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西來,千拱列,魔影縱橫:問明鏡非臺,菩提非樹,境由心起,可得分明?
是魔非魔?非魔是魔?要待江湖後世評!且收拾,話英堆兒女,先敘閒情。
風雷意氣崢嶸,輕拂了寒霜嫵媚生。嘆佳人絕代,白頭未老,百年一諾,不負心盟。短栽花,長詩佐酒,詩劍年年總憶卿。天山上,看龍蛇筆走,墨潑南溟——
詞寄沁園春
涼秋九月,北地草衰,有一行人馬,正沿着綿亙川陝兩省邊界的大巴山脈,放馬西行。行在前頭的是幾個雄赳赳的武師,中間一輛敞篷騾車,坐着一個年近六旬的紳士,皮襖披風,態度雍容,一騎高頭大馬,傍着騾車,馬上坐着一個劍眉虎目的少年,劍佩琅然作響。
這個篷車中的紳士,正是卸任的雲貴總督,名叫卓仲廉,他人如其名,雖然歷任大官,尚算清廉。可是俗語說得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他是總督。他不必如何貪污,那錢糧上的折頭,下屬的送禮,也自不少。所以卸任回鄉,也請了幾個出名鏢師,隨行護送。
那個劍眉虎目的少年,卻不是鏢師,他之隨行,另有一番來歷。原來卓仲廉原籍北,閥閱門庭,簪纓世第,只是旺財不旺丁,數代單傳,他只有一子一孫,兒子名喚卓繼賢,在京中爲官,做到了戶部侍郎之職,孫兒名卓一航,幼時隨父赴京,算來今年也該有十八九歲了。卓一航自小聰明過人,祖父對他十分懷念,這回辭官歸裡,也曾修書兒子,叫他送孫兒回鄉。不料孫兒沒來,這耿紹南卻拿着他兒子的信來了,信上說,孫兒正在苦讀待考,不能即回。這耿紹南乃是孫兒的同窗,頗曉武藝,適值也有事要到西,請大人帶他同行,兩俱方便。卓仲廉和他閒談,發現他對書詩並不甚解,心裡想道,書生學劍,武藝好也有限,還暗笑他是個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的平凡少年,不料請來的幾個出名鏢頭,對他都十分恭敬,這卻不由得卓仲廉不禁大爲詫異。
其時是明萬曆四十三年,滿洲崛起東北,時時內侵,神宗加派“遼餉”達田賦總額二分之一以上,全由農民負擔,加以西北地瘠民貧,盜匪紛起,所以卓仲廉雖聘有鏢師,並有親兵護送,也不得不提心吊膽。
這日正行過巴峪關,山邊驛道上忽馳過兩騎快馬,前行的幾名鏢師,齊都變色!
耿紹南潑喇喇一馬衝上,小聲問道:“怎麼?”老縹頭道:“那是西川雙煞。”耿紹南道:“哦,原來是彭家兄弟,他們的鐵砂掌下過幾年功夫,要留心一點。”雙煞快馬過後,並不回頭,老鏢師道:“不像下手做案的模樣。”耿紹南微微一笑,勒住繩,等騾車趕上,淡然的對卓仲廉道:“老大人萬安,沒有什麼,那只是兩個小賊。”又過了一會,背後又是三騎快馬,絕塵掠過,對卓家的箱籠車輛,連正眼也不瞧一瞧,老鏢頭詫道:“怎麼龍門幫的三位舵主,都同時出動,莫非是綠林道中,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情?”耿紹南傲然說道:“管他什麼錄林道不綠林道?若來犯時,我不用手上的兵器,只憑這一張彈弓,也要打得他們落花流水。”鏢師們唯唯諾諾,一味奉承,卓仲廉見他神色倨傲,暗道,這少年好大口氣。心中頗爲不悅。
車輛馬四繼續西行,黃昏時分,已將近強寧鎮外的七盤關,山道狹窄,這七盤關乃川邊界一個險要所在,它倚山面河,兩岸懸砦高達百丈,下面的河水給峭壁約束成只有五六丈闊的急流,在山谷中奔騰而出,宛若萬馬脫,水花濺成濃霧。一行人走出山口,見前頭半里之地,有一騎白馬緩緩而行,馬上人一身白色衣裳,配着白馬,更顯得瀟脫俗。卓仲廉道:“這人好似一個書生,孤身無伴,好不危險。我們趕上前去與他同行如何?”耿紹南搖了搖頭,猛聽得一陣清脆的鈴聲,六七騎快馬自後飛來,霎忽掠過車輛,前面那白馬少年正是到狹窄的山口,老鏢頭驚道:“還不快讓,撞上了那可要糟。”話聲未了,山坳那邊又是塵土大起,十餘四健馬也正向這邊衝來,兩邊馬隊,把少年夾在中間,眼看就要撞上,卓仲廉不禁失聲驚呼,卻猛聽得那少年大叫一聲,白馬忽然騰空而起,疾似流星,竟然躍過了五六丈的急流,飛越河面,到了對岸。這兩幫馬隊,騎術精絕,急馳之下,突然猛的勒馬,兩夥匯成一夥,撥過馬頭,攔住了前面的山口。
耿紹南一馬飛前,抱拳說道:“好漢們請借路!”爲首一個虯髯漢子叫道:“憑什麼要我們借路?貪官之財人人可得。”耿紹南道:“須知他不是貪官。”另一個匪首叫道:“要借路也不難,把箱籠行李留下便可!”耿紹南一言不發,突然取下背上的鐵弓,嗖嗖嗖一連數彈,把搶上來的人一齊打倒,那虯髯漢子哈哈大笑,耿紹南棄彈換箭,呼的一箭,把盜黨中的一面黑旗射斷,那虯髯漢子,這才勃然變色,疾衝數丈,大聲叫道:“你知不知道綠林規矩?”耿紹南更不打話,彈似流星,冰雹骰的向那漢子打去!
那虯髯漢子疾若飄風,一口厚背赤銅刀左擋有磕,把冰雹般射來的彈子,磕得四面紛飛,宛如落下滿天彈雨,耿紹南越打越急,那漢子漸慚有點手忙腳亂,盜黨中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喝聲:“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取下一張彈弓,嗤嗤數聲,忽然發出幾道深藍色的火焰,交叉飛來,耿紹南一張彈弓,不能兩用,打落了迎面而來的“蛇焰箭”,卻不能擋住射向卓家箱籠的火箭,“蓬”的一聲,大車上一隻厚布袋竟然着火燃燒,嘩啦啦倒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銀子。那虯髯漢子搖了搖頭,面山顯然露出失望的神氣,耿紹南彈似連珠,施展出“八方風雨”的神彈絕技,虯髯漢子猝不及防,卜的一聲,左手關節竟給彈丸打中,一個箭步跳出圈子,忽然抱拳叫道:“武當山神彈妙技,果然名不虛傳,咱弟兄走了眼.多多得罪了!”那發蛇焰箭的漢子也翻身跨上馬背,高聲叫道:“紫陽道長之前,請代咱弟兄問候,就說是火靈猿和翻山虎謝他老人家當年不殺之恩吧?”說完之後,一聲胡哨,手下早扶起了受傷的同夥,退出山谷。
耿紹南放下彈弓,仰天大笑。忽然背後有人說道:“閣下真好彈弓!”耿紹南愕然回顧,竟然是那白馬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又從對岸縱馬過來,衆人剛纔緊張忙亂,竟沒覺察。耿紹南道:“雕蟲小技,貽笑方家。”白馬少年笑道:“我那裡是什麼方家,只靠着這四馬還算不錯,才逃了大難。”卓仲廉下車端詳那白馬少年,見他馬背空空,毫無行李,說話文謅謅的,完全是個書生模樣。因問道:“足下可是出門遊學嗎?現今路途不靖,跋涉長途,危險得很呀。”白馬少年躬身答道:“晚生在延安府入學,急着要回鄉趕考。老伯臺甫,不敢請問。”卓仲廉微笑道了姓名。白馬少年惶恐說道:“原來是鄉先輩卓老大人,失敬,失敬!”自報姓名,叫做王照希,兩人談得很是沒緣,王照希道:“晚生孤身無伴,願隨驥尾,託老大人庇護。”耿紹南眨了幾眨眼睛,卓仲廉年老心慈,慨然說道:“彼此同行,那有什麼礙事?足下何必言謝。”竟自允了。耿紹南冷冷說道:“閣下一介書生,竟騎得這四神駒,實是可佩。”王照希道:“這四馬乃是西域的大汗馬種,名爲照夜獅子,雖然神駿,卻很馴良。”西北多名馬,普通的人都懂騎術,卓仲廉雖覺這四馬好得出奇,也沒疑心。
卓家聘來的那幾名鏢師剛纔一直護着車輛,這時都已圍在耿紹南身邊,等卓仲廉的話告一段落,忽然齊向耿紹南下拜,那老鏢頭執禮更恭,半屈着膝,打個千兒話道:“老朽眼拙,雖然早已知道耿英雄是個大行家;卻還不知耿英雄竟是武當高弟,老朽要請耿英雄賞口飯吃!”卓仲廉聽了,楞然不解。
耿紹南微笑一笑,把老鏢頭雙手扶起,說道:“耿某不才,既然挑起樑子,那就絕不會中途撒耿紹南微笑手,耿某此來,不是保鏢,而是爲朋友不惜兩肋插刀,老鏢頭,請你放心。”卓仲廉聽得益發納罕。
原來這耿紹南並非讀書士子,而是當今式當派的第二代弟子。武當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聲威甚大。武當派的掌門人紫陽道長,武功卓絕。他和四個師弟:黃葉道人、白石道人、紅雲道人、青道人,合稱“武當五老”,門下弟子,數以百計,這耿紹南乃白石道人的首徒,在第二代弟子中,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剛纔攔路打劫的那個虯髯漢子,名叫翻山虎周同,那濃眉大眼的漢子,則叫火靈猿朱寶椿,同是川邊境的悍匪,武功還在西川雙煞之上。武當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所以歷代相傳,定下兩條規矩:一不許作強盜,二不許作鏢師。耿紹南以武當門人的身份,替巨官護送行李,那是極少有之事。老鏢頭一來怕火靈猿的同黨報復,二來實在猜不透耿紹南的來意,所以才說出那一香話,將耿紹南套住。
卓仲廉這時才曉得耿紹南身懷絕技,不明自己的孫兒怎樣會結識如此異人。只有再三道謝。耿紹南神采飛揚,對卓仲廉也顯得頗爲傲岸。卓仲廉想查問他和孫兒結識的經過,他往往盼顧左右而言他,甚或只是笑而不答。
那白馬少年王照希卻顯得十分文靜,一路上對卓仲廉和耿紹南都執禮甚恭。走了兩天,已過了強寧,將到陽平關了,沿路上不絕有形跡可疑的人物,三三五五,或乘快馬,或策騾車,在驛道上出沒。老鏢頭一看就知是踩底跟蹤的綠林人物,整整兩天,提心吊膽,幸得一點事情都沒發生。過了陽幹關後,那些形跡可疑的人物忽然都不見了。這晚,來到了大安驛,卓仲廉道:“明日過了定軍山,前面便是坦途了。”鏢師們也鬆了口氣,只有耿紹南卻顯得特別緊張,和在路上的閒適神情,完全兩樣。
一行人在鎮上最大的客店安歇,白馬少年王照希忽然對卓仲廉深深一揖,朗聲說道:“晚生一路上多承庇護,不敢欺瞞,晚生有些厲害的仇家,一路跟蹤,若然逃得今晚,便可無事。今晚萬一有風吹草前,老大人不必驚恐。只要掛起雲貴總督的燈籠,大半不會波及。”卓仲廉吃了一驚,心想老鏢頭曾再三叮囑,在路上只可扮作客商,千萬不能擡出官銜。事緣綠林大豪,最喜歡劫掠卸任大官。自己只道這少年乃是一介書生,那料他也是江湖人物。自己和他非親非故,知他安的什麼來意!正在躊躇,耿紹南雙眼一翻,搶着答道:“事到如今,合則兩利,分則兩危!足下意思,老大人一定照辦!咱們彼此講明,大家可要合力齊心,同御今晚劫難!”
王照希微微一笑道:“那個自然。”在客店裡自己佔了一座花廳,當中擺了一張紫檀香桌,叫店家燙了兩大壺陳年花雕,桌上插着兩枝明晃晃的大牛油燭,隨手把馬鞍和踏蹬丟在牆角,對耿紹南道:“你們躲到兩邊廂房裡去,非我呼喚,切勿出來。”老鏢頭與耿紹南見他行徑奇怪,竟是見多識廣,也摸不透他是何路道。
朔風鳴笳,星橫鬥轉,夜已漸深,萬籟俱寂,王照希獨坐廳中,凝神外望,動也不動,卓家自卓仲廉以下,都不敢睡,老鏢頭道:“難道他就這樣的坐到天明?”耿紹南忽然噓聲說道:“禁聲,有人來了!”
端坐着的王照希突然把酒壺一舉,大聲說道:“各位遠來,失迎,失迎!”門外大踏步的走進了四條大漢,爲首的雙目炯炯,旁若無人,朗聲說道:“朋友,省事的快跟我去!”王照希笑道:“什麼事啊!”那大漢面色一沉,正想發作,忽見廂房外懸着雲貴總督官銜的燈籠,吃了一驚,喝道:“你是做什麼來的?你不是……”王照希截着說道:“保鏢來的,各位看在小弟初初出道,不要砸壞我的飯碗,別處發財去吧。”那漢子“哼”了一聲,罵道:“你看錯了人!”雙臂一振,猛的向廂房撲去。
房中的卓仲廉失聲說道:“這是京中的錦衣衛。”原來錦衣衛乃是朝廷的特務機關,這爲首的漢子是錦衣衛的一個指揮,名叫石浩,卓仲廉以前在雲黃總督任內之時,手下一個官員犯了案件,京中派錦衣衛來提解犯官,正巧就是這石浩率領,所以認得。
說時遲,那時快,石浩一個箭步跳近廂房,耿紹南自內竄出,右臂一格,喝道:“什麼人?敢驚老大人的駕!”雙臂一交,兩人都給震退幾步。卓仲廉急忙叫道:“石指揮,是卑職在此,可是皇上有什麼聖旨要宣召卑職麼?”在明一代,皇帝對付大臣素來殘酷寡恩,常常因一點小事,就給錦衣衛提去凌遲處死,卓仲廉剛剛卸任,還擔心皇帝是要將他解京,聲調都顫抖了,石浩凝眸一看,依稀認得,叫道:“果然是卓老大人在此?小的捉拿欽犯,無意冒犯,請多多包涵恕罪!”又笑道:“皇上對卓大人甚是關懷,常常提起,說卓大人是個好官。”卓仲廉驚魂稍定,急忙作揖請他喝酒。石浩道:“卓大人這樣客氣,折死小的了。小的聖旨在身,不敢久留,老大人包涵則個。”率領三個錦衣衛退出,臨行前對耿紹南和王照希深深看了兩眼,大聲笑道:“卓大人請的這兩個保鏢,真是硬得很啊!”
石浩走後,耿紹南一看,只見地上十來個足印,深陷半寸有多,冷笑說道:“這些奴才,就是喜歡炫露武功,那比得上我這王賢弟深藏若虛。”房中的卓仲廉忽然急聲叫道:“耿賢侄,快來,快來?”
卓仲廉老於海,驚魂稍定,驀然想起:京中的錦衣衛,追蹤至此,那白馬少年必定是個重要欽犯,自己受了他的利用,做了欽犯的擋箭牌,日後被皇上查知,這可是抄家之罪。這時也顧不得交淺言深,急忙把耿紹南招來,悄悄說了。耿紹南冷冷一笑,說道:“這個我早已看出。”卓仲廉尚待說話,他已翩然走出。
廳堂上燭影搖紅,王照希大杯大杯的喝酒,耿紹南面色一沉,嘿嘿笑道:“賢弟,你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愚兄佩服之至!”王照希道:“耿兄不必發怒,小弟是不得已而爲之。”耿紹南雙眼一轉,倏地一手抓來,低聲喝道:“你膽敢把我武當門人戲弄?”王照希肩頭一側,耿紹南左掌呼的一聲,打在他的胸上,王照希微微一笑,肌肉陡然一縮,耿紹南的手掌竟然滑過一旁,王照希仍然端坐椅上,若無其事。耿紹南不由大吃一驚,左手擒拿,右手點穴,一招兩式,猛然發出,這是武當派大擒拿手的三十六式之一,王照希坐在椅上,看來萬難逃避,那料耿紹南左手先到,他橫肘一撞,閃電般的把擒拿手化開,右手一舉,又把耿紹南的右肘托起,低聲喝道:“耿兄,你我且慢動手,強敵已經來了!你我合則兩全,分則兩亡!”耿紹南凝神一聽,遠處隱有嘯聲,面色變道:“你搗什麼鬼?去了一批,又來一批。”王照希笑道:“這回來的是真正的強盜,實不相瞞,川邊界最厲害的五股大盜,今晚都會到此!”耿紹南怒道:“卓大人並沒有多少銀子,你們何必這樣小題大作,裡應外合?”王照希笑道:“你當我是內應麼?他們要劫的是我,不是你的什麼卓大人,不過他們若順手牽羊,劫了小弟,再劫你們,也說不定。”耿紹南半信半疑,心裡暗道:你肩無行李,兩手空空,劫你作甚?王照希忽又沉聲說道:“趕快退回廂房去,把有官銜的燈籠取下,也許不會殃及魚池。”耿紹南一陣遲疑,王照希忽然站起,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耿紹南不由得點了點頭,疾忙退下。
過了片刻,嘯聲越來越近,王照希把大門打開,門外涌進了十多條漢子,高高矮矮,站滿一屋,耿紹南一看,龍門幫的三個舵主也在其內。老鏢頭在裡面嚇得面青脣白,悄悄說道:“這回糟了,來了三批最厲害的強人,除了龍門幫外,還有大巴山黑虎巖的方氏兄弟,和定軍山的麥氏三雄。”耿紹南道:“還有兩批未到哩,你等着瞧吧!”
定軍山麥氏三雄的老大麥逢春站在當中,雙目一掃,桀桀笑道:“真有你的,金珠寶貝藏在那裡?還不快拿出來?是不是混在那狗官的行李裡了?”王照希朗聲說道:“麥老大,你也是老於江湖的了,難道這也看不出來嗎?久聞大名,不過如是。不必動手,你已輸了一招了!”說罷哈哈大笑。
龍門幫的總舵主屠景雄打了一個哈哈,翹起拇指說道:“老弟,真有你的?你拿出來,讓咱們見識見識,咱們好好交個朋友。”王照希綬緩起立,將放在牆根的馬鞍一把提起,放在紫檀桌上,只聽得木桌吱吱作響,拔出佩劍,輕輕一削。那馬鞍原是黑黝黝的毫不驚人,任何人看了都以爲這是漆木馬鞍,那料一削之下,頓時金光透露,鐵皮裡面包的竟是十足的赤金,上面還鑲嵌有十餘粒滾圓的貓兒綠寶珠,金光寶氣,幻成異彩。麥氏三雄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原來有經驗的綠林大盜,一看行李客商,便能測知他有多少金珠財寶,百不失一,川邊境的五股強盜,跟蹤王照希已有多日,看他馬蹄踏處,塵土飛揚,分明是負有體積小而質量重的金珠重寶,但卻看不出他藏在何處,誰也料不到原來是包藏在馬鞍之中。
王照希哈哈一笑,提起了一個踏蹬,朗聲說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小弟沒什麼敬意,這個踏蹬,就送與川陝邊界的道上同源,算個小小的禮物吧!”綠林羣雄面面相覷,麥逢春沉聲說道:“你行,咱們認栽了!”不接踏蹬,轉身便走。
耿紹南在廂房裡偷瞧,剛鬆得口氣,看那麥逢春方走到門口,忽然外面桀桀怪笑,人影一閃,走進了一個矮胖老頭,吸着一根大早煙管,吐出一縷縷青煙,怪聲說道:“好哇,不待我來,你們便分贓了嗎?”麥逢春道:“邵大哥,咱們栽了。”矮胖老頭菸袋一指,道:“什麼栽了,俺早瞧出他馬鞍裡有鬼,你們的話我全聽到啦,我可不是叫化,想施捨我一個踏蹬嗎?那可不行!”
耿紹南在裡面瞧得分明,他雖和矮胖老頭未會個面,但看他神氣打扮,已知他是陝南的獨腳大盜邵宣揚,他的煙管乃是一種罕見的外門兵器,可作點穴厥,也可作五行劍,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想他卻這樣無賴。
王照希微笑說道:“邵老爺子,你是我的前輩,這個馬鞍,孝敬你老,本也算不了什麼,無奈我還有一位朋友,他說不肯。”邵宣揚道:“那位朋友,請出一見。”話聲未了,房裡倏的衝出一人,接口說道:“武當門人耿紹南拜見各位前輩。”
邵宣揚眼珠一溜,道:“你是武當門下?咱們親近親近。”伸手一拉,三指一扣,暗藏分筋銷骨的厲害手法,耿紹南掌心向上一接,手腕一轉,用出武當派事法中的“三環套月”,把邵宣揚的手法解了,邵宣揚左掌忽地朝他肩頭一按,說道:“好啊!”耿紹南卸了一步,丹田一搭,氣達四梢,雙臂一抱,左肘微擡,用出一招“漁夫曬網”,又把邵宣揚的擒拿手拆了。邵宣揚哈哈大笑,說道:“果然是武當門下!”
耿紹南顯了兩手武當絕技,頓時把邵宣揚驚着。本來論到武功,邵宣揚還在耿紹南之上,但武當派乃武林正宗,盛極一時,綠林好漢無不忌憚。邵宣揚向後一躍,發話道:“足下何苦趁這淌渾水!”耿紹南道:“什麼渾水?我們同屬一夥。金子是小事,武當派的威名可不能在這兒折墮。”邵宣揚乾笑雨聲,忽然說道:“武當門人從不保鏢,也從不爲盜,你怎麼能與他同夥。”耿紹南道:“江湖之事,人人管得,你恃衆聚劫,落在我的眼內,我便不容。”邵宣揚笑道:“是你師父叫你管的麼?爲什麼只派你一個人來?”耿紹南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何必師命?”王照希急忙使了一個眼色,耿紹南猛的醒起,接着說道:“武當第二代弟子在陝西聚會,正想與你們武林中有頭有面的人物一見。”邵宣揚怔了一怔,他本打算若只是耿紹南一人,便索性把他幹了,毀滅跡再說。如今聽說武當第二代弟子在集會,想必來的甚多,邵宣揚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武當派的羣雄相鬥,當下煙管一收,笑笑口道:“足下何必生這麼大氣,既然這位是你的朋友,咱們那裡不賣個交情。”
耿紹南面色一鬆,不自覺的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原來他試了兩招,也自知不是羣盜對手,全憑武當派的威風,才把敵人嚇退。其實他所說的武當派第二代弟子在此聚會,倒也並不全假,紫陽道人是曾派有四個弟子在辦事,連他就是五人。但那四人和他可並沒有約會。
邵宣揚見他以袖拭汗,驀然站着不動,雙目熠熠發光,王照希暗叫一聲“不好”,邵宣揚忽然仰天大笑三聲,朗聲說道:“歸大哥,你來的好,你聽這小子是不是撒謊?”猛然一股強風,廳中燭光搖搖欲滅,一個又高又大的紅面老人,突然從外面掠空而降,大聲笑道:“武當派是來了四名,可是都給別人擒了。別人敢碰武當派,爲什麼咱們不敢?這小子一人在此,咱們把他打死,丟到荒山裡狼便是。就算武當五老尋到,這筆帳也算不到咱們身上,自有人替咱們頂禍。”耿紹南不由得暗暗吃驚,看這紅面老人的聲勢,必是川東的大盜鷹爪王歸有章無疑。但他怎曉得武當派來了四人,而且眉四人又給什麼人擒了?
邵宣揚也吃了一驚,叫道:“歸大哥,且慢,你是說那女魔頭出手了麼?這裡可還不是她管轄的地方呀?”歸有章道:“你怎麼這樣膽小。咱們川陝的綠林道,總不能叫一個後輩女娃兒壓了。”他口裡說話,手底可絲毫不緩,肩頭一晃,蒲扇般的大手,已迎頭抓了下來。耿紹南見他掌心通紅,那裡敢接,向後一縮,右足發起,他腿彎的“白布穴”,歸有章桀桀怪笑,撲身一閃,欺身直進,右手五指如鉤,一把抓到耿紹南足跟。
耿紹南身子一縮,歸有章雙掌連環急發,耿紹南連連後退,暗恨王照希猶自不來相援,歸有章掌風呼呼,把耿紹南直逼至牆角,正想施展殺手,忽聞得王照希冷冷說道:“你們要我的馬鞍,這也不難,只是你們可問過玉羅剎沒有?”邵宣揚和方氏兄弟、麥氏三雄,正對王照希取包圍之勢,聞言大吃一驚,邵宣揚陡的跳出圈子,叫道:“什麼玉羅剎!”王照希道:“綠林道寧劫千家,不截薄禮,這是別人送給玉羅剎的財禮,你們想黑吃黑麼!”邵宣揚面色蒼白,叫道:“大哥,且暫住手!”歸有章一個倒翻,躍了回來,怒聲喝道:“你這小子,想拿玉羅剎來恫嚇我們嗎?”王照希道:“誰個嚇你?”把馬鞍一翻,反面刻有幾個字道:“敬呈練霓裳小姐哂納。”王照希道:“這可不是我現在刻的。”邵宣揚把歸有章拉過一邊,悄悄說道:“歸大哥,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依小弟愚見,還是把他放走了吧。”歸有章哼了一聲,垂首沉思:麥氏三雄,龍門三舵,都圍了上來,只剩下方家兄弟,在廳中監視。
這一來大出意外,耿紹南不由得怔在當場,暗想:誰是玉羅剎啊?這名字可從未聽過,怎的那些強盜就嚇得這個樣兒?
過了片刻,歸有章猛然擡起頭來,雙眼一翻,含嗔說道:“是玉羅剎的也要劫!”邵宣揚嚇了一跳,急聲說道:“大哥,大哥!……”歸有章呼的一掌,擊在檀木桌上,頓時把桌子打塌一角,大聲說道:“這一年來咱們受那女娃子的氣也受夠了,索性趁此時機,豁了出去,鬥她一鬥。”邵宣揚退了幾步,顫聲說道:“這,這……”歸有章道:“虧你一世威名,就怕得這個樣兒。她的厲害,咱們也只是耳聞,未曾目擊,喂,你們有種的就隨我來,這小子的馬鞍我劫定了。”麥氏三雄,龍門三舵,縮手不動,只有方家兄弟叫道:“咱兄弟願聽歸大哥調度。”歸有章橫了邵宣揚一眼,叫道:“好啊,幾十年兄弟之情,算是白交的了。”邵宣揚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幹,小弟只好聽從。”歸有章虎吼一聲,隔着桌子,伸手就抓,王照希身形一閃,避了開去。方家兄弟,左右撲上,王照希身子滴溜溜一轉,驀然一招“左右開弓”把方家兄弟格開。歸有章手腕一翻,駢起中食二指,驟然發出,直點王照希雙目,王照希霍地使個“鳳點頭”跳過一邊,冷笑說道:“歸老大,你中了我的緩兵計了,你要劫該早點劫,現在劫麼,可來不及了。你聽,外面什麼聲響!”歸有章愕然一聽,外面擊析聲聲,長宵易過,竟然打五更了。王照希大笑道:“你聽到麼了打五更了!玉羅剎馬上就來,歸老大你還不停手,要死無葬身之地!”歸有章喝道:“小子,你想拖延時候,先送你見閻王!”呼的一掌,又迎頭劈下。
大笑聲中,王照希出手如電,揚了兩揚,把廳上的兩枝大牛油燭打滅,頓時一片黑漆,耿紹南貼到牆根,屏了呼吸,羣盜雖然人多勢大,在黑暗中一時也不敢莽動,歸有章凝神靜聽,要想辨聲進擊,忽然外面傳來清脆的笑聲,聽似甚遠,霎忽使到了門外,衆人眼睛一亮,廳門開處,走進一隊少女,前面四人,提着碧紗燈籠,後面四人,左右分列,擁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杏黃衫兒,白綾束腰,秋水爲神,長眉人鬢,笑盈盈的一步步走來。廳中羣盜呆若木雞,有幾個更是面如死灰,瑟縮一隅,動也不敢動。
王照希歡聲說道:“練女俠,家父問你老人家好。”那少女點了點頭,說道:“他好。”王照希道:“家父託我帶這個馬鞍給你,他們……”少女低眉一笑,截着道:“你的來意我早已知道。是他們看中了這個馬鞍麼?”鳳眼一掃,邵宣揚急道:“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的。”耿紹南暗笑,這女郎看來,最多不過二十歲,邵宣揚偌大一把年紀,卻口口聲聲叫她做老人家。
少女眉毛一揚,又是冷笑說道:“不知不罪,你們都隨我回山去吧。”頓了一頓,忽又笑道:“歸老大,你也來了了你這個月的貢物還未交來呢,是忘記了麼!”歸有章調勻呼吸,定了定神,忽然喝道:“玉羅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這裡還不是你的地界,這馬鞍我要定了。”一個箭步,衝了上來,那被喚做“玉羅剎”的少女問道:“還有那位插手要這馬鞍的?”麥氏三雄、龍門三舵疾忙退過一邊,說道:“不敢!”邵宣揚面色慘白,吶吶不能出言,方家兄弟默不作聲,卻隨在歸有章身後。玉羅剎倏地一聲長笑,說道:“歸老大,誰要你怕啊!”歸有章正衝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往下抓去,玉羅剎不動聲色,歸有章一抓之下,猛的不見人影,疾忙退時,那裡還來得及,後心一陣創痛,頓時倒在地上,方家兄弟連看也未看得清,脅下也同受了玉羅剎的一掌,慘叫狂嗥,在地下滾來滾去!
玉羅剎閃電之間,連下了三手毒招,把三個劇盜打倒地上,仍然是笑吟吟的站着,若無其事,綠林羣豪全都懾服,玉羅剎對麥氏三雄,龍門三舵說道:“不關你們的事,你們起來!”邵宣揚連連討饒,玉羅剎是冷笑不答。
三人中歸有章武功最高,被擊倒後運內力抵禦,忍住創痛,所以初時不似方民兄弟的痛號失聲。那知不運氣抵禦還好,一運氣抵禦,身體內頓如有千萬條毒蛇亂竄亂咬,五臟翻騰,連叫也叫不出聲來了。旁邊的人只見他頭頂上熱氣騰騰,貢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出來,面上肌肉一陣陣痙攣,痛苦得連面部都變了形。這簡直是天下最殘忍的酷刑!
方氏兄弟叫道:“求你老人家開恩,快點殺了我吧!”歸有章眼睛突出,卻喊不出來。玉羅剎笑盈盈的說道:“方家兄弟,你們是從犯,罪減一等,免了你們的刑罰吧。”纖足飛起,一人了一腳,兩兄弟慘叫一聲,寂然不動,耿紹南看得驚心動魄,想不到這樣美豔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玉羅剎把方家兄弟結果之後,向邵宣揚招招手道:“你過來!”邵宣揚雙手扶着牆壁,身軀顫抖,一步步走了過來。玉羅剎柔聲說道:“你和歸老大是幾十年兄弟,交情很不錯啊!”邵宣揚心膽欲裂,急忙說道:“女俠你明鑑秋毫,這回事沒有我的份。”玉羅剎面色一沉,厲聲斥道:“枉你做了這麼多年強盜,做強盜的禁忌你還不懂麼?你簡直一點眼光都沒有,還在綠林中逞什麼強,稱什麼霸?他一個少年,單身押運金寶,沒有極大的來頭,他敢這樣做麼?老實對你說,他這禮物若不是送給我的,我也不敢伸手劫他。你對他的來歷知道多少?不問清楚,就胡亂聽人唆使,合夥行劫,你這不是瞎了眼睛麼?”邵宣揚聽她越罵越兇,心裡也越來越寬,聽她罵完,已完全定下了心。他知道玉羅剎的脾氣,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之時,若她笑容滿面,對你溫言細語,那下一步就一定是用極毒辣的手法對付,若得她嚴厲斥責,那就準不會有什麼事兒。聽她罵完之後,邵宣揚倏的左右開弓,自己打了兩個耳光,高聲說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還沒資格做強盜,望你老人家多多教誨。”玉羅剎喝道:“你若然自己知罪,我就免你的罪,你過來,把你的把兄殺掉!”邵宣揚面色慘白,歸有章到底是他多年兄弟,如何下得毒手。歸有章卻在地下滾來滾去,慚慚向他這邊滾來,露出哀懇的目光,似求他趕快下手。
耿紹南忍受不住,忽然縱身出來,亢聲說道:“歸有章是無惡不作的獨行大盜,你把他處死,也算是替綠林道中清除一霸,沒人說你不對。但你叫他兄弟相殘,這卻不是正派所爲。”玉羅剎面色一變,忽然笑道:“你是那一派的門人。”耿紹南傲然說道:“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玉羅剎道:“哦,武當派的,失敬,失敬!”秋波一轉,說道:“邵宣揚,我這是試你的心術行爲,你雖與歸有章一夥,還不似他那樣胡作非爲:找叫你殺他,你也還不是一味屈服奉承。不願殺友以求自保。好,憑這兩點,我就免了你行刑之責。”說話之間,纖足飛起,輕輕一,又把歸有章結束了。
玉羅剎談笑之間殺了三個劇盜,揮揮手道:“你們都隨我到定軍山去!”笑了一笑,指着耿紹南道:“你想跑到那裡去?想回去保護你的卓大人嗎?你也隨我去,連同你的卓大人和所有行李銀兩,都給我搬上山去!”
耿紹南凜然一驚,心想:這玉羅剎好大的膽子,居然管到我武當派的頭上。要知武當派素以武林正宗自居,門下弟子,不少人便養成了傲慢自大的習氣,耿紹南尤其如此,但眼見玉羅剎狠辣無比,如若不從,只恐不是她的對手,但如若相從,又擱不下這個面子。正在躊躇,忽見王照希拋了一個眼色,開聲說道:“耿兄對練女俠也是仰慕得很,他在路上還曾對我說過,說要拜謁你老人家呢!”耿紹南一聽,知是王照希恐怕自己魯莽,惹出禍來,所以替自己圓場,雖然不快,也自感激,當下想道:好漢不吃跟前虧,且隨她去,看她怎樣?若她不留面子,將卓家洗劫的話,自己便邀集同門,與她相鬥,總能報這一箭之仇。
當下耿紹南迴到廂房,對卓仲廉說了,老鏢頭適才曾在門縫偷窺,心驚膽戰,迄有餘悸,急忙勸卓仲廉依從。卓仲廉也算豁達,嘆口氣道:“只要性命保得住,那些身外之物由他去吧。”
經了一夜的紛擾,其時已是天色微明,曉霞隱現,玉羅剎和八名少女,督促羣盜,押解卓家的車輛行李,直上大巴山的支脈定軍山去。山上碉堡森嚴,柵城圍繞,從山腳至山頂,一路有女盜迎接,北地胭脂,本就有男兒氣概,經過玉羅剎的訓練,更是剛健婀娜兩有之,儼如是一支雄赳赳的娘子軍,王照希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心想:這些女娘,比我父親的部下還強得多。
到了山寨,玉羅剎叫手下將卓家這一行人都安置在大客房中,車輛行李則押入後寨,王照希被安置在另一座賓綰。玉羅剎去後,耿紹南悄悄問道:“老鏢頭,你久在西北保鏢,這玉羅剎到底是廿麼人啊?”老鏢頭道:“這玉羅剎是最近兩年纔開山立櫃的女強盜,真名叫練霓裳,武林中誰也不知她的來歷,更不知她是從那裡練來的這一身驚人的武功!聽說她兩年前初初出道,就曾以雙掌一劍連敗十八名強盜。她和羣盜相鬥之時,
西的武林名宿李二斧曾在旁觀看,看後對人說,練霓裳的劍法掌法與武林各派,全不相同,辛辣怪異之處,爲他平生所僅見。他還說,不用十年,天下第一高手,就得讓位給這女娃兒了。”耿紹南哼了一聲,老鏢頭說順了嘴,這才猛覺自己失言。原來數十年來,武林中人,都推許武當派的紫陽道長是天下第一高手,若依李二斧的說法,豈不是說武當派的領袖地位就將不穩?當下乾笑兩聲,轉口說道:“李老英雄雖然是見多識廣,但也未免把玉羅剎捧得太過分了。你們武當派的九宮神行掌和七十二手連環劍到底是武林正宗,旁門的掌法劍法怎比得上?”耿紹南這才傲然一笑,舒服下來。
耿紹南這一行人被關在客房裡整整一天,寸步不能移動,傍晚時分,忽然有兩個女盜,進來叫道:“我們寨主請卓大人和耿英雄前去赴宴!”
山寨中燈火通明,擺着兩桌酒席,除了端坐主位的玉羅剎練霓裳是一個美若天仙的少女之外,其餘的都是綠林中的粗豪漢子,在路上碰到的西川雙煞,翻山虎周同,火靈猿朱寶椿等也都在席上。酒席旁有十二名少女服侍,敬酒的,上菜的,守衛的都是寨中女盜,粗漢紅,相映成趣。更有趣的是,那些綠林豪漢,一個個都噤若寒蟬,怯生生的像個女娘:而那些執役的少女,卻一個個揚眉吐氣,豪邁異常,睥睨羣盜,顧盼生姿。耿紹南心想:女子雄飛,男子雌伏,這真是天下最奇怪的筵席,心雖不忿,卻也不禁對玉羅剎暗暗佩服。
酒過三巡,玉羅剎倏的起立,把手一揮,叫道:“把送給王公子的禮物拿上來!”隨即有侍女捧上五個金盤,上覆紅巾,玉羅剎將左首的兩個金盤揭開,卓仲廉嚇得驚叫一聲,盤中竟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玉羅剎微微一笑,對王照希說道:“這是尊大人要的。”又把右首三個金盤揭開,裡面也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玉羅剎將人頭逐個提起,晃了幾晃,又微笑道:“這三人冒犯公子,因此我把他們的首級取來,算加送給公子的薄禮。他們還有一個同夥,也吃了大虧,諒他今後再也不敢煩公子了。”卓仲廉見了,更是吃驚,這三顆人頭,正是石浩昨晚所率領的那三個錦衣衛,想不到在半晚之間,竟全給玉羅剎追殺了。
王照希肅然起立,恭身說道:“如此厚禮,實不敢當,只是我暫時還未想回家。”玉羅剎道:“我也知道你將有萬里遠行,這份薄禮,我自會差人送與令尊,連同盟約也一併送去。”王照希道了聲謝。玉羅剎笑吟吟的對羣盜說道:“你們不打不成相識,我給你們揭了這段過節吧。他的父親就是北的王嘉胤。”羣盜強笑說:“啊,真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早知是王大哥的,咱們也不敢跟蹤動手。”
原來王嘉胤乃是北綠林的領袖,手下有高迎梓,王左掛,飛山虎.大紅狼等劇盜,聲威甚盛,只是勢力伸不過南。明朝萬曆年間,西有十三路大盜,各不相服,這王嘉胤志向甚大,在北和劇盜高迎祥結義之後,不到十年便做了北綠林的盟主,他策劃把全的綠林道都聯成一氣,翻天覆地的大幹一場,但中南,卻不肯奉他號令。到這兩年玉羅剎崛起南,王嘉胤又有兩個大仇家正在南活動。因此王嘉胤卑辭厚幣,派他的兒子王照希來南聯絡玉羅剎。綠林道中規矩,地盤疆界分明,所以王照希絕不能多帶入馬,只是孤身上道。想不到分佈各省的錦衣衛實在厲害,王照希一上道,他們就調來了石浩等四名高手,暗暗跟蹤。而川邊界的五股劇盜,垂涎他的金寶,也暗暗綴上。
耿紹南聽了王照希的來歷後,心中暗罵:這小子原來早與玉羅剎有約,卻利用我武當派的威名,替他暫擋追兵,好待玉羅剎來到。只累了我與卓家人衆,都做了這賊婆娘的俘虜。
玉羅剎頓了一頓,端酒說道:“從今以後,咱們全的綠林道都是一家,我與王嘉胤大哥巳結成聯盟,願各路兄弟,也互相照顧。諸位若無異見,請盡此杯。”骨嘟一聲,把酒飲盡,席上羣盜,那敢不從,紛紛起立,個個乾杯。玉羅剎擲杯大笑,招來一名女盜,吩咐了幾句,遣她入內,過丁片刻,這名女盜從裡面帶出了四個人來,耿紹南見了,不禁愕然,這四人都是他的同門兄弟,奉師長之命,在他之前,來陝辦事的,怎的卻忽然都在寨中出現,難道真如歸有章所說,是被玉羅剎俘擄了的?但看情形卻又不似,玉羅剎把手一揮,裡面已端出一席酒菜,玉羅剎請那四人就坐,拿了酒杯,笑盈盈的招呼耿紹南道:“咱們到那邊席上去坐,讓我也有機會與武當派的高人親近親近
耿紹南心中一懍,但看她笑容可掬,心想,武當派威名,羣流景仰,這女強盜雖然兇狠,想來也要懾懼我們正派的門徒,所以曲意逢迎,表示拉攏。想到此處,見玉羅剎愈笑愈甜,不覺心魂湯漾,越發以爲自己想得不錯。
坐定之後,耿紹南與同門招呼,只見他們個個都似意存顧忌,不敢暢談,內中一兩人,且苦笑作態。耿紹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玉羅剎又喚一名女盜前來,吩咐了幾句,耿紹南不知她又有何花樣,屏息以待。玉羅剎和大家又乾了幾杯,杏臉飛霞,越發嬌豔。忽然寨後一片車聲,幾十名嘍羅,把卓家的車輛都推了出來,滿列階下。玉羅剎倏然起立,朗聲說道:“卓大人,我和你算一算帳!”卓仲廉惶然說道:“這點銀兩,寨主你拿去好了。卓某家中還有薄產,不必倚靠囊。”玉羅剎面色一沉,大聲說道:“我練霓裳雖然爲盜,盜亦有道,你可問席上的人,我練霓裳幾曾亂取過人的銀子。若然他真是清官,我一文也不要,若然他是個貪官,哼,我可對他不住,銀子也要,腦袋也要,你聽清楚沒有?”卓仲廉嚇得渾身大汗,身子抖個不停,心中暗暗叫道:“糟了,糟了,想不到老命喪在這兒。”
玉羅剎罵完之後,緩緩說道:“卓仲廉,你且聽着,你做了十多年官,收到下屬與地方紳士所送的銀兩共是七萬六千七百兩,這筆錢乃是不義之財,我全取了。另外錢糧的折頭是三萬二千五百兩,這筆錢雖是朝庭定例,但卻是出自百姓,我也要取了,代你還之於民。另外你的俸銀是一萬六千八百兩,這是你應得的,我發還給你。你做了十多年官,油水僅有十萬多兩,你算不得清官,但也還算不得貪官,只算得一名規規矩矩的朝廷大吏。現在帳已算清,你服也不服!”卓仲廉不禁又驚又喜,玉羅剎對他的囊收入,竟然如數家珍,賬目分明,絲毫不錯,也不知她從那裡偵察得來?主羅剎處置完畢,又笑盈盈的坐下,挨在耿紹南身旁,說道:“武當派的高賢,小妹年輕識淺,事情做得不當,還請指教。”耿紹南對她剛纔這手,倒是十分佩服,翹起拇指說道:“怪不得練女俠威震綠林,果然是賞罰分明,今人起敬。”
玉羅剎換過熱酒,和耿紹南淺的輕談,笑靨含舂,耿紹南大有酒意,只覺玉羅剎吹氣如蘭,令人心動。不禁想道:這玉羅剎倒是可人,只可惜她絕代佳人,甘心作賊,若然迴轉正途,不知要傾倒多少英雄俠客!捌酣耳熱,突然問道:“練女俠武藝超羣,不知尊師是那一位?耿某若得機會,當向女俠討教,那真是快何如之。只可惜紅花綠葉,雖出一家,枳橘殊途,甜酸卻異。只怕以後再難有機會相聚了!”這話裡一方面表露了傾慕之心,另方面卻又表露了惋惜之意,暗指玉羅剎乃是“逾淮之枳”,本來是大好的橘,卻變壞了。王照希一聽他口不擇言,慌忙說道:“耿兄醉了,不可再飲了。”耿紹南搖頭擺腦的道:“我沒醉,誰說我醉!”玉羅剎先是面色一沉,繼而笑得花枝亂顫,舉杯說道:“謝耿大英雄過獎,我是一個無父無母又無師尊的野女郎,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都是自己練來的。那比得耿大英雄是名門弟子,正派武功。”纖手輕掠雲鬢,接着又道:“我也很想向耿英雄討教,機會有的是,耿英雄不用心急。”坐了下來,向耿紹南飄了一眼,笑得更是嬌媚,王照希汗毛倒豎,暗怨耿紹南猶是毫不知覺,急忙站起來道:“謝寨主酒席,耿兄已醉,小弟也不勝酒力,求寨主恕罪,我們想告退了。”玉羅剎面有不豫之色,冷冷說道:“你倒很幫着他。”王照希鼓起勇氣,低聲回道:“我和耿兄也是素不棉識,路上他替我擋了一陣追兵,他既拿我當朋友看待,所以我也拿他當朋友看待。”玉羅剎“哦”了一聲,揮揮手道:“撤席。”卻又低聲對耿紹南道:“明日清晨,請到山腰的峽谷相會。耿英雄不要忘了。”耿紹南喜上眉梢,連聲說道:“寨主吩咐,那裡敢忘。”玉羅剎叫人撤去酒席,把耿紹南、王照希和其他四個武當門人都分開招待。王照希想和耿紹南說幾旬私話,也沒辦法。
第二日清晨,耿紹南宿酒未消,一個女嘍兵進來叫道:“耿英雄,我們寨主約你。”耿紹南慌忙漱洗,結束停當,隨女嘍兵走下山腰,進入雙峰環抱的峽谷,只見自己四個同門,都已候在那兒,王照希則坐在另一邊。卓仲廉也由兩個女嘍兵陪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玉羅剎從山坳亂石堆中笑盈盈的走了出來,髮束金環,腰懸長劍,更顯得風姿絕俗。耿紹南見此情景,不禁大奇!
耿紹南滿肚密圈,本以爲玉羅剎約他單獨約會,那料她卻邀了許多人來。玉羅剎輕移蓮步,衣袂風飄,緩緩說道:“耿英雄,你早,昨晚睡得好呀?”語調竟似甚爲關懷,耿紹南面上一紅,尷尬答道:“好。”玉羅剎笑道:“我就怕你昨晚睡得不好,若昨晚睡得不好,今晚你又不能安睡,那多可憐呢!”耿紹南愕然想道:“她怎能斷定我今晚就不能安睡?那不是瘋話嗎?”玉羅剎道:“如果你受了重傷,或者殘了肢體,你今晚一定不能安睡了是嗎?”耿紹南哈哈笑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若然真個橫禍臨頭,那又有什麼辦法?但除非是寨主要把我難爲,否則我又怎會有飛來橫渦?”玉羅剎忽道:“你倒豁達,我豈敢把你難爲,我只是想向你討教,我聽說武當派劍法天下無雙,我倒很想開開眼界。”耿紹南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說道:“哦,原來寨主果然要伸量於我,大丈夫寧死不辱,我拚受寨主三刀六洞,斷體殘肢,也不能墮了我武當山的威望!”玉羅剎盈盈笑道:“好,那你可要留神一點,我要進招了。”拔劍在手,輕輕刺來,耿紹南見她劍招極慢,狀類兒戲,也不知她是真是假,舉劍一擋,那知玉羅剎手腕一翻,劍尖已刺到喉嚨,嬌笑道:“你這招不行,另來過!”耿紹南見她持劍不刺,卻發語冷嘲,比中劍更爲難過,倏的一個閃身,用連環劍中的三絕招猛然出手,頭一招“金針度線”,劍尖斜點,一轉身便變成“抽撒連環”,點咽喉,掛兩臂,快逾飄風,那知刷刷兩劍,全落了空,第三招尚未使出,背脊已是冷氣森森,玉羅剎的劍鋒竟貼到了後心,三絕招無法連環使用,急忙施展“早地拔蔥”身法,往上拔身,忽然頭頂又是微風颯然,玉羅剎劍鋒過處,把耿紹南的頭髮割了一綹,耿紹南落下地時,玉羅剎又盈盈笑道:“我叫你留神,你怎麼不留神呀!”抱劍一立,招招手道:“武當派的列位高人,忍心看你們的同門在這裡耍猴戲嗎?”耿紹南的四個師兄弟那還忍受得住,四柄劍聯成一線,倏然進攻,玉羅剎笑道:“這才痛快。”劍光閃閃,在武當五劍圍攻之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王照希見不是路,急忙跳起來道:“練女俠手下留情!”語還未了,只聽得一陣斷金戛玉之聲,接着是連聲慘叫,武當五個門人,手中長劍全被截斷,耿紹南斷了左手兩指,其餘四人也各斷了一指。玉羅剎面挾寒霜,厲聲叱道:“叫你們知道天外有天,不能徒倚師門聲望!耿紹南你昨晚十分無禮,我本待斷你手臂,剜你雙目,今日見你也還有點男兒氣概,減刑三等,你快快滾下山去!”
王照希聽得玉羅剎厲聲叱罵,放下了心,躍上前去,只見耿紹南面色慘白,不發一言,撥頭便走。其餘四位武當弟子,抱拳說道:“多謝寨主留情,此恩此德,永不敢忘!”玉羅剎冷笑道:“我等着你們來報仇便是。”王照希急使眼色,示意叫他們不要多說,其中一箇中年漢子,似是五個同門之首,忽然朝王照希兜頭一揖,說道:“王公子,敝師弟在路上多承照顧,可惜我沒早遇見你,孟武師的信,現在轉交給你。”從懷裡掏出一封火漆密封函件,王照希心頭一震,斜眼偷瞧玉羅剎神情,主羅剎期然說道:“別人萬里迢迢,給你送信,你也該多謝別人一聲。”王照希看她並無惡意,把信接過,道了句謝,四個武當門人嘴角掛着冷笑,也不還禮,急步下出去了。王照希心頭不由得一陣陣難過,深覺自己對武當派不住。
玉羅剎看耿紹南等人背影消失之後,冷然說道:“王兄,你一定罵我手底太辣了?”王照希道:“不敢。”其實他心裡確在暗罵。玉羅剎緩緩說道:“我的脾氣最抵不住人恃勢稱強,武當派門徒衆多,賢愚不肖,在所多有。其中不少人恃着師門威望,目空一切,武當五老,除紫陽道長之外,其餘四人,都有護短的毛病,以致門徒越發囂張,正是雖無過錯,面目可憎,我今日特地要折挫他們的驕氣,教訓教訓他們。”王照希不敢作聲,玉羅剎停了一停,忽然問道:“聽說京中的孟燦武師與令尊乃是八拜之交?”王照希道:“也是敝嶽。”玉羅剎道:“啊,原來還是親家,那益發好了。孟小姐我也曾有過一面之緣,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選。孟小姐未過門吧?”王照希面上一紅,答道:“未。家父叫我謁見女俠之後,就進京把敝岳父女接來。”玉羅剎道:“也該接他們來了,在京中做皇室的武師有什麼出色!哎,我一向直率,王兄你別見怪。”王照希道:“豈敢,家父也是這樣說法。”玉羅剎道:“不是我見到孟武師的信,那四人還要多吃苦頭呢!他們扮成皮草客商,火靈猿朱寶椿的手下半路截劫他們,按說他們若把來歷說明,便沒事了。他們偏偏恃強逞能,把火靈猿的四個頭目傷了。是我看不過眼,單騎追蹤,用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把他們震住,請他們上山研究研究劍法。”王照希心裡叫苦,暗道:這樣的“研究”法只怕要惹起武林絕大的風波。
王照希尚欲進言,玉羅剎忽道:“咦,那個姓卓的官兒呢?”叫了兩聲,不見回答,走去找尋,原來卓仲廉被她拉來觀戰,看得心驚膽戰,竟然暈倒在亂石堆中。正是:笑語沮言施毒手,珞旁煞錦城侯。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