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染紅半邊天空。這數萬人的修羅場,在短短片刻又經歷了一次鮮血的洗禮。
漫夭沒過多久便恢復了意識,睜開眼睛,牀上只有她一人,外面腳步聲嘈雜紛亂,似是大軍正在撤退。她撐着身子坐了起來,下體劇痛難忍,骨架像是散了一般。但她體內卻有一股灼熱的氣流在周身循環,給了她支撐的力量,那應該是宗政無憂留給她的內力。無憂,爲什麼不見他?他怎麼樣了?傅籌辛辛苦苦布了這一局,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那合歡散,怕是也沒那麼簡單。她低頭看了眼被撕裂的無法蔽休的殘破衣裳,看着身下凝結的鮮紅,眼光竟是如此的冷漠,像是含了一塊冰。
擡眼,透過羅幔的視線,帶着赤紅的朦朧隱約,宗政無憂的人一個不剩,而那些正在撤退的將士不斷掉頭來望向她的方向,那些人一定在心中猜測,這個女人是否還活着?如果活着,這樣的女人以後又將如何活下去?她的目光掃過那些漠然的將士,停留在帳外那卓然挺立被一衆大臣包圍着的男人,儼然一個勝利者的姿態。
一位大人諂笑道:“大將軍好計謀,真是令下官佩服之至!”他嘴裡說着佩服,心裡卻在想,用這種方式拿自己的夫人來作餌,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
另一人附和道:“想不到離王那樣狂傲自負的人,竟然還是個癡情種!
有一位大人豎起大拇指,道:“將軍和離王,到底還是將軍更勝一籌啊”,如今,離王敗了,再也沒人是衛國大將軍的對手,衆臣們深切意識到這一點,也明白了此人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麼溫和簡單,這樣的人,萬萬不可得罪!於是,衆人諂媚奉承,眼中只有大將軍,將他們身後那個貪生怕死的太子忘得一乾二淨。
太子心中不快,但奈何傅籌權勢滔天,他只好忍氣吞聲,裝模作樣咳了幾聲,扒開幾個大臣,走到倭籌面前,昂挺胸,端出他太子的身份,似是忘記了不久之前他還跪在別人面前祈求別人放他一條生路。
“大將軍不愧爲我朝棟樑,待登基儀式過後,本太子一定論功行賞!”太子擺出一種恩賜之態,笑道:“人人都說七皇弟睿智,依本太子看,他比大將軍差遠了!七皇弟千算萬算,怎麼也算不到大將軍會用自已的夫人佈下這個精妙的局,等着他來跳…”太子說着有一些惋惜有一些遺憾地看了眼羅幔大牀的方向,嘆了一聲,又道:“只是可惜了,這傾國傾城的美人……
一些大臣無語,太子此時不擔憂自己的處境,竟還有心思貪戀美色!
傅籌面色一沉,垂眸掩下目中冷意,道:“太子以爲…………這裡面的女人,真是本將的夫人?”沒人注意到,他不再自稱微臣。而那溫和的嘴角噙着一絲幾不可見的嘲諷。
衆臣微愣,太子腦子一轉,問道:“莫非…………裡面的人,是大將軍找人假扮的?哈哈,七皇弟聰明一世,也有被矇蔽的時候!好,真是太好了!不知大將軍……準備如何處置七皇弟?”
傅籌斜眸瞥了他一眼,太子嘴角一抽,心中不自覺就生出一絲緊張來。
帳外歡聲笑語,帳內的女子眸光凜冽,勾脣冷笑,纖細的手指緩緩抓緊了面前的紅帳,倏地狠力一拽,紅光列裂,她纖手一揚,那被撕裂的紅羅帳便披在了她的身上,血一樣的顏色,映着她如雪的白,組成一幅奪目驚心的詭異畫面。
楠木牀架經不住這力道,瞬間往一側坍塌,轟隆聲巨響,木屑飛揚,驚動了廣場內還未撤去的所有人。那些將士們只望過來一眼,便震驚地張大嘴巴,同時頓住了腳步。
大臣們亦是回頭去望,驚詫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是誰驚歎了一句:“長得真像啊!簡直就是一模一樣!怪不得離王那麼精明的人也認不出來。”
漫夭冷冷勾脣,她用略帶譏諷的眼神表達着她說不出口的話:“爲了顧全自己的顏面,編出這樣一個謊言,傅籌,你可笑不可笑?”
傅籌似是這纔想起身後還有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但他卻連頭也懶得回。
這時,宣德殿廣場門口飛奔過來三個人,一個是看守清謐園的侍衛,另兩人分別是蕭煞和項影。他們見漫夭出了府久久不曾回來,極不放心,便合力硬闖了出來。
傅籌皺眉,那侍衛連忙跪下請罪:“啓稟將軍,夫人出府已有三個多時辰,蕭侍衛和項侍衛擔心夫人安危,一定要見將軍,屬下等人阻攔不住,請將軍恕罪!”
傅籌一怔,聲音立沉,“你說什麼?你們是怎麼看守的園子,爲何會讓夫人出府?”
那侍衛一驚,“不是將軍讓常侍衛帶夫人去天宇行宮探望啓雲帝嗎?”
傅籌心中猛地一沉,雙眉皺得死緊,就在此時,蕭煞和項影目光同時掠見前方不遠處那遺世獨立的女子,那滿頭白令他們幾乎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大驚失色,平日裡的沉穩鎮定此刻全都不翼而飛,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失聲叫道:“主子!您怎麼會在這裡?您的…………頭……”
傅籌面色一變,怎會連蕭煞都分不出來是真是假?
他掀了眼皮,緩緩回過頭去,當視線觸及那滿頭銀散着一身冷冽氣息的女子,他胸腔巨震,瞪孔驀然一張,忽覺手腳冰涼。
這冰冷的眼神,這譏誚的嘴角……怎這般熟悉?一點也不像是他認識多年的痕香。這一意識,令他心頭大慌,腦子裡嗡的一聲,整個人就懵了!
“容樂?怎麼棚怎麼會是你?爲什麼會是你?“他飛掠身過去,雙手抓住她纖弱得風一吹便會倒下的身軀,猛力搖晃。他的聲音是顫抖的,眼中神色是震驚,是慌亂,更多的卻是難以置信。
漫夭冷笑着望他,用眼神說:“我想問你爲什麼!傅籌,你背棄了你對我的承諾,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這場奇恥大辱,我會永遠記住!”她擡起纖細蒼白的手,一根一根用力掰開他抓住她肩膀的泛着青白的手指。
傅籌驚蹌退後,望着她慘白無血色的臉龐,望着她冰冷無情的雙眼以及那凝着血色長線的薄涼嘴角,還有那…………滿頭白…………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不可能!
沒人見過這樣的衛國大將軍,大臣們面面相覷,看了看白女子,似是明白了什麼,原來衛國大將軍竟然不知道紅帳內的女人是他的夫人!此事真是蹊蹺。
那些將士們都驚詫無比地望着他們一向信奉如神的將帥,只見他此刻張大了瞳孔,一向溫和從容的神色從他俊美的面容盡數褪去,只剩下慘灰的一片。
那樣深沉而殘酷的打擊,彷彿他的心在那一刻被人硬生生剜走了一般,劇烈無比的痛楚,他卻泄不出。
他要怎麼才能相信,他竟然…………竟然親手毀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他面色煞白,臉上青筋暴凸,喉管處格格作響,他痛苦地仰頭望天,那自胸腔深處的撕裂無聲,將他片片凌遲。
天空依舊睛朗無雲,夕陽如血亦如畫,皇宮裡的宮殿巍峨聳立,一如往常的肅穆威嚴。他看着周圍被清理過的廣場,一切都恢復了原樣,似乎從不曾變過,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在他親手推動下已經徹底改變,比如,他生命裡的最後一絲光明和希望,再也不會有了!
漫夭面無表情,冷漠的眼看也不看他口風捲起她滿頭的白,根根飛舞,張揚着帶着仇恨的力量,似要扎進誰的心底將那顆心狠狠撕裂。
身下鮮紅的血印,順着大腿一側一直蜿蜒到纖細的腳踝,凝結成線。她赤着腳丫子,一腳深一腳淺,拖着長長的大紅色的羅帳,在數萬人詫異的眼光中,艱難而緩慢地走過他的身邊,走過這見證她終身恥辱的每一寸土地。拒絕任何人的攙扶。
傅籌彷彿石化,一動也不能動。眼睜睜看着她走過她身邊,她三千雪絲漲滿了他的眼簾,害裂了他劇痛的眸光。
“容樂……“識他張口無聲。
他忽然在想,他來到這個世上走一趟,究竟是爲了什麼?從小被親生父親追殺,揹負着母親留給他的仇恨,在無數的屈辱和逃亡中,仇恨便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每年一度的穿骨之痛,他從來都是咬牙和血吞。爲了報仇,他不惜一切代價,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如今,他終於贏了,可是,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快樂!
當大仇得報,皇權在握,他付出了比性命還要慘痛的代價,換來了永生都無法消磨的痛心蝕骨的悔恨!命運對他何其殘酷,沒有了仇恨的支撐,沒有了愛人的溫暖,他未來的人生,意義何在?
他慘笑一聲,胸腔內空空蕩蕩。如果人生只刺下黑暗,那麼,不怕再多黑暗一點,反正,已經沒了光明。他活着,還有仇恨!是誰奪走了他最後的光明,誰就得拿最大的代價來償還。
“來人!調五萬弓箭手將東郊客棧給本將圍起來,但凡有人出現,殺、無、赦!天宇行宮增派一萬人馬,不準任何人出入!郊外‘難民”全部誅殺,一個不留。”他面上的溫和不再,眼中的猙獰殺意將天邊的落日也抹上一層寒霜,在一衆大臣的心裡驚起一陣寒慄。
傅籌看了一眼面有懼意的太子,面無表情道:“太子大逆不道,串通連妃毒害陛下,理應當誅,來呀,先壓入大牢,聽候處置!”
太子驚得張大嘴巴,掙開侍衛的挾制,怒道:“你,你胡說什麼?你纔是大逆不道,我是太子,你是什麼東西,敢叫人抓我!你憑什麼?這是我的天下!”
衆人也是吃驚不小,太子串通連妃毒害陛下?就算是,衛國大將軍也不能在沒拿出證據之前就壓了太子,他如果真想要稱帝,也應該借太子之手,讓他先稱帝再暗中操作讓其禪位,纔算名正言順,也可堵住天下人悠悠衆……
傅籌毫不在意衆人的眼光,只冷笑一聲,褪去溫和的表情,冷峭的五官與臨天皇更多了幾分神似。他一步步逼近太子,太子慌忙退後,他卻笑道:“我憑什麼?就憑我是已故的傅皇后的兒子,按照祖宗的規矩,嫡出長子才應該是真正的太子!若不是當年我母后遭奸人陷害,令我流落民間,你以爲你能當上太子?哼!正好,今日衆位大人也都在,我索性把話都說個清楚。我是先皇后傅鳶的兒子,有皇后金冊金印爲證!想必各位大臣們也都記得,陛下在登基之初封后之日,曾當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許諾只要我母后誕下龍子,必封其爲太子,爲一國儲君,絕不更改!”他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錦盒,打開盒蓋,一枚金色燦燦象徵着後宮最高權勢的金印壓在金色的冊子上面,正是先皇后之物。當年陛下曾跟先皇后要收回金冊金印,廢后封雲貴妃爲後,但不知是何原因,始終不成,想必就是先皇后將這些東西給了她的兒子,爲了在未來,證明他的身份。
大臣們個個張。結舌,他們也曾私下議論過大將軍長得與陛下有幾分相像,但見陛下與將軍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就以爲只是平常的相似,卻沒想到,竟然真的是父子,而且還是傅皇后的兒子!如此一來,繼承大統便是順理成章。
太子面色一片慘灰,癱軟在地,他一直把七皇弟當成是他最大的威脅,想不到,真正有野心的人其實一直潛伏不動,等待時機的成熟。他不死心道:“誰知道你這些東西從哪裡偷來的?光憑這些,不能證明你的身份!”
傅籌蓋上盒蓋,娣了他一眼,溫和笑道:“各位大人也是這樣認爲的?若是你們都不信,那滴血驗親,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本將不怎麼喜歡被人懷疑。”說罷他溫和卻犀利的目光朝着衆大臣一一掃過。
那些都是官場上混久了的人,自然懂得觀看形勢,一位大人站出來,討好笑道:“下官一直覺得將軍與陛下長相如此相似,又有一身王者貴氣,必是龍子出身,果然如此。將軍既有皇后金冊金印,自然不會有錯。”
有一個人開口,衆人緊跟着,誰也不願落後,爲官的生存之道,永遠都是這樣。太子徹底絕望,惡狠狠的瞪着先前還對他說着效忠的一衆大臣,轉眼就變成了另一雷嘴臉。
傅籌道:“登基儀式就有勞楊大人了,不必太過鋪張,但是,該有的,一樣也不能少。給你一月時日,可有問題?”
楊維忙道:“下官定竭盡所能,不負將軍所託。”
傅籌點頭,“這一個月,其他各位大人還是儘量少出府的好,近來外面會很不太平,門子串得多了,難保會出什麼事!”他是不會給機會,讓他們在這一個月之內生出事端。
衆臣心中一驚,連忙應了。一干人面色恭敬異常,心中對這位即將稱帝的年輕皇子生出一種由衷的畏懼,暗暗捏了把冷汗遍佈的手心,拱手告辭,各自回府。冷月如水,晚風清寒。衛國將軍府雖有天大的喜事即將臨門,卻無人有笑容,整個府邸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沉痛之中。下人們只知道兩日前夫人是被蕭侍衛抱回來的,不知道生了什麼事,中午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時頭就全白了,身上似乎還有很重的傷山而將軍回府之後,將看守清謐園的所有侍衛全部處死,當日帶夫人出門的常侍衛不見了蹤影。
清謐園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寂靜無聲。漫夭那日走到半路終於支撐不住倒下,被蕭煞抱了回來,蕭可爲她檢查完身體,哭得很厲害,很久都沒開口說話,急得蕭煞和項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就差撞牆。
兩日一夜,外面翻天覆地。天宇行宮裡早就沒了人,郊外的“難民”也脫出了掌控,東郊客棧地下密宮之人逃出了過半,與傅籌派去的弓箭手各自死傷慘重。但這時傅籌並無影響,他秘密撤回十幾萬大軍已經趕到城外,等着那些黃雀!
這期間,他一直守在漫夭的牀前,只號施令,人不離開這間屋子半步。此時外面的局勢基本已定,江南叛軍已收服,無隱樓被牽制,天仇門一夜消失,啓雲帝不知所蹤。
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國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世人眼裡,他是最終的勝利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啓動這一計戎的那刻,就已經輸掉了他生命裡最寶貴的東西!
望着躺在牀上的女子,他心如刀絞,悔恨難當,彷彿一夜間過了數十年,歷盡了世間所有的滄桑和苦難。
這兩日,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他們相識的所有日子,從一次見到她,他就是存了利用之心,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慮計戈周密,他是真的把她當成了棋子,但可悲的是,他明知道自己愛上了這枚棋子卻又不得不繼續利用。二十多年的仇恨,深置骨髓,早已融入了血液,與他性命相連,不死不休。這便是他既定的命運!
用手撫上她蒼白的容顏,枕邊的三幹雪色刺得他睜不開眼。她是那麼驕傲的人,他竟逼得她在數萬人的面前被她所愛之人強迫索歡,身心的極致折磨,讓她生生痛白了頭!是他用人不當,太過自負的以爲他計戈周全,纔會害她至此。他好後悔,爲什麼他不在計戈實施之前回來看看她,爲什麼宣德殿外,他不願多回頭望一望她絕望的眼神?
囚牢密室,灌毒藥的那一刻,她說:“阿籌,救我!”他明明聽到,爲什麼不進去看看她?爲什麼?
“容……樂……他到底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都做了些什麼?!他握緊拳頭垂着牀板,真希望自己死了!心中劇痛難舒,像是有把鐵鉗捏住了心口,他胸腔內一陣猛顫,一口猩紅的血便吐在了顏色豔麗的錦被。他十指緊緊抓住被子,猛地埋下頭,竟伏在她身上嗚咽着痛哭失聲。“容樂……啊……”那嗚咽聲彷彿是胸腔深處所出的壓抑的嘶喊,仍是那般的隱忍。這麼多年,無論何種逆境,他都告訴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可是今日,他難以自制。
時光的碎鉛,似化作無數的利刃,狠狠捅進他的心窩。這蝕骨的悔痛在心,他未來漫長的人生,該如何度過?漫夭一直沉淪在黑暗之中,尋找着心裡的最後一絲溫暖和光明。她雙眉緊鎖,意識一直在掙扎,一邊不想醒來面對這殘酷的世界,一邊又告訴自己她必須要醒來,她的愛人還不知在何處受折磨,他需要她。她不能怯懦,她要堅強。
終於睜開了眼睛,她便看到了坐在牀前面容消瘦彷彿蒼老了十歲的男人。
紅顏白痛千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