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道一如從前的繁華,家家戶戶門前結了紅綢,以慶賀帝王大婚以及一統天下之大喜。
蕭可跟蹤九皇子來到城南角一條街道,這裡花紅柳綠,燕瘦環肥,九皇子輕車熟路般的徑直朝“倚香樓”而去。
“唉呀!這位公子長得可真俊吶!”倚香樓門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們一見九皇子便目光璨亮,紛紛貼了上來。
九皇子下意識地退後,扇子一擡,叫道:“站住,別動!”
那些女子們被他的氣勢怔得愣了一下,但見他衣飾講究,樣貌年輕俊美,舉止不俗,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哪裡肯放過這大好機會。
四五名女子,一個個香衣飄飄,媚眼橫飛,朝他圍了過來。九皇子不知怎麼忽然生出一種想要逃走的衝動,這是以前來這等煙花之地從未有過的想法。他想,許是這些女子太媚俗的緣故,纔會讓他望而卻步。
他正待轉身離開,樓裡的老鴇眼尖看到了他,雙眼一亮,飛快的扭着腰朝門外衝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揚聲叫道:“呀!這不是九爺嗎?!”說着一手一個,拉開圍着他的女子們,指着她們罵道:“九爺可不是隨便什麼人想服侍就可以服侍的,你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快散了,散了。”她罵完,揚着手帕,一副老熟人般的嗲聲嗔笑道:“九爺,哦,不,現在應該叫您王爺了!呵呵,王爺,您可來了,這幾年啊,我這裡的姑娘們見不到您,想您想得都生病了。這不,換了好幾批,她們幾個都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您可別見怪呀!來,王爺,您快裡邊請!”
躲在拐角處的蕭可見九皇子被拽着進了樓裡,氣得直跺腳,“哥哥,你看他,他居然……居然去了青樓!他是不是不想娶我?”
蕭煞沉着臉,“他以前是那裡的常客。我說了他不是你的良人,你就是不聽。”如果不是那女子極力促成,他說什麼也不會讓可兒等九皇子等到現在,成了二十歲還未出嫁的大姑娘。
“我要去問問他。”蕭可說着就衝着倚香樓去了。
蕭煞往前攔道:“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蕭可纔不管這個,回嘴道:“他能去,我爲什麼不能去?哥哥,你忘了嗎?我又不是沒進過青樓。”那時候她才下山不久,被困在青樓,連接客是什麼也不知。而今,她卻再不是以前那個任人魚肉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子。
蕭煞沉了臉,斥道:“不行,你一個女孩子家跑去青樓問男人娶不娶你,像什麼話!萬一他不娶你,你怎麼辦?以後還怎麼嫁人?”
“我……”蕭可俏臉一白,他真的會不娶她嗎?她沒想過那種情況,如果他不娶,那她這幾年的等待就變得很可笑。可如果不進去,就任他在青樓裡摟着那些女人逍遙快活,她不甘心!
望着倚香樓的大門,蕭可握緊自己的手指,密集而來的疼像是心裡被紮了針。背過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氣,眼圈微微泛紅,眼眶裡隱隱有淚光閃爍,她咬了咬脣,似下定決心般說道:“那我就在這裡等,等一炷香的時間。如果一炷香以後,他還不出來,我就聽哥哥的話對他死心,以後……以後我的婚事,但憑哥哥做主。”
蕭煞看了看蕭可黯然的眼眸,心中自是難過,不禁張了張口,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只嘆息一聲,皺眉往倚香摟方向望了一眼,然後靜靜地站在那兒陪着她一起等。
夕陽淡去,天空以看得見的速度轉爲漆黑,蕭可背對着倚香樓站着,表面看上去異常安靜,心裡卻如波浪翻滾。她暗暗說:“老九,你要敢負我,我會讓你一輩子不得安寧!”
眼看一炷香的時間已過了大半,而他還沒出來。蕭可微微擡頭,望着天邊冉冉升起的彎月,下脣被咬出一道血印。
蕭煞終是不忍,無奈嘆口氣,習慣性的握了握腰間的劍,掉頭就進了倚香樓,怒氣騰騰。
蕭可在他身後喚了一聲,眼中盈了淚。她知道哥哥一向最討厭青樓,更知道哥哥一直不希望她嫁給老九,可是哥哥畢竟還是哥哥,即便再不願,他也能爲了她的幸福而拋卻自身喜好。
街上華燈閃爍,璀璨耀目,她巴巴的望了一會兒,終於見到蕭煞出來,卻只得他一人。蕭可立時涼了心,又怕哥哥擔憂,便垂頭道:“算了,他喜歡這裡便由着他好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明日我就稟明皇上,請求皇上取消賜婚,以後,我再不會提他半個字。”
蕭煞目光復雜,皺了皺眉頭,道:“他已經走了。”
“啊?”蕭可一愣,半響才反應過來,“走了?我一直在這門口,沒見他出來呀!他是不是藏在哪裡了?”
蕭煞道:“找遍了,他不在。”
蕭可柳眉皺起,思索間轉身忽然瞥見路口一身華服的俊朗男子與一名美貌女子路過,蕭可瞪大眼睛,忙拉了下蕭煞衣袖,叫道:“哥哥,你快看,那……那不是他嗎?他怎麼會和嫂子在一起呢?我們明明看到他進了青樓的!”
蕭煞聞聲,順着蕭可指的方向看去,倚香摟對面的十字路口一行四人,正是九皇子與昭雲公主以及昭雲的兩個丫頭。他回頭又看了眼倚香摟,皺了皺眉。
走在路口的九皇子眼角一瞥,似是正巧看到了他們,便叫住昭雲。
昭雲見蕭煞兄妹兩人站在青樓門前,神色怪異,不禁微微一愣,轉頭看向九皇子,恍然大悟:“哦!九哥哥你剛纔是從青樓裡偷溜出來的?難怪你非要堅持要走這條路,原來請我喝茶是假,讓我幫你騙人才是真!”
九皇子嘴角扯了扯,討好笑道:“昭雲你真是越來越聰明瞭,什麼都瞞不過你。”他嘿嘿笑了兩聲,幸虧他從二樓窗口看到樓下的蕭可,當機立斷從後院翻牆溜掉了,不然,若是被蕭煞拎出來,不禁顏面全無,也許蕭可一氣之下,他這輩子就得孤獨終老了。九皇子拍拍胸脯,有些後怕,朝昭雲湊過去,小聲的討好問道:“那你幫不幫我啊?”
昭雲淡定的搖搖頭,“不能幫,幫你就是害了可兒。夫君不希望可兒嫁給你。”
“啊!昭雲,你真是……”九皇子氣結,雙眉擰到一起,一臉哀怨道:“真是嫁雞隨雞!你心裡只有那個蕭煞,枉九哥哥我一直這麼疼你,你現在嫁了人就不用管九哥哥我的幸福了?!”說罷像孩子般的氣惱將頭扭到一邊。
昭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忙以袖掩口,看了眼遠遠瞪着九皇子的蕭可,想了想,方認真道:“要我幫你也行,那你得收收性子,以後娶了可兒,不準欺負她,也不能再去青樓了。” 九皇子挑眉,審視她,嘆道:“啊,你這口氣怎麼越來越像璃月了?!”
昭雲垂眸道:“姐姐臨走前一直不放心可兒,如今姐姐不在了,我是可兒的嫂子,長嫂如母,她的終身大事我當然要操心。”
“好了好了,就算你不說,我以後也不敢再去青樓了。”九皇子擡頭望天,萬般無奈的嘆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不下蕭可,就只好舍了自由身了。他哀怨嘆道:“只要我選了那個臭丫頭,我若是再去青樓,估計七哥會剝了我的皮。唉,其實想想,青樓也沒什麼好的,那些姑娘沒一個順眼的,我現在看着就頭疼。走走走,我們快過去打個招呼。”
九皇子說着便拉着昭雲往蕭可那邊去了,人還未到,便先笑着招呼道:“怎麼這麼巧啊?走大街上也能遇到。”
蕭可朝他翻了個白眼,沒理他,只喚了聲昭雲:“嫂嫂。”
昭雲親熱的過來拉着她的手,溫柔笑問:“夫君、可兒,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蕭煞掃了眼九皇子,沒有回答昭雲的問題,只對她關懷道:“你身子不舒服,怎的出府了?”
昭雲笑道:“在家裡待了一個多月,感覺很悶,今日下午精神稍好一些,便想着出來走走,不想就走遠了,正巧遇上九哥哥。九哥哥說請我喝茶,我就來了。”
九皇子擡頭看了看倚香摟的大門,裝作這才發現身置青樓門口,立刻扳了臉,一本正經指着蕭煞,用教育人的口氣道:“啊!你身爲駙馬,竟然來此尋花問柳……實在太不應該了!你知不知道,不把昭雲放在眼裡,就是不把本王和皇上放在眼裡,你說,你該當何罪?”
蕭煞用鼻子冷哼一聲,“倒打一耙,哼!堂堂王爺這般無賴,也不怕天下人恥笑!”
九皇子袖袍一甩,仰着頭,鼻孔朝天,“誰敢笑本王,本王就……”
“就怎樣?”蕭可突然揪住他胸前領口,怒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問:“我笑你,你能把我怎樣?”
九皇子俊容一僵,低下頭來,瞄一眼蕭可怒氣燃熾的俏臉,乾咳一聲,賠笑道:“呃,如果是你嘛……那我,我……我就把你娶回王府,以後,你想怎麼笑就怎麼笑,我保證沒人敢對你說個不字!這樣……好不好?”
“不、好!”蕭可放開他,斬釘截鐵的否定,“你喜歡青樓嘛,我這就進宮請求皇上取消賜婚。哼!”說完她扭頭就跑掉了。
九皇子大驚失色,忙追。蕭煞也待追過去,被昭雲拉住,他回頭,昭雲對他輕輕搖頭,柔笑道:“他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最好。可兒也不小了,她一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夫君,我們回家吧。”
蕭煞看了看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有些擔心,但昭雲說的也不無道理。他點了點頭,兩人並肩往回走。
一路話不多,就如他們這兩年多的相處,默默陪伴,彼此相敬如賓。許是太過了解對方的心思,在相處的過程中,便多了許多容讓和體諒。
昭雲身子還有些虛弱,走得很慢,蕭煞爲遷就她,也放慢了腳步。
走了一段路,昭雲再三猶豫着,還是問了出來:“夫君,無憂哥哥……可好?”
蕭煞點頭,“你若想進宮看他,就去吧。”
昭雲輕輕搖頭,望着遠處暗無星子的天空,幽聲道:“不了。我只要知道他過得好就行了。”她垂下眼,心裡澀澀的。其實,不用問,她心裡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了愛人的無憂哥哥,怎麼可能會過得好!可是,她卻什麼也做不了。在這個時候,任何人的安慰,對無憂哥哥而言,都是多餘的。
記得十幾天前,她正躺在牀上喝藥,蕭煞就坐在牀邊照顧她,宮裡蕭可讓人送來消息,說皇妃薨了,當時他們都震住,相互望着,久久不能開口說話,爲着各自心裡頭的那個人而悲痛。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蕭煞爲什麼要娶她,不過是安那一人之心罷了。
昭雲忽然伸手握住蕭煞的手,擡頭,側眸望着他剛毅的側臉,頓下腳步,“夫君,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這樣纔不辜負姐姐的期望。”
蕭煞微微一震,轉頭望着她月光下略顯蒼白的精緻臉龐,憂傷中透出誠摯的眸子,他點頭,“恩”了一聲,聲音很輕,卻又很沉,像是承諾。
成親兩年多,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她想,人生百年,若不能與深愛的人白頭到老,那麼,找一個懂得自己的人相伴一生,也是不錯的選擇。就如,她和蕭煞,沒有對彼此的感情羈絆,也能相互溫暖。
夜濃如墨,星疏雲淡,在他們行走另一個方向,蕭可爲躲避九皇子,跑進了一個偏僻無人的小巷,那巷子窄且深,沒有燈,只有淡淡的月光透過樹梢灑下,勉強能看清路和牆的區別。
蕭可躲在拐角處,注視着來的方向。可左等右等,也不見九皇子拐進來。
周圍靜悄悄的,偶爾有幾片落葉發出輕微的沙沙響聲,愈發襯得黑夜寂靜而詭秘。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進來,蕭可更加氣惱,九皇子明明輕功了得,怎麼連她都追不上?她鬱悶地跺了跺腳,想着,她是出去呢,還是再等一會兒?
正猶豫不決,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碎響,像極了以前在山上聽到的蛇行的聲音,她一向怕蛇,聽到這聲音頓時汗毛直豎,忙轉頭去看,只見不遠處的地上一條粗粗的像是蛇一樣的東西,有一半隱在落葉之中看不太清,她嚇得後退兩步,轉身就想跑出去,又見這邊巷口同樣有一條蛇趴在地上,她頓時身子僵硬,臉色發白,頓在原地,不敢再輕舉妄動。
只怪她今日出宮走得急,沒帶任何防身的藥物。
她又不會輕功,這下可怎麼辦?怎麼辦吶?
蕭可六神無主,對着巷口之外氣惱的罵了聲:“混蛋!”她就不信他不在這附近,他一定是等着她自己出去。
想了想,還是命重要,她大聲叫道:“我數三聲,如果你再不出現,以後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了!”
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寂靜的深巷,但巷子外頭沒有迴應。蕭可害怕極了,心想,他不會真不在吧?但既然說了,就得數啊。
“一……”
沒有迴應。
“二”
依舊沒回應。
蕭可心裡越發的沒底了,急得快要哭出來。她咬脣,準備喊“三”的時候,突然,眼前吊下一條與地上那般粗細的黑乎乎的像蛇一般的東西,她臉色大變,驚叫一聲,急急後退,撞上一道肉牆。 “啊!”蕭可如驚弓之鳥,反彈回來,身後卻有一隻雙臂從腰間緊緊攬住了她。
九皇子哈哈笑起來,笑聲愉悅,“哈,原來你這麼膽小啊,看看,不過是一根繩子而已!”他得意的提着繩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蕭可定睛一看,這樣近的距離,纔看清果然是繩子,而不是蛇。她再轉眼仔細去看兩邊地上,同樣是繩子。
她不禁鬆了一口氣,同時,聽着九皇子的笑聲,她怒從心起。
蕭可回頭,睜大眼睛狠狠瞪着九皇子。剛纔她都快被嚇死了,他竟然還這般得意、開心。她心裡忽覺萬分委屈,從之前在青樓門口的傷心失落到方纔的恐懼不安,那積聚許久的情緒再也忍不住,竟抽泣起來。
九皇子一愣,心道:糟了,這回玩大了!
他立刻丟掉手中的繩子,望着蕭可因傷心而顫抖的肩膀,從她肩上探過頭去,小心問道:“誒,臭丫頭,你……生氣了?我逗你玩的,你沒這麼小氣吧?”
蕭可垂眸低泣,哭的很是傷心,並不理他。
九皇子手足無措,心中有些後悔,聲音也沒了底氣,“我不知道你怕蛇……那個,平常,你身上不是都會帶藥的嗎?今天嚇傻啦?”
蕭可仍然不理他。
九皇子摸了摸鼻子,見這麼個說法行不通,便堆了滿臉的笑,討好道:“我以後不嚇唬你就是了,你別哭了,哭得我心裡怪難受的。”
……
“要不這樣,我讓你打幾下出出氣好不好?我保證不還手。”
……
“還不行?你……你是不是在怪我去青樓啊?好吧,我保證,和你成親以後,絕不再去那種地方,這樣總行了吧?”
九皇子一雙手悄悄去摟蕭可的腰,蕭可哭泣漸止,大力拍掉他的手,扭頭丟給他一個白眼,賭氣道:“誰要和你成親?我要請求皇上取消賜婚,我寧可嫁給流浪街頭的乞丐也不嫁你!”
“不是吧?我連一個乞丐都不如?”九皇子揉了揉被打疼了的手,皺着眉頭叫道。
蕭可不再看他,轉頭欲走。九皇子見她似是來真的,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忙拉住她,斂了玩鬧時的心情,表情變得十分嚴肅,“誒,臭丫頭,你是說真的?我告訴你啊,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七哥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今天你要真去求了,七哥若答應了你,那以後,我們可再沒機會在一起了。到時候,你……別後悔……”
“我纔不會後悔。”這話說的沒底氣,蕭可咬了咬脣,手指攪在一起。
九皇子繞到蕭可面前,歪着頭看她,見她嘟着一張嘴,極委屈,但模樣卻十分可愛,讓人忍不住想親上一口。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並且親了就沒捨得放開。
突然的襲擊令蕭可愣住,一雙眼睛睜得銅鈴般大,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臉,而那張俊臉上的一雙眼睛也同樣大大的睜着,兩個人瞬間成了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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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變得詭異,四周靜謐無聲,片刻後,有“咚咚”的心跳聲在寂靜的黑夜中響起,很快便如擂鼓。
蕭可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俊臉還在,貼着她雙脣的另一雙柔軟脣瓣由溫熱變爲滾燙,她立時警醒,俏臉暈紅一片,心不由自主的狂跳,連忙推開九皇子,女子的矜持令她想要立刻逃走,偏被九皇子牢牢抓住雙臂,無法脫身。她紅着臉,惱道:“快放開我。”
“不放。”九皇子拿出耍無賴的看家本領,乾脆死死箍住她的細腰,誕着一張臉,揚眉道:“爲了不讓你將來後悔,我是不會讓你回宮找七哥的。”
蕭可掙扎不得,抗議道:“我說了我不會後悔。”
“可我會後悔啊!”九皇子朗目如星,灼灼望着蕭可,脣上的柔軟觸感還在,有些意猶未盡。
蕭可愣了一愣,她沒聽錯吧?這話可不像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她用懷疑和審視的目光望着九皇子,九皇子往前湊了湊,嘿嘿笑道:“我好看吧?你就看在我這麼好看的份上,今天的事就別計較了,你看,我錯也認了,還向你做了保證,你就當是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你也不希望我們走七哥和璃月的老路吧?”先是笑着哄她,說到最後語氣又認真起來。
蕭可柳眉皺着,沒吭聲。
九皇子又道:“還有啊,璃月纔剛走,七哥現在有多傷心難過可想而知,我們就別再給他添煩惱了。……今天去青樓是我不對,我以後不會再去了。等我們成了親,這世上,除了七哥以外,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唯一的親人?就在這一剎那,蕭可似乎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傷感,她又是一愣,是錯覺吧?這個整日裡跟她鬥氣、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男子怎麼會有傷感的情緒?
她聽着有些不習慣,不自然的動動身子,掙脫他的懷抱,想了想,偏過頭低聲說道:“出來很久了,再不回宮……贏兒和念兒會找我的。”說完快步跑出了黑漆漆的小巷。
九皇子見她語氣軟下來,心中漸安,便跟上她,一起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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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漫,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刻,你可有話想對我講?
我知道,你有!
儘管你神色如此安詳,但我卻知,你心裡有遺憾,因爲你終沒能與我見上最後一面!
這是你的遺憾,更是我的遺憾。
你這樣殘忍,自己走了,卻要爲我留下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亦留下讓我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從此後,江山無限,寂寞比天地更廣闊無邊。而我,這個萬人敬仰的帝王,卻只能在藹藹深宮中,抱着你冰冷的軀體,在回憶中度日如年。
就這樣,活在對你永無止盡的想念裡,活在毫無希望的企盼之中……
阿漫,阿漫……你可知?這樣的活着,真的……不如死了!
可我,怎忍心不達成你心之所願?”
——宗政無憂
晚膳時分,雲思宮四處亮起了燈。寢宮內,擺了一桌子的美味佳餚,正冒着騰騰熱氣,將空氣填滿飯菜香味。
“阿漫,用膳了。”宗政無憂放下手中的棋子,坐起身,望着對面的女子,目光萬千溫柔。
靠在他身上的漫夭透明的身軀也緩緩坐起,習慣性的回眸對他柔聲應道,“好啊。”
她擡手,像往常那般遞到他面前,期待他溫暖的掌心握住她毫無溫度的手指,牽着她站起來,走到那張擺滿膳食的桌旁。可是,她忘了,他根本看不到她。 宗政無憂看着對面女子永遠不會再睜開的雙眼,目中的溫柔染上濃郁的哀傷,一點點的黯淡下去。修長的手指無意識的握緊,他站起身,獨自走到餐桌旁,望着一滿桌的豐盛膳食,兩幅碗筷,卻只他一人獨坐,悲涼無限。
漫夭垂了手,看他拿起碗筷,對着美味佳餚卻味同嚼蠟般的神情,心內苦澀不能言語。她是不是錯了?這樣執着的留在他身邊,除了讓自己痛苦不堪之外,毫無用處。
“太子,太子……您慢點走,我們還是回太子宮吧,別惹了皇上不高興,奴婢就是有十條命也擔待不起呀!……公主,您幫忙勸勸太子殿下吧!”外頭院子裡傳來奶孃刻意壓低的祈求聲,走到門口的腳步因此略微停頓。
“弟弟,我們回去吧,別打擾父皇和母親。”
“不。太子宮的飯菜不好吃,我要在父皇和母親這裡吃完飯再回去。”宗政贏稚氣的聲音透着倔強和頑皮。
“都是御膳房做的菜,味道是一樣的。弟弟,你忘了母親說過的話了嗎?你總這樣胡鬧,父皇會不喜歡的。”
“我沒胡鬧!我就是想和父皇、母親一起吃頓飯嘛……姨娘說過,只要有我們陪着,母親每次都會多用一些飯菜……”
宗政無憂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顫,轉眸望了眼軟榻上安靜躺着的女子,憂傷的眼眸溢出深沉的懷念和嚮往。那兩年多的時光,他究竟錯過了些什麼?在那段時間裡,也不知她是如何與孩子相處的?她一定很疼他們吧?
宗政無憂輕垂眸子,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吐出,方對外叫道:“進來罷。”
門外的宗政贏一得到許可,鳳眸閃過一道狡黠的光芒,立刻推門而入,奶孃和念兒隨後跟上,三人一同向宗政無憂行了禮。
“去添兩副碗筷。”宗政無憂對門外的宮人吩咐完,淡淡看了眼對面的兩個位置,“坐吧。”
宗政贏高高興興地走過來,但見父親表情冷漠,眼光深沉,立刻收斂了一些,坐得規規矩矩,眼睛卻瞄着宗政無憂身旁的座位,鳳眸垂下,看上去一副乖巧老實的模樣。
念兒穩穩當當的坐到宗政贏身邊,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生怕這個鬼點子多的弟弟一不小心犯了錯,觸怒了冷酷威嚴的父親。
宮人爲他們添了碗筷,奶孃也退了出去。
宗政無憂自顧自的用膳,只偶爾神情溫柔的爲身旁空位的碗中布些菜,而那些菜全都是漫夭從前最喜歡的。
“父皇,我想吃……那個。”宗政贏小手指着父親面前一盤他夠不着的菜,眼巴巴的望着。
宗政無憂掀了眼皮淡淡的看他一眼,宗政贏立刻低下頭去,念兒害怕父親不高興,忙道:“弟弟,我幫你夾。”她說着就站起身,可惜她的胳膊不夠長,怎麼夠也夠不着。
“母親……”宗政贏撅着小嘴兒,可憐兮兮的對着軟榻上的女子叫了一聲,宗政無憂眉頭微動,端起那個碟子放到兒子面前。
“多謝父皇!”宗政贏立刻開懷地笑了起來,直點頭讚道:“真好吃!”卻只吃了兩口,偷望父親一眼,又看向父親面前的另一道菜,小心翼翼道:“父皇,我,我還想吃那個……”
宗政無憂面色略略一沉,眼光冷了幾分,念兒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宗政贏的衣袖,提醒他別胡鬧。宗政贏垂着眸子,咬着嘴脣,一臉無辜的表情,叫人無端生憐。
“自己過來夾。”宗政無憂語氣淡淡說道。
宗政贏如獲聖旨,目光璨亮,比方纔父親將那一整碟子菜遞到他面前更加開心。他忙跳下椅子,端着碗繞過寬大的桌子,來到父親身邊。夾了菜放到碗裡,卻不吃,只慢慢往嘴裡扒着白米飯。
漫夭看着這一幕,心口像是被壓上了一團重物,陣陣發緊的疼。她的贏兒根本不喜歡那些菜,他喜歡的菜都在他自己面前,而他這樣做,不過是想離他父親近一點罷了。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注和疼愛,卻要用這樣的方式。
他就那樣站在他父親的身邊,小腦袋與餐桌平齊,一口一口扒着白米飯,吃得很香,嘴角微微翹着,心情很好的樣子,偶爾拿眼角偷偷瞧一眼他的父親。
“來人。”宗政無憂瞥了他一眼,突然對外叫道。
宗政贏一愣,停下筷子,扭過頭去看他的父親,神情有些緊張和無措。他做錯什麼了嗎?
宗政無憂沒看他,只對進屋的小祥子吩咐道:“搬張椅子過來。”
宮人連忙應了,將椅子搬到皇帝身邊,扶着太子坐上去之後方纔退下。
宗政贏喜笑顏開,忽然覺得父親其實沒那麼可怕。他放下碗筷,伸手去拉父親的衣袖,仰着臉,像從前叫母親那樣甜甜地叫了一聲:“父皇——”
軟軟糯糯的稚嫩嗓音,聽在耳中似是心尖被人輕輕捏了一下,宗政無憂指尖顫了一顫,微微蹙了眉頭,凝眸看着兒子。
“母親總是擔心父皇會不喜歡我,父皇,您會不喜歡贏兒嗎?”宗政贏靠過來,歪着頭,揚起漂亮的小臉蛋,一雙鳳眸流光四溢,亮晶晶的。
宗政無憂愣了一下,他還不習慣除她之外的人與他這般親近,即便這個小人兒是他的兒子。他掃了眼兒子拽着他衣袖的小手,挑了眼角,沉聲道:“食不言,寢不語,你的老師沒教過你?”
宗政贏縮回手,眸光暗下,垂頭,坐正身姿,抿着脣,語聲低緩回道:“兒臣知錯。”
聽着兒子委委屈屈的聲音,宗政無憂眉心微微一動,卻沒再說什麼。
漫夭坐在屬於她的位置,面對丈夫和一雙兒女的相處方式,憂心忡忡。
晚膳用罷,宗政無憂正待命人送他二人回太子宮,這時,小祥子進屋稟報道:“皇上,明太傅的夫人跪在宮門口,求見皇上。”小祥子一邊向皇帝稟報,一邊擔憂的望着太子。
宗政贏直覺的愣了愣,宗政無憂皺眉,頓了片刻方道:“何事?”
“明夫人說……明太傅一直未回府,請求……求太子殿下放人。”小祥子半猶豫着回話,小心觀察皇帝的臉色。
宗政無憂面色一沉,雙目頓利,轉頭盯住宗政贏的眼睛,“你命人抓了太傅?”
宗政贏身軀一抖,他還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深沉而銳利的眼神,不覺就反射性的往後退,結巴道:“沒……沒有……這次不是我!”
“這次不是你?”宗政無憂鳳眸眯起,神情陰鶩,緩緩逼近兒子,聲音愈發的陰沉,“這麼說,你以前常扣押太傅?”“我,我……”宗政贏縮着脖子,目光躲閃,“自從那次母親生氣,犯了病……以後,我就再沒做過了……”
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宗政無憂只覺一股鬱怒之氣直衝腦門,他雙目倏地一睜,臉色立時陰鶩之極,且渾身散發出一股強烈的煞氣。他大步跨上前,一把揪住兒子的衣襟口,將他身子給拎了起來,嗓音因慍怒而微啞,“原來是你!你氣得你母親犯病,才害她等不到我回來見最後一面,是不是?你這逆子,虧你母親寧死也要保你周全,而你卻如此頑劣不堪造就,朕留你何用?”
他五指緊緊扣住兒子的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此刻的宗政無憂被憤怒與悲痛湮滅了理智,他看不到兒子的掙扎和漸漸發紫的臉蛋。
“父……父皇……”宗政贏被懸在半空,稚嫩的脖子被衣襟領口勒住,上不來氣,窒痛感令他心中充滿了恐懼,他張大嘴巴,一雙小腿在空中胡亂蹬着。
“皇上!”小祥子愣住,睜大眼睛連跪下都忘了。
“父皇!”念兒慌忙跪下,一張小臉嚇得灰白,忍不住哭了出來,求道:“弟弟他知錯了!父皇,您快放了弟弟吧,父皇……”
宗政無憂似沒聽見,目光死死盯着兒子充滿恐懼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漫夭看着兒子小小的身子在他手中痛苦的掙扎,心頭大慌,忙亂無措的跑過去,想拉開他的手,卻忘了自己只不過是一抹無形的孤魂,根本沒有阻止的能力。她撲過去,抓了個空,心下沉入谷底,一雙透明的手指在空中無力的揮舞,止不住悲泣,“無憂,你快放開贏兒!你別傷害他,他是我們的孩子,是我的心頭肉啊!你別傷害他!來人啊!來人……”她大聲叫着,希望有人進來阻止失去理智的男人,然而,不管她怎樣大聲,依舊無人聽得到她的祈求。“誰來救救我的孩子?!我不要他們父子相殘,我只想他們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難道,這也不行嗎?”
拉不住他的手,她扶着他的身子滑倒在地上,感覺她的靈魂似是被生生撕裂開,痛不可當。她恨極了這種無力感!有沒有人,可以幫她一回?
“唉!”遠遠的,一聲飄渺的嘆息傳了過來,“你這是何苦呢?!當離去時就該離去,你冒着靈魂飛散的危險,這般執着的留在他身邊,又有何用?只會苦了自己,也害了他人!”
漫夭靈魂一震,掉頭去望,只見窗前出現一位面目慈和的中年男子,對着她搖頭嘆氣。而那男子身旁很快又出現一位慈祥的婦人,那婦人的面容竟看不分明,只隱隱感覺有些熟悉,婦人嘆了一聲,似無奈,似憐惜。
漫夭顧不得多想,也不管他們是誰,只是直覺他們有能力幫她,她便立刻從地上爬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們面前,虔誠的跪下,一拜到底,“求求你們,救救我的丈夫和兒子!”
兩世爲人,她從不曾這樣卑微的祈求過什麼。而這一次,她不可挽回的走向死亡,以及這些天的可望不可觸及的無力感,讓她深刻的明白了,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憑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
中年男子的目光望向婦人,婦人看着前方那一身冷冽氣息的宗政無憂,她慈祥的眼神掠過無數複雜的情緒,她走過去,擡手去撫摸宗政無憂的臉龐,亦是同漫夭一樣,透明的手指穿透肌膚,卻無從觸碰。她眼光黯淡而哀傷,轉眸對着漫夭伸出手,彷彿對待自己孩子般的口氣,柔聲道:“你過來,把你的手給我。”
漫夭依言而去,將手放到婦人的手中,一向無力的手指忽然覺得有了力量。她驚異的擡頭,那婦人又道:“閉上眼睛,用你的意念告訴他,你想要怎樣。記住,只能說一句話。”
漫夭點頭,連忙收斂心神,閉上眼睛。
宗政無憂突感心內猛然抽了一下,似乎有一道聲音從心底裡透出來:“無憂,別傷害贏兒!”
他捏住兒子衣領的手頓時一顫,腦子裡清明迴轉,霎時鬆手,驚問自己,他這是在做什麼?
看着幼小的兒子跌在地上,漲紫着一張小臉大聲咳嗽,他低頭,盯着自己的手,心下駭然,惶惶退了兩步。他竟然差一點親手殺死他和阿漫的孩子,更辜負阿漫的臨終託付!
“弟弟。”念兒緊張的叫了一聲,過去扶宗政贏起來,卻被他推開。宗政贏漸漸止了咳,自己站起來,摸了把臉上的眼淚,倔強的仰着頭瞪着他的父親。這樣的眼神像極了他的母親,宗政無憂看着瞳孔一縮,雙手僵住。
宗政贏叫道:“父皇壞!母親從不捨得打我……”他說完扭頭就跑了出去,念兒行個禮告退。
宗政無憂心底一震,抽搐着疼痛,他望着兒子小小的背影怔怔發愣,這是阿漫寧可自己死也不願傷害的孩子,她有多疼他,他知道。
“跟過去看看,別出事。”他對小祥子吩咐,聲音低低的,似是嗓子被壓了千斤秤砣。
小祥子忙領命跟上去。宗政無憂這才緩緩轉身,來到女子躺着的軟榻前慢慢地蹲下去。
他握着她的一隻手,看着她安詳的面容,聲音幽遠而哀傷:“阿漫,你會怪我嗎?如果你怪我,就醒過來告訴我,只要你說一聲,我就再不會做那些讓你不高興的事。”
他無比祈盼的望着她緊閉的雙眼,多麼希望她能睜開眼睛,打他也好罵他也好,只要她能再看他一眼。
想他宗政無憂坐擁江山成爲天下之主,身份尊貴無比,然而,他卻心如冰窟,毫無快樂可言。人人都道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他想要的,其實只是她一人而已。失去了她,即便是他們的孩子,也無法帶給他半分溫暖。
冷風吹開了窗子,一片枯黃的梧桐葉飄了進來,在他鬢角白髮上久久不肯落下,彷彿在詮釋他的生命就如這秋日裡凋零的枯葉,毫無生氣可言。
他就那樣半蹲跪在她的軟榻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埋下頭去,沒有眼淚,只有一身哀絕的氣息令人感之慾泣。
漫夭跪在他身後,雙手是抱住他腰的姿勢,將頭靠在他背上,她的目光望向梳妝檯的方向,銅鏡中,只有他一人身影,無助而悲傷。
“無憂,我也好想和你說話,我好想告訴你,我一直在你身邊,我會永遠陪着你,不離開……求求你別這麼難過,求求你好好活着……”
晶瑩的淚光順着她透明的臉頰滾落下來,沒入他的肌膚不見。
一絲溼意自宗政無憂背後傳來,他恍惚間覺察到一股鹹澀的滋味在他肺腑內蔓延開來,身軀一震,猛地擡頭叫道:“阿漫!”他急急地轉過身去,身後卻是空空如也。
“阿漫,阿漫……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他伸出雙手在空中摸索着,張開的十指像是迷路的孩子渴求大人的引領,那般無助,那般害怕得不到迴應。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一個祈求愛人迴應的癡情男子。他的生命裡若沒有了她,他便什麼也不是。
徒然的張着手,冷風吹過,連空氣都染上冰涼沁骨的寒意。而他的目光,在虛無的空氣中無助的探尋,眼神癡然,眉心緊緊擰着,喃喃說道:“阿漫,你是否怪我計較太多?對不起,我以後什麼都不計較了,只要你回來,只要你回來……你心裡可以記着另一個男人,你也可以愛他……我都不在乎了,只要你回來!我再不會逼你說‘你只愛我一個人’,我再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不讓你兩面爲難……只要你回到我身邊,我什麼都能接受……”
他就那麼對着虛無縹緲的空氣絮絮地說着,眼中的光亮被暗黑吞噬的一乾二淨,絕望和悲痛彷彿永無止盡的肆意而出。
漫夭在他面前拼命的搖頭,她擡手,透明的手指與他修長而蒼白的手指交匯,卻怎麼也握不住。她執拗的那麼擡着,不肯放下,聲如心碎之音:“我不怪你,也從來沒有怪過你,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們,不是你的錯!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定不負你一腔深情,可是……上天,卻不肯再給我機會!”
昏黃的燈光照着空曠的寢宮,滿室的蕭瑟淒冷,孤清遠寂。她忍不住朝他撲過去,抱着他痛哭失聲,哭到肝腸寸斷。
窗外一輪冷月當空,月光清涼,籠罩着寂寂皇宮,如被浸了秋水般寒氣涌動。
秋風蕭蕭,拍打着梧桐落葉,瑟瑟的響。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縹緲的歌聲,嗓音婉轉,聲調悽楚哀傷,彷彿被貫注了生死離別的情緒,令人聞之落淚。
……
那離愁,深秋,再回首
離別恨,已過幾秋
上紅樓,交杯酒,執子之手
緊握那顆相思豆
……
相見難,這般愁斷腸
天上人間兩茫茫
淚成霜,花殘,獨留暗香
對鏡梳妝,淚千行
此情成追憶,綿綿無絕期
若離別
此生無緣
不求殿宇宏,不求衣錦榮
但求朝朝暮暮生死同
……
遠遠望着這一幕的中年男子悲憫的搖頭嘆息,轉過頭去看退到身旁的婦人,只見她目光盈滿了深深的疼惜和不忍,眼中忽然流下淚來。那婦人連忙背過身去,喉嚨哽咽,生怕被人看到她哭泣般的捂着嘴就欲離開。漫夭轉眸,正好看到婦人轉身,婦人透明到連她都無法看清的面容在這一刻似乎因情緒波動而清晰明朗起來。
漫夭哭聲立止,轉頭望着婦人那異常熟悉的側臉,她驚詫萬分。
“母親?”她試探着叫了一聲。
婦人身形微微一震,頓住,緩緩回首。那是一張如仙般絕美無塵的容顏,與宗政無憂的臉竟有九分相似,不是已故的雲貴妃又是誰?!
難怪她會幫她!漫夭起身,快步走到雲貴妃跟前,心中波瀾浮動,卻只緩緩開口:“沒想到我還有機會見到母親!母親,這些年,您一直都在嗎?”就像她一直這樣默默陪着無憂一般。
雲貴妃眸光一閃,點頭,又搖頭,多少辛酸苦楚都在澀澀一笑中。
也許是因爲了解對方的感受而產生一種心靈上的共鳴,所以,儘管第一次相見,漫夭卻倍覺親切。
“方纔幸得母親相助,纔不至讓他們父子兩……”她聲音微微哽咽,竟說不下去。
“好孩子,都過去了。沒事了。”雲貴妃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柔聲安撫。
漫夭垂眸,滿心的後怕和酸楚,又道:“否則,我真的不敢想象,無憂以後的路,怎樣纔有勇氣走下去!母親,我真的好想一直陪在他身邊,可我不知道,我這樣……究竟還能陪他多久?”
雲貴妃看了看坐在軟榻前冰冷地面的兒子,滿眼心疼,嘆道:“看你們的緣分還有多長。只要你們的心始終堅定不移,也許有朝一日,你們還能再續前緣也不一定。”
漫夭目光亮起又暗下,低緩道:“可以嗎?若有那一日,我定要好好珍惜。可是,真的會有那一日嗎?”
雲貴妃道:“你不是對無憂說,也許會有奇蹟嗎?爲何你自己倒不信呢?”
漫夭道:“我……我只是尋了個理由,想要他活下去。”
一直不曾言語的中年男子凝眉思索道:“其實你想復生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漫夭眸光頓亮,點點希望在目中燃燒,迫切道:“您有辦法嗎?”
中年男子道:“你的靈魂借她人身體重生過一次,只是,你寄宿的身軀經歷了太多的創傷,已油盡燈枯,要想再找到一具與靈魂完全契合的身體的確不容易,只能看機緣了。”
機緣?漫夭神情黯然,這樣虛無縹緲、聽天由命的機會,她可以指望麼?她垂眸嘆息道:“怎樣才能算是與靈魂契合?我出去找,是不是就能找得到了?”
中年男子道:“天下這麼大,漫無目的的四處尋找會很辛苦。也許你可以找到,至於時間,一年、十年,或是終生,都未嘗可知。而且,必須是在一個人剛剛嚥氣的五個時辰之內附身上去,那具軀體若由你的意念而動,那便是契合。”
漫夭點頭,雖不知有無機會找到這樣的身體,但她仍然真心道謝。之後,與雲貴妃聊了聊,得知中年男子是雲貴妃在靈魂遊蕩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他也同她們一樣,留戀在世的親人不捨得離去,他尋了四十年也沒有尋到與靈魂契合的身體,直到他的妻子死去,他也未能真正的與他妻子見上一面。就如雲貴妃和臨天國先皇一般,情深又如何,終究緣淺。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任人如何努力,始終無法圓滿,而她與無憂,能否再在一起,她真的不敢再奢望,她只想能再見他一面,實實在在感受一次他肌膚的溫度,同他說句話,哪怕是一句,她也心滿意足。
雲貴妃離開後,漫夭回頭,宗政無憂還坐在地上,滿室的寂靜,一人一魂,各自悲痛無言。第二日早朝過後,九皇子請旨賜婚,婚期定在第二年春天。而宗政無憂雖心中悲痛,整個人愈發的沉默寡言,但大戰過後百廢待興,不容他頹喪下去。他曾答應過她,有朝一日平定天下,定會善待百姓,爲天下人創造一個太平盛世,因此,在隨後的幾年裡,他施仁政,開恩科,任用賢良,不論官職大小,立功或是犯錯,一律獎懲分明,毫不例外。且有明清正等一干賢臣輔佐,更有無隱樓眼線遍佈天下,無人敢貪髒枉法,皆兢兢業業,一心爲國爲民,自此,四方無叛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他便成爲受世人敬仰的千古一帝,流芳百世。只是,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五年的時間,在忙碌和等待中過去了,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這五年裡,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國家昌盛,京城更加繁榮,百姓的生活變好了。再比如,九皇子和蕭可成了親,有了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變得成熟了。又比如太子宗政贏長大了,不再頑劣,而是用心讀書,不再讓明太傅頭痛,反倒成爲令太傅感到驕傲的學生……
隨着日子的推移,世界觀念在變,人心在變,什麼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那至高無上的帝王的癡情。在這五年裡,曾發生了一件大事,宗政無憂聽聞有一家寺廟香火旺盛,據說到那裡許願的人多半都能達成願望,他下了朝便去了,許下願望,希望他心愛的女子能回到他身邊,若能達成此願,他將用黃金擴建這間寺廟,並派人在民間弘揚佛法。
可過了一年,他心愛的女人依舊沒有回來,於是,他一怒之下,命人拆了那間寺廟。此後,一年乾旱,顆粒無收。
有人說,皇帝拆了寺廟,上天動怒,以此懲罰衆生。大臣進諫,重修寺廟,求天賜雨。
宗政無憂聽後又去了那間寺廟,卻不爲重修寺廟而去,更不是請求上天恕罪,而是冷冷的站在佛像前,含怒道:“朕拆你寺廟,是因爲你們不長眼!既然你們無眼,朕留你們何用?朕給你們三日時間,若三日之內,再不降雨,朕便命人拆寺廟,毀佛像,讓你們永遠在這人間消失滅跡。看你們將來還如何受人香火?!”
他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完全不理會旁人的勸諫。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報應會比奪去阿漫來得更加殘酷?
宗政無憂拂袖離去,留下身後的文武百官跪在地上,望着帝王果決的背影,愣愣的忘了起身。說也奇怪,老天還真給面子,就在當晚下起了傾盆大雨,人們望天嘆道:“原來老天也受人威脅啊!”
宗政無憂站在御書房窗前,看着窗外的傾天雨幕,面無表情,對他身後的明清正問道:“皇陵修建得如何了?”
明清正恭聲道:“回皇上,再有兩三月就完工了。”
宗政無憂點頭,鳳眸低垂,輕喃道:“五年的時間……也該夠了。”
明清正一愣,一種不祥的預感盤上心頭,他望着皇帝孤寂的背影,想了想,才道:“皇上,微臣上月巡視民間災情,遇到一女子,不如……微臣帶來讓皇上看看。”
明清正試探着說完,宗政無憂回頭,目光凌厲,眼中寒光閃爍,明顯不悅。明清正連忙跪下,垂着頭,心中無奈且掙扎,他也不想背叛皇妃,但他實在是沒有辦法。
“起來吧。”宗政無憂盯着明清正看了許久,才淡淡道:“朕知道你忠心耿耿,也聽說了這幾年你一直在民間尋訪長得和阿漫相似的女子,但是,明愛卿,你可曾真正的愛過一個人?”
愛上一個人,是靈魂的碰撞。他愛阿漫,不知道是何時起開始愛上的。
也許是在她放下防備,決定信任他,從而將她的身心一同交給他的那一刻?或者是離王府內,他們下棋互探**的那一刻?又或者是攏月茶園,她被刺客推倒在他懷裡,她帶着淡淡馨香的氣息撲鼻而來的那一刻?
或許都不是,愛上一個人,有時候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擡手一投足的動作所表達的氣質,唯獨不會是因爲一張美麗的臉龐,那些外在的誘惑遠不及內心和靈魂的吸引。而他愛的,正是她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靈魂。
他不是他的父皇,不會因爲面容相似就能欺騙自己。別的女子,即便同她長得一模一樣,那也不是她!
明清正對上他的眼神,從這個帝王的眼中讀懂了最後那句問話的意思,頓覺慚愧,低下頭去,聲音悲傷道:“微臣知道皇上思念皇妃娘娘,可是太子還小,國家、天下,都不能沒有皇上!”
宗政無憂擺手道:“天下已定,太子雖小,但有你和老九輔佐他,朕很放心。朕乏了,你退下吧。”
明清正知皇帝心意已定,再勸無用,只得聽命退下。宗政無憂回到御案前,望着如山的奏摺,輕聲呢喃:“兩三月……朕就再等三個月。”
*
漫夭自得那名中年男子提點,離開皇宮,一心尋找與靈魂契合的身體,同宗政無憂再續前緣,這一找,就找了五年,意外死亡的女子並不在少數,只不過始終沒有找到契合她靈魂的軀體。日復一日,心中的那點帶着期盼的火焰逐漸熄滅,她開始猶豫,她到底是繼續這樣漫無目的的尋找下去,還是回到無憂身邊,默默的陪伴他?她從不怕辛苦,怕只怕,長此以往,既找不到合適的身體,也不能陪他到老。
這日,她遊蕩在黑夜裡,忽然覺得似是有什麼在遙遠的方向召喚着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中激盪,她便順着那個方向一直走,越走那種召喚感越是強烈,直到她到了一個邊城,那種感覺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疑惑的皺眉,在城裡四處探察,走到當地知府宋大人家的時候,得知這裡剛剛死了一個丫鬟,她忙去看了,只見後院一處高牆下的地面躺着一個摔破頭的胖胖的丫頭,丫頭身上撲着一名穿綠衣裳不似下人的瘦弱女子,因這名胖丫頭的意外死去而垂着頭傷心哭泣不止,不遠處站了一名紅衣女子,二八年華,容貌俏麗,此刻正抄着手,蔑視的盯着綠衣女子,笑道:“真是個愛哭鬼,只不過死了個丫鬟,也值得你哭的這麼兇。”
綠衣女子聞聲擡頭,眼光哀怨道:“妹妹你爲什麼要害紫丫?紫丫那麼善良……”
“誒誒誒,你說清楚啊,誰害她了?是她自己笨,沒事翻牆上去,站不穩掉了下來,摔死活該!你別想推到我頭上,害我被爹爹罵。哼!”紅衣女子杏眼圓睜,擡着下巴,趾高氣昂地指着綠衣女子發出警告。
綠衣女子雖叫她妹妹,但似是有些怕紅衣女子,身子縮了縮,手指絞着一方帕子,目光懦弱躲閃,想說什麼,卻又不敢再言語。這時,從前院過來一對中年夫婦,正朝這邊走過來,紅衣女子目光一轉,立刻在那胖丫頭身邊蹲下,拿出一方帕子幹抹了抹眼角,對綠衣女子大聲埋怨道:“姐姐呀,紫丫雖然笨,但好歹也伺候了你好些年,你怎麼忍心騙她爬牆,害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呢?你忘了父親常教導我們做人的道理了嗎?”
綠衣女子清眉緊蹙,聲音軟弱無力道:“我,我沒……”
紅衣女子瞥了眼中年夫婦過來的方向,柳眉一揚,打斷道:“什麼?你又讓我替你瞞着爹孃?姐姐呀,你每次做錯事都讓我幫你隱瞞,萬一……啊!爹、娘。”她裝作剛看到父母的模樣,忙起身規規矩矩地行禮。
綠衣女子驚得擡頭,見快步行來的知府宋大人面容嚴肅,眼光沉沉,她跪在原地,結巴的叫了聲:“爹,二孃。”
宋大人盯着她,沒說話,宋夫人拿眼角瞄了眼丈夫,勸道:“大人息怒,環兒年紀輕,難免犯錯……”
宋大人截口道:“她都二十了,年紀還輕嗎?你別總護着她,長此以往,難保她將來不會闖下大禍!這次好不容易纔又定下一門親事,倘若叫蘇家知道這事,誰還會要她?來人,把大小姐鎖到柴房裡去好好反省,沒有本官吩咐,任何人不得放她出來。否則,家法處置。”
綠衣女子臉色頓時發白,顫抖着一雙脣,想辯解卻又說不出來話,被兩個下人帶去了柴房。紅衣女子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待宋大人甩袖離去後,宋夫人吩咐人處理胖丫鬟的後事。
漫夭帶着希望嘗試着進入胖丫鬟的身體,可是她的意識卻不能支配這具軀體,那麼之前的召喚又是來自何處?
漫夭在這府中四處遊蕩,從下人們的口中得知這個宋大人是個清廉好官,只是他在處理自己的家事上卻比較糊塗,看不清真相。之前那個綠衣女子宋環是宋大人原配妻子生下的女兒,而原配妻子死得早,他便又娶了一房,第二任妻子又生了一女兒,便是紅衣女子宋晴。這宋晴自小便嫉妒別人說宋環長得比她美,於是,總在背地裡欺負陷害宋環,讓她有口難言,而宋環自小沒了娘,後孃表面疼她,其實對她並不是很好,她被欺負慣了又無處訴說,日子一久,便養成了懦弱怕事的個性。
漫夭來到柴房,見宋環坐在地上哭泣,而宋晴也在,此刻正幸災樂禍的說着:“姐姐,我剛纔特地幫你打聽了爹爹爲你定的那門親事,你知道你未來的夫婿蘇二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不知道啊?那我告訴你,他啊,長得像個癩蛤蟆,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賭坊,聽說呀,他脾氣暴躁,誰要一句話沒說好惹了他,就會被打個半死的。姐姐,就你這性格,等過了門,肯定是三天一頓打,唉,妹妹我好同情你啊!”
宋環擡起楚楚可憐的清麗臉龐,不相信道:“不會的,爹爹不會讓我嫁給那樣的人。”
宋晴笑道:“爹爹也是沒辦法,先前許了兩門親,還沒等你過門,人家馬公子和秦公子不是突然發病就是出事死了,外面的人都說你命硬剋夫,沒人敢要你,你以爲你還能嫁個什麼樣的人?”
“我,我……那我不嫁了。”
“不嫁?哈哈,你想老死閨中啊?我要是你,乾脆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給爹爹丟臉。哼!”宋晴說完昂着頭走了,留下宋環哭得更是傷心。
漫夭搖了搖頭,無法安慰別人,便轉身欲離去,而身後彷彿有一股吸引力扯住了她,她奇怪的回過頭,竟然看見宋環解下腰帶,上吊自殺了。漫夭一怔,莫非之前召喚她的竟是宋環的軀體麼?
宋環的靈魂離開軀體,看到前方有一個絕美的女子,愣了一愣。
漫夭嘆道:“她說的話你也信?螻蟻尚且偷生,你這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怎能如此輕賤性命?”
宋環道:“我這一世活得窩囊,又剋死了馬公子,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她說到馬公子時目光哀切,顯然是有情。原來是爲情而輕生!
見她去意已決,漫夭在她擦身而過時,問道:“假如我能替你活下去,你可有什麼心願?”
宋環一愣,怔怔回頭看她,“你替我活下去?我的願望,恐怕你幫不上。”
漫夭微笑道:“不說出來,怎知我幫不上?”
宋環見她不似玩笑,想了想,方道:“我娘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小姐,爲了嫁給我爹,與家人斷絕關係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她畢生心願,希望爹爹有朝一日能進京城做官,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可惜,這個願望一直未能達成。”
漫夭略略蹙眉,問道:“爲何?宋大人才能不夠?”
宋環搖頭,“爹爹性子耿直,三年前進京述職,出宮時,爹爹說了句‘皇上身爲一國之君,乃萬乘之尊,卻要守着一個死人過日子,不成體統’,這句話本是無意,但誰知竟傳到皇上耳中,皇上大怒,又將爹爹貶回此處。只怕,以後再無升遷的機會。”
這件事漫夭也曾耳聞,那是五年來,唯一一個因她而被貶的官員,原來竟是宋大人!漫夭微微笑道:“這件事不難,只要我能借你的身體活過來,進了京,我自然可以爲你和你娘達成心願。”
宋環驚詫,不敢相信道:“你……你真的可以嗎?”
漫夭肯定的點頭,“只要宋大人真的有才能,我保證,他的才華不會被埋沒。”
宋環愣愣的看着漫夭,見她神色如此篤定,心道,這個女子究竟有什麼能耐,敢做出這樣的承諾?宋環還在怔愣之際,柴房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原來是送飯的下人見宋環吊死在柴房,嚇得驚叫,不一會兒,宋大人便來了。
宋環的身體被解下,擡出了柴房,宋大人沒想到女兒會上吊,他看上去很傷心。宋夫人聞此消息,趕來抱着嚥了氣的宋環大哭一場,宋晴在一旁幹抹淚。這一晚,整個宋府亂極了。
下半夜,宋府才漸漸安靜下來,宋大人默默轉身,獨自去了棲靈堂,宋環的魂這才依依不捨的離開了宋府,臨走前,拜託漫夭幫忙照顧她爹爹。
漫夭應了,來到宋環的閨房,此時房中一個人都沒有。漫夭靈魂進入宋環的身體,一向虛無縹緲的靈魂忽然間有了着落,整個人都有了力氣。
漫夭按耐住內心的激動,嘗試着動了動手指,果然靈活自如,彷彿是她自己的身體一般。
她喜不自勝,心中激動萬分。
她活過來了,她竟然真的活過來了!她真的可以……可以與無憂再續前緣麼?一直以來,她不敢奢望的期盼終於實現,這一刻,無與倫比的喜悅和激動,交雜着五年的辛酸苦楚,她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她在心裡喚着:無憂,無憂,無憂……等着我,我很快就可以與你團聚了!以後,你再不必對着一具冰冷的軀體憂傷悲慟,我也不用再遠遠的看着你,卻感受不了你的溫度。以後的以後,我們一起攜手到老,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將我們分開!
她連忙起身,掀了被子,恨不能馬上進京,可理智提醒她,從邊城到京城坐馬車最快也得二十日,路上還得過黃河,她如今沒有內力,又無盤纏,一個人上路不安全。畢竟好不容易纔活了過來,她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命,才能與無憂相守一生。
晚上的風很涼,漫夭下牀,從宋環櫃子裡找了件白色的外衣披上。再環視一週,宋環雖是小姐,但這屋裡似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漫夭在梳妝檯前坐了,攏了攏頭髮,思索着,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順利進京?如果和宋大人開門見山的說,會不會嚇着他?
天將亮,有個丫鬟推門進來,見牀上無人,漫夭背對着門口站着,那丫鬟只當見了鬼,嚇得魂飛魄散,當場昏了過去。
漫夭把那丫鬟扶進屋,便去棲靈堂找宋大人。
宋大人站在宋環母親的靈位前懺悔,聽到有人進來,他皺了皺眉,沒有回頭。漫夭關好門,走上前,虔誠地對着宋環母親的靈牌拜了拜,表示由衷的感謝。她站在宋大人的右手後方,昏黃的燈光閃爍着,讓她單薄的身影看起來有點飄渺,顯得不大真實。
宋大人一轉眸見是自己那已經斷了氣的女兒,怔了怔,臉色頓時白了,但他還算鎮定,轉身目光復雜道:“環兒,你怎麼來了?你是不是怪爹爹對你太嚴厲了?所以才用這麼極端的辦法向我抗議?爹這一輩子,無愧於天地,唯獨愧對你娘,我想把你教好,不辜負你孃的期望,可你偏偏不爭氣,經常做錯事還不承認,我對你嚴厲也是爲你好,誰知你……”
見宋大人神色悲傷且愧疚,話也說不下去了,漫夭微微嘆息,原本想直截了當的說出來,此刻卻猶豫了,失去親人的滋味她不是不知道。她想了想,才道:“爹爹,您別難過,女兒只是去見了母親一面,現在已經回來了。”
宋大人一愣,低頭看燭光將她投在地上的影子,皺了眉,凝思,大夫明明確診她已經嚥氣,怎麼會突然活了呢?
宋大人盯着她的臉,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肌膚賽雪,面色有些蒼白,黛眉微蹙,眉心含着一抹哀愁,的確是他女兒慣有的表情,只是,那雙眼睛,表面看上去一模一樣,可眼神給他的感覺跟以前不大一樣。他的女兒性子懦弱,很怕他,平常連看都不敢看他,可這個女子面對他犀利的目光,看似在閃躲,實則泰然自若,眼底並無一絲害怕的情緒。
“你不是環兒!你是誰?爲何要扮作本官女兒的模樣來瞞騙本官?莫非環兒的死與你有關?還不快快從實招來,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宋大人板起面孔,神情嚴肅,審犯人般的語氣很是凌厲。
漫夭一驚,沒料到這樣快就被看出端倪,這個宋大人,果然不一般,若換作一般人,可能會亂了陣腳,但她豈是一般人,只故作詫異不解,聲音柔弱道:“爹爹你在說什麼?女兒怎麼聽不明白?”
宋大人見她眼神疑惑,沒有半絲慌亂,不像是裝的。而她的聲音沒錯,再看她與女兒毫無相差的身形,眉頭愈發皺緊,暗道:難道是他多心了?入過一次鬼門關,所以她纔有此變化?想到這裡,忽然記起女兒耳垂上有一顆痣,他微微側目,就着燈光看了看,眼前女子耳垂上一顆痣赫然在目。他一震,果真是環兒!她真的還活着!儘管這件事不可思議,但他卻不得不信。想起她剛纔說的話,連忙問道:“你說,你見了你母親?”
漫夭點頭,宋大人又問道:“你母親可說了什麼?”
漫夭道:“母親說,她一生的遺憾,是沒能在離開人世之前再回京城看看年邁的外婆。她希望我能替她去看一眼。”
宋大人垂頭,想起死去的夫人,心生愧疚,只連連點頭:“好,爹安排人送你去京城完成你母親的心願。”
漫夭心頭大喜,道了謝,便與宋大人說越快越好,之後就回房收拾東西,當日就出發了。
坐馬車行走了十來日,一路上都很順利,直到黃河。
這日天氣陰霾,半下午天就黑了下來。天空烏雲滾滾,他們乘坐的船隻行了一半的時候,突然,天空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河中波濤迭起,船隻不穩,在飄蕩中失去了掌控方向的能力。
船上衆人都慌了神,漫夭更是心驚,若換作以前,她運用輕功飛渡到對面也不是難事,但這具身體沒有內力,若是落了水,這麼涼的天,她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安然無恙的上岸。眼看天氣越來越惡劣,船卻無法前行,甚至在搖晃中還進了水。宋大人安排的那些人雖有些武功,但卻不夠能力在這種情形下保她安然無恙,面對這等情境,一船的人慌亂無措,更無暇顧及她。
漫夭望着河中波濤翻滾,心中頓生絕望。她望着遠處暗黑的天空,悲哀道:“老天真的瞎了眼嗎?我歷盡艱辛,才得以重生,爲什麼你要這樣殘忍,就是不肯放我一馬?”
她胸腔內恨怒交加,突然仰頭,對天大聲質問:“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到底我做錯了什麼?爲什麼我想要幸福……就這麼難呢?”
船上的人忽然安靜了,都掉頭看着她,看着這個一向懦弱,連對下人說句話都很小聲的大小姐,此刻像是變了一個人,她指天怒罵,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凜然氣勢,是他們不曾見過的。
漫夭發泄過後,跌坐在船板上,渾身都充斥着絕望和悲憤,船艙中的水越發的多了,就在她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的那一刻,對岸突然有一個身影飛過來,踏水橫渡,轉眼間便到了她跟前。
漫夭愣了愣,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人的面孔,便被一隻結實的手臂攬住了細腰,被摟着渡水來到了對岸。
那人放下她,漫夭轉身,只見那人左手抱着一物,用黑布蓋着,不知是什麼。身上着了一襲灰衣僧袍,長髮隨風飄舞,彷彿早已置身凡塵之外,這種氣質是她認識的人當中所沒有的,但他英俊的面容卻是她萬分熟悉的故人,漫夭震驚之下,脫口叫道:“阿籌?!”這不正是七年前在啓雲國皇宮孤身縱馬離去、從此銷聲匿跡的傅籌嗎?他怎會穿了僧袍?難道當日受的打擊過甚,因此勘破紅塵?也好,這樣也好!能放下就好,只要安然活着就好! 此人正是宗政無籌,聽她這一聲驚喚,身軀一震,神色立變,這普天之下,會喚他“阿籌”的只有一人!而那個人,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
“你是誰?”他看着眼前這張清麗脫俗的臉龐,聲音有些微控制不住的輕顫。
漫夭自覺失言,連忙垂眼道:“我叫宋環,不好意思,剛纔認錯人了。你和我一個朋友長得有點像。謝謝你救了我!”
宗政無籌眉心微蹙,面目慈和看不出情緒,只是定定望住她的眼,卻沒再說什麼,片刻後,他轉身欲上馬離去。漫夭回頭看了眼沉沒的船隻,叫住他:“請等一下。”
宗政無籌頓住腳步,回眸淡淡看她,漫夭小跑兩步,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是準備去往何處?”
“京城。”他簡單回答,聲音溫和。
漫夭眸光一亮,忙道:“我也去京城,你……可否帶我一起上路?我的行李都在船上,已經沉了,我身上什麼都沒有……”她還在想怎麼說服他帶她上路,誰知宗政無籌不等她說完就已經應了:“好。上來吧。”他朝她伸出手,依舊是修長的手指,掌心有一些繭子。
漫夭低頭,生怕他看出她眼中的情緒。她想,既然他全部都放下了,她就不想再添波瀾。扶着他的手,翻身上馬。二人共乘一騎,沒幾日便到了京城。這幾日裡,他們的話都不多,但他的目光總是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眼中偶爾劃過一絲異色。
一入京城,漫夭便與他道別致謝,“以後,你準備在何處落腳?”
宗政無籌淡淡一笑道:“天高地闊,四海爲家。”說罷狀似無意,又道:“聽聞明日早晨,皇帝會去西城攏月茶園,如果想瞻仰帝王風采,別錯過機會。”
漫夭心底微微一震,詫異擡頭,見他目光平靜,溫和無波,只淡淡的笑,那笑容中,有着無聲的祝福。漫夭輕輕的笑了,一副皮相,到底瞞不住他!
“謝謝!保重。”她笑着道別。
“保重。”宗政無籌目送她離去,直到女子的背影消失不見,他仍然在原地不動。許久之後,他低頭,揭開蒙在左手端着的物什上的黑布一角,看着裡面烏紅的植物,他嘴角釋然的笑意淺淺盪開。
這一次,他終於可以真正的放下一切了!
漫夭來到繁華街市,取下她所有的首飾拿去當了,再找了一家客棧住下,等待第二日的到來。這一晚,她激動的睡不着覺,一會兒躺着,一會兒又坐起來,直折騰到天亮。待天一亮,立刻打水洗漱,整理好衣物,對着銅鏡照了又照,鏡子裡的容顏清麗脫俗,雖不及她以前那張臉,但也足夠漂亮。雖說他們都不在意外貌,但誰不希望在自己心愛的男子面前,最好不要太難看,至少乾淨整齊,看起來賞心悅目。更何況,她的丈夫不是一般人,而是天下之主,也是極致完美的男子。
收拾妥當,她離開客棧,早早的等在天一湖邊,盼着她心愛的男子出現。
天陽升起,照在湖中波光粼粼,春風一吹,水面便皺了起來,一如她的一腔思緒。
等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似乎比五年的時間還要漫長。她望眼欲穿,無憂還沒出現,阿籌卻來了,她終於知道那幾日裡被阿籌視若珍寶的物什是什麼了,原來竟是血烏!一株可以令無憂發白變黑的血烏!她站在一棵柳樹下,看着阿籌將東西交給茶園的人,看着阿籌乘輕舟離去,在湖中央遠遠的回首一笑。
與此同時,她的無憂終於到了。一別五年,他面容依舊俊美絕倫,可眉間滄桑盡顯。他來了,沒有着龍袍,只一身白衣,明黃鑲邊,是他從前還是離王時的裝扮。
他在懷念着什麼?又在祭奠着什麼?
望着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從前的身體,她心酸不已。
來京城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再見到他的時候,她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撲進他懷裡,告訴他:她回來了!他的阿漫回來了,以後,他再也不用一個人獨自哀傷,以後的以後,他再不用整夜整夜的抱着一具冰冷的軀體黯然神傷……
可此刻,她的腳步無法挪動,只怔怔的立在那裡,看着他,她雙目無聲的溼潤,喉頭澀澀發緊。
無憂進了茶園,身影消失,她纔回過神來,連忙追過去,卻被守在茶園門口的侍衛攔住。“大膽民女,皇上在裡面,閒雜人等不準入內。還不讓開。”
漫夭被侍衛隨手一推,一個沒站穩就摔倒在地,驚動了御輦旁的蕭煞,蕭煞走過來問到:“何事?”
侍衛稟報道:“大人,這個女子要進屋,屬下正在轟她走。”
蕭煞低頭去看地上的女子,皺了眉,正待喝斥,漫夭卻站起身,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緩緩說道:“蕭煞,在這個世間,只有你和泠兒,是我從來都沒有防備過的人。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值得我信任的?”
蕭煞身軀一震,這句話他記得,當初清涼湖岸,他失手令她中劍落崖,她醒來之後對他說的。這個女子怎會知道?而且她的眼神……悲傷哀切,如此熟悉。
“你……”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轉,彷彿要撕開表面,探尋真相。
漫夭又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我迫不得己嫁給阿籌之前,你曾經說要帶我離開……”
“主子!”蕭煞不敢置信,卻又不得不承認,除了她,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他激動的抓住她一雙肩膀,目光在她面上流連,“真的是你嗎?可是你……”
“蕭煞,是我!”她很肯定的點頭,又道:“你快叫他們讓開,我要見他。”
蕭煞立刻對那些侍衛命令道:“讓開,讓她進去。”
那侍衛猶豫道:“這……皇上有旨……”
蕭煞冷聲打斷道:“若皇上怪罪,一切後果,由本統領一力承擔!”
那些侍衛這才讓開,漫夭感激一笑,邁入茶園。
茶園裡一如從前,美輪美奐。漫夭緩緩走過狹窄的通道,路過碎石子路,踏上三步臺階,沿着碧清的水渠往前一步步邁進,速度極慢,腳步極輕,每一步都彷彿踏過那五年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五年的陰陽兩隔,相見卻不能相守的痛苦,終於要結束了。
她開心的笑起來,眼淚卻止不住的淌滿了臉龐,無聲的滑進了衣領,似是生怕驚擾了櫻花樹下那沉浸在回憶中的男子。
淚眼模糊,她在不遠處一棵柳樹下停住,想平復下太過激動的情緒。而前方的男子靜靜的坐在那裡,一個人重複下着從前那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棋局。暖黃的陽光,從天窗流瀉而下,將他籠在其中,可是,即便是在陽光中,他的背影依舊是那麼的淒冷而孤獨。
他一邊下着棋,一邊絮絮而語…… щщщ ⊙ⓣⓣⓚⓐⓝ ⊙CO
“阿漫,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下棋?”
“我們相互試探,誰也不肯先說真話。……你啊,就是太謹慎!”
……
“阿漫,這裡是我們感情開始的地方,你說這裡寄託着你前世的夢想,你不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嗎?以後,可就看不見了……”
“阿漫,我已經等了五年了,你說會有奇蹟,可爲何我完全看不到希望在哪裡?”
“阿漫,我不想再等,我真的很累了!”
“我以爲……只要抱着你,我就有勇氣一直這樣走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一直得不到你的迴應……我也會累,會有走不下去的時候……阿漫,你……知道嗎?”
“我知道。”五年來,他們各自說着對方無法迴應的話,這一次,她終於可以迴應他。淚水,不住的流淌,那滿心的酸楚傾溢而出。她看着他身軀震顫,打翻了茶杯,再緩緩回頭看她,那雙鳳眸有着期盼,有着害怕。她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他害怕這只是他的幻聽;他害怕驚喜過後會是更深的絕望;他害怕一回頭看到的人不是她……
於是,她哽咽着開口,嗓音無比溫柔且深情:“無憂,我來履行約定了!這一世……我只愛你一個人。”
她看到他身軀巨震,眸光顫抖,那些藏在心底壓抑了五年的劇痛猛地襲上心頭,奪去了他的呼吸。那忍了整整五年的淚水,終於遏制不住的滾落下來。這個驕傲無比的男子的眼淚,這是她第一次見到。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住,天地遠去,歲月無聲。他們的周圍,再沒有櫻花樹,沒有垂楊柳,沒有琉璃宮燈,沒有西湖龍井……只有兩雙隔絕了千年時光的淚眼,癡癡凝望……
這一眼,望盡了七年時光,望過了流年變換。
宗政無憂慢慢走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彷彿害怕一不小心就會嚇跑了她。漫夭咬了脣,朝他撲了過去,“無憂,無憂,我回來了。”
宗政無憂雙手僵硬的擡起,面對撲到他懷裡的女子,他那麼輕那麼輕的將手貼上她的背,彷彿面對的是一觸即碎的幻夢,可手上這般真實的觸感,不像眼睛看到的那般飄渺無依。他啞着嗓子輕聲問道:“是你嗎?阿漫……真的……是你嗎?”
她抱着他的腰,在他懷裡重重的點頭,一下又一下,唯恐他不信。向他確認道:“是,是我!我真的回來了!……我說過,我會回來……我說過,我不會拋下你,還有我們的孩子……我還說過,你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再也不離開……無憂,這一世,我只愛你一個人!謝謝你能爲我活着,謝謝你等我回來。”
“阿漫……”他喉頭哽咽,再說不出一個字。雙臂驀然收緊,似是要將她溶進他的靈魂。
七年的分別,五年的等待,在他準備與她一起長眠之際,她竟然真的回來了。他無比慶幸自己的堅持,即便是這幾年如行屍走肉,過得生不如死,可在這一刻,一切都變得值得。
“阿漫。”他擡起她的臉,望進她的眼,渴求得到她的迴應,讓他死寂的靈魂也得以重生。所以,他不斷的喚她,而她笑着迴應,淚水不停的流淌。
“阿漫?”
“恩,是我。”
“阿漫?”
“是我。”
“阿漫,阿漫,阿漫……”
“無憂,我在,我一直都在,以後永遠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