漫夭一怔,太后?那個不需任何人請安,整日在慈悉宮裡吃齋唸佛的太后?她在啓雲國皇宮三年,還未曾見過。
太后命人抱走她的孩子做什麼?還有,太后怎知他們在這裡?她不是以爲皇兄死了嗎?還正式了國喪,下懿旨,用王位做懸賞,活捉她爲皇兄報仇。若只是查她,應該在臨天國境內查探纔是,又怎會查到這個地方來?
她雙眉緊擰,思緒有些紛亂,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一想,只有兩個可能,其一,太后知道皇兄沒死,假借喪和下令抓她之名,站出來主持國政;其二,這一切都是啓雲帝所設的計謀。
“上車吧。”啓雲帝語氣淡然中帶有一絲輕顫,說完,他自己先朝那太后命人爲他們準備的馬車行去。
該來的終究會來,擋也擋不住。
御林軍統領見她站着不動,又說了一遍:“公主,請。”
漫夭沒有選擇的跟着上車,浩蕩的隊伍起行,在餘嫂及村民們震驚和詫異的目光中漸漸遠去。
就在他們離開的一個時辰之後,馬蹄聲濺響在這個寧靜的村子裡的河岸上,十數騎黑色駿馬飛馳而來,停在那鋪滿金黃色銀杏葉的小院門口。領頭的男子身着墨色錦衣,一張面容俊美絕倫,卻有着一身如魔般邪妄冷冽氣息,令人一見便顫到心底裡去。他率先跳下馬,腳未沾地便直奔屋裡。
屋子裡凌亂不堪,牀上的被褥掀翻在地,房中空無一人!
宗政無憂望着屋子裡的兩大盆血水,還有一些染血的布帛,心中猛地一陣顫慄,僵立在那裡,動彈不得。
冷炎看了一圈,過來稟報道:“爺,屋裡沒人。好像是剛走,爐子還是熱的。”
經過了四個多月,無隱樓才查到了消息,而那個時候,他又收到一份匿名信。他緊趕慢趕,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她去了哪裡?這些血,又是誰的?“去找周圍的村民問問這裡生過何事?”他話還未落音,外面有人問道:“你們找誰啊?”
餘嫂在院門口探頭,看這些人似乎都是來頭不小,便問的有些小心翼翼。
冷炎忙出門問道:“這位大嫂,請問你可知這屋裡的人去了哪裡?”
餘嫂道:“他們被宮裡來的人接走了。那些人管公子叫皇上呢,我早看出他們不是一般人,那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皇上。唉,你們是什麼人啊?找皇上做什麼?”
冷炎少有的耐心,“我們是他們的朋友。你可知這裡生了什麼事?爲何會有這麼多血?”
餘嫂笑道:“哦,那個啊,夫人剛生完孩子,那些血水我還沒來得及倒掉呢。說也奇怪,按道理說,夫人應該是娘娘纔對啊,怎麼那些人管夫人叫公主呢?”
宗政無憂身軀一震,生了?他轉身,快步走出,深沉的眼眸有着掩飾不住的緊張,問道:“大人可平安?”
餘嫂一見他的臉愣住,乖乖,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好看的人,還是個男人!不過……他的那雙眼睛,像是兩把鋒利的刀子,盯得她有些緊張。
餘嫂不自覺地退後幾步,心頭生出莫名的懼意,冷炎見她被嚇得說不出話,只好皺着眉,耐着性子道:“大嫂,你不用怕,我們只是打聽打聽他們的情況。你知道什麼,就告訴我們。”
餘嫂微微猶豫,拿眼角偷偷打量着宗政無憂,見他氣勢雖凜冽,但明顯是關懷緊張的神情,不像是壞人。這才小心應道:“哦,平安,大人和小孩都好。還是個男孩,哭聲可響亮了。”
平安就好!宗政無憂鬆了一口氣,說不上是喜是憂,孩子沒事,可是她體內的毒……他又問道:“那她人去了何處?”
“被接回宮裡了。”
宗政無憂濃眉一皺,目光頓時陰鶩。餘嫂看得一愣,這人臉色怎麼說變就變?
宗政無憂折身回頭,去屋裡親手收起了她的衣物,那上面有她的味道,淡淡的馨香。他雙手攢着那件寬鬆的白色布衣,環視這間她住了四個月的屋子,在懷孕最辛苦的最後幾個月,他沒能在她身邊照顧她,就連她生孩子這種緊要關頭,他也沒有陪在她身邊,她該是多麼的辛苦!單單望着那兩大盆血水,便已是心驚肉跳。
“主子,這裡不宜久留,我們快走吧。”冷炎出聲提醒,宗政無憂收斂心緒,“去搜一搜,看看他們可留下什麼?”
“是。”
搜了一圈,一名侍衛在另一間屋子裡現一本厚厚的冊子,“主子,只找到了這個。”
冷炎接過來,看了一眼,驚道:“是天書!”
宗政無憂一愣,拿過來翻了幾頁,一個個詳細的地形圖,簡明扼要的標註,優勝劣勢一覽無餘,且旁邊還注有針對每一個地勢最適用的計策。果然是任道天留下的天書!原來這書在啓雲帝的手上,難怪他行軍度如此之快,仿若入無人之境。他合上書冊,鳳眸微眯,啓雲帝爲何將這等重要之物留在這個地方?
他帶着疑惑出門,翻身上馬。
“走。”
駿馬揚蹄嘶鳴,飛奔而去,如來時一般的度,只留下大片塵土。
啓雲國皇宮,太后居所,慈悉宮。
正殿內,一尊高大的漆金佛像掛着慈悲的笑容,普度衆生般的笑看天下蒼生的表情。
佛像前,一個鬆軟的蒲團上盤腿坐着一名美婦,四十左右的年紀,身着一襲素白衣袍,面容極美,烏蓬鬆。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隻眼角處有幾絲淺淺的紋路,劃下幾不可見的滄桑。此人便是啓雲帝的生母,如今執掌朝政,大權在握的太后娘娘。
她手握佛珠,靜坐蒲團,雙眼微瞌,面容看上去慈和平靜。
“太后,皇上來看您了。”貼身丫頭進來稟報,太后神色不動,眼都不睜一下,淡淡道:“讓他進來吧。你們都退下。”
“是。”宮女們退出去,啓雲帝緩緩步入。走到她身後七步遠停住,未曾施禮。
太后依舊是那坐姿,表情不變,只緩緩睜開雙眼,那眼中的神色,與她面上的慈和表情完全不同,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果敢和銳利。
“跪下。”沒有溫度的聲音,直接下達命令。
啓雲帝眉頭一皺,一撩衣襬,在原地跪了。
太后頭也不回的問道:“知道你錯在哪裡嗎?”
啓雲帝不復平常的溫潤儒雅,面無表情道:“兒臣不知。”
“你不知?這幾年,你是怎麼了?不但不想着報仇,還處處跟哀家作對。倘若哀家今日沒有找到你,你是否決定永遠也不回這個皇宮,就留給哀家一具屍體?”太后起身,轉過身去看他,面色陡然嚴厲,眼神慍怒。
啓雲帝的目光越過她,望着前頭的那尊佛像,眼光一動不動,面上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母后無需動怒,其實母后在意的,並非是兒臣回宮與否。兒臣,也不想與母后作對,只是,母后讓我來到這世上,賜予我仇恨的使命,然而,那些仇恨報與不報,對我而言,並不具有實際意義。因爲,它改變不了我的命運。而我的命運,在我還未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母后就已經爲我定下了。”
太后眼光微變,撥弄着佛珠的手頓了一頓,她手指緊緊按住的珠子散着寂遠幽黑的光亮,彷彿冥冥之中註定的命運的眼睛,肆意的將天下蒼生囊括在目。她緩緩朝他面前踱了幾步,沉聲緩問:“報仇沒意義,那什麼纔有意義?他們令你承受了這麼多年病痛的折磨,無法施展你一統天下的宏偉志願,你不很嗎?”
啓雲帝眼神慢慢垂下,望着膝下冷硬的地轉,映在眼中土灰般的顏色。如果仇恨能改變命運,那他爲了心中所願可以努力的去恨。但,人生一世最可悲的,莫過於不知自己來這人世走一遭究竟意義何在?難道僅僅是爲了等待死亡的降臨嗎?他曾經胸有宏志,坐擁江山平天下,與愛人共享,只可惜,命不由人萬事休。
他擡眼,太后嚴厲的目光直射向他的眼睛,他絲毫不避,忽然站起身來。
太后面色一沉,斥道:“哀家沒讓你起來。”
啓雲帝淡淡看她一眼,對她的斥責充耳不聞,只若無其事道:“兒臣累了,想回宮休息,就不打擾母后修身養性。”他說完就轉身,太后在他身後冷了眼光,盯着他的背影,啓雲帝突然又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眼,恢復了平日的溫和,笑道:“依兒臣看,母后這佛……不念也罷,要想求得安心,佛,幫不了您。哦,還有,限母后三日之內把孩子送到朕的寢宮,否則……”
太后挑眉道:“否則如何?”
啓雲帝道:“否則,休怪朕,不念母子情分。”
太后忽然笑了起來,嘴角的笑意遠遠遮蓋不住眼中的怒氣和恨意,她擡高下巴,“你要如何不顧情分?哀家倒想聽一聽。”
啓雲帝目光深沉,道:“母后似是忘了,朕,纔是這個國家的皇帝。”
“皇帝?”太后好笑道:“皇帝不是已經死在烏城那場戰爭裡了嗎?哀家與滿朝文武一起爲皇帝的喪。”
啓雲帝笑容微冷,“那又如何?朕現在站出去,還能有人不認朕這個皇帝不成?即使有些大臣不認,但朕不信,所有的大臣都能昧着良心否認朕這個皇室唯一的血脈,甘願屈服於一個女人的淫威。”
“你!”太后雙眉一橫,明顯動了怒卻又極力忍住,她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齊兒,你就這點出息?!竟爲了一個女人不顧孝道,屢次拂逆哀家之意,你可記得,母后是怎樣辛苦才扶你坐上這個位置?你就這樣報答哀家?”
啓雲帝眉頭微微一動,“母后扶朕坐上這皇位,到底是爲朕,還是爲母后你自己?我想母后心裡最清楚。兒臣以爲,這二十多年,我爲母后做的已經夠多了。”
“你,”太后兩眼一眯,“哀家把你生到這世上……”
啓雲帝目光一沉,陡然截口:“朕寧願母后從來沒有把我生到這世上!”他的聲音要多冷,有多冷,灰色的眼眸沉中帶痛,悲哀無比。
太后愣了一愣,擰眉望他,啓雲帝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着胸腔內潮涌的波動,語氣冷淡道:“母后歇着吧,兒臣告退。”說罷轉身就走,再沒看太后一眼。
太后望着他那離去的背影在這個秋末黯淡的陽光中投下寂寂寥寥的影子,目中涌現一陣複雜的情緒。
這個世界,什麼都缺,唯獨不缺恨。
她收起手中的佛珠,轉身走進裡屋。
那是一間看不出何處是牆何處是窗的屋子,屋內一盞燭燈被厚厚的燈罩罩住,微薄的燭光只能隱隱照出椅子和地面的區別。
屋內裡側牆邊,有一張桌子,桌子擺着一盤殘棋,盤中黑白子交錯成複雜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