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羅剎哈哈笑道:“你也知道我嗎?官兵碰到了我,那就是小鬼碰着閻王了!”劍尖一指,少年將軍微微發笑,北羣盜俱都變色,拔出兵刃,捍衛少年將軍,南羣盜叫道:“練女俠,這位是小、小……”少年將軍連連搖手,道:“都是自己人,大家散開。”小聲對玉羅剎道:“練女俠,我是小闖王李自成。高迎祥是俺舅舅。請到那邊樹下說幾句話。”
玉羅剎怔了一怔,並不是“李自成”三字使她吃驚,那時李自成還沒有什麼名頭,在西三十六路大盜之中,王嘉胤是其中一路,高迎祥是王嘉胤副手,李自成不過是王嘉胤這一路的一個頭目而已;但唯其如此,所以以李自成當時的“身份”而能令羣盜懾服,這件事情的本身才令玉羅剎吃驚。
玉羅剎要了一四馬,和李自成策馬入林。玉羅剎問道:“王嘉胤父子好嗎?”李自成道:“王老總已戰死了,現在是俺的舅舅高迎祥領頭,王照希夫婦和白敏都在軍中。”玉羅剎一陣心傷,想不到離開西不到一年,變化如此之大。問道:“那麼你知道我部下的下落嗎?她們是不是全給官兵殺了?還有你們爲什麼假扮軍官?”
李自成道:“劉廷元調了川甘晉四省的兵力二十萬人圍攻我們,各家兄弟,都在官軍壓力之下化整爲零,流散四方了。上月我們冒了絕大危險,在米脂大會,三十六路的首領來了三十三人,就你們那路與神一元兄弟沒有派人來。聽說你們那路已突圍入川,和其他各路比較起來,損失還不算最嚴重的。張獻忠上月也從四川來到米脂,據他說在廣元昭化之間曾發現有一支娘子軍,他想派人聯絡,卻給官軍隔斷了。你可以到那裡找她們。”
米脂三十六路義軍之會,是一件大事,李自成的“小闖王”之名,就是那時得的。原來在王嘉胤死後,綠林羣雄推高迎祥爲首,高迎祥才識平平,全靠李自成之力,打了兩次勝杖,局面才得小安。米脂大會時,因爲各路首領,都有一個王號,例如什麼“橫天王”“混世王”“掃地王”等等,無奇不有。高迎祥新爲首領,未有王號。他部下給他擬號,亂哄哄的擬了半天,還擬不出一個適當的來。當時李自成笑道:“我們現在闖一步是一步,闖到什麼地步,誰都不知道。如果大家不振作的話,也許就闖不出西:如果大家把生死禍福置之度外,同心合力的往前闖去,闖到北京也不難。咱們現在首要之事乃是闖、闖、闖!稱不稱王,稱什麼王,我覺得都無所謂。殊不必爲這些虛文尊號,浪費精神!”此言一出,羣雄紛紛拍手,轟然叫好!不約而同的大聲喊道:“闖王,闖王!這個王號好極了!”自此便把高迎祥稱爲“闖王”,把李自成稱爲“小闖王”,直到後來高迎徉在潼關戰死,李自成正式襲用“闖王”的尊號。
再說玉羅剎聽得李自成說出自己部衆的下落,恨不得插翼飛到川西。當下想道:“這小闖王也是一個人物,這批珍寶待我與他平分了吧。”正想開言,李自成道:“練女俠,我求你一件事情。”玉羅剎道:“什麼事情?”李自成道:“這批珠寶,咱們分毫都不要動它!”玉羅剎道:“什麼?你們不也是來劫珠寶的嗎?”李自成笑道:“起先是想劫它,現在我已查得清楚,這批珠寶可動不得!”玉羅剎道:“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小子的我們也劫,爲何這人的卻劫不得!”李自成又笑道:“練女俠,皇帝的好劫,到了這人手上,可就不好劫了。”玉羅剎道:“這是爲何?我倒要請教請教?”
李自成翻身下馬,招手請玉羅剎下來,一同坐在地上,正色說道:“滿州圖謀我們中國甚急,邊關形勢極緊,這你是知道的了!”玉羅剎道:“邊防之事與這批珠寶有何關係?”李自成道:“你聽我說。先前我還不知道這番人身份,所以也想劫他的珠寶充當軍餉。現在查得他是南疆羅布族大酋長唐瑪的兒子,唐瑪是南疆各族盟主,若然他的兒子被殺,珠寶被奪,他一定把這筆賬算在明朝皇帝頭上。說不定就要起兵報仇,那時東北西北都有邊患,由校這小子,可擋不住!”玉羅剎默然不語,一時還想不過來。李自成又道:“我們雖然也興明朝皇帝作對,可是若然異族入侵,那麼我們就寧願與官軍聯合,共抗異族的。你說對麼?”玉羅剎點了點頭。李自成道:“所以不能替明朝皇帝再開邊。可惜的是由校這小子棚塗透頂,勇於對內,怯於對外。抽調大軍來打我們,卻不整頓邊關,連熊廷弼那樣得力大將都罷免了。”玉羅剎不覺心折,覺得李自成氣度之廣,見識之高,殊非常人可及。笑道:“可惜你替皇帝小子打算,他卻要派兵打你。”李自成道:“那是他的事。”玉羅剎又笑道:“看樣子,是滿洲,明朝就擋不住。你還是趁在滿洲兵未入關之前,趕快打到北京吧。由你來做皇帝,就不怕滿洲兵入侵了?”李自成哈哈笑道:“皇帝人人可做,若然由我來做,可以保住神州,那麼就做做也無所謂。”
玉羅剎聽他說得如此輕鬆,也不覺失笑。心想:這人在最危難之際,還是如此雄心勃勃。而且寧願放過價值千萬的珠寶,另籌軍餉,艱苦支持。如此胸襟,連熊廷弼也比不上。看來真有人君之度,剛纔的話,倒不是說笑的了。李自成又道:“所以我冒充官軍,也是爲大局着想。唐努給明朝派來護送他的御林軍統領搶劫,此事成何體統?等下你對他說,那批人是叛軍,幸得朝廷及時察知,所以派我來清除叛亂。朝廷一定護送他安全回到南疆。玉羅剎雙目閃閃放光,笑道:“好極,好極!我服你了!你居然在逃命之際,還把這付擔子放在肩上。這麼說是你要派人護送他了。”
李自成笑道:“由我們派人護送,要比由校這小子所派的得力得多。此地離甘肅不遠,送到了甘肅,再入青海,就非官軍勢力所及,也不愁再有云燕平這樣的官軍將領來打他的主意了。”玉羅剎道:“好,我就對他說去。”李自成又笑道:“雲燕平這,請你借我一用。”玉羅剎道:“這種狗賊,有何用處?”李自成笑道:“廢物都可利用,何況於他。我們各路兄弟給大軍壓得透不過氣來。我想利用他幫我打個勝仗,挫挫他們銳氣,分散他們注意。然後我們才能安全撤退。”玉羅剎道:“啊,我想到了。你是想利用這賺城,攻佔縣。你們穿的都是官軍服飾,又捧出他們的主將,守城的官軍一定上當。難爲你收集了那麼多官軍號衣。”
再說唐努見玉羅剎與李自成並馬馳入林中,大爲不解,問鐵珊瑚道:“他們幹什麼?”鐵珊瑚也不知道,道:“也許是處置那些叛軍吧。”羣盜首領散在四圍虎視眈眈,鐵珊瑚頗覺不安。唐努把兩個隨從的體尋回,當場火化,按照他們的風俗,火化之後,收骨回鄉。鐵珊瑚見他目中有淚,想是心中頗爲悲憤,鐵珊瑚外表倔強,心頗慈悲。心想:這幾個人萬里遠來,身死異鄉,父母都不知道,這才真是不值呢。見玉羅剎與那少年將軍並馬馳回,心中忐忑不安。李自成回到場中,跳下馬與北羣盜商議,玉羅剎直向唐努走去。鐵珊瑚睜大了眼,只見玉羅剎與唐努低聲說話,過了一會,忽見唐努伏在地上,吻玉羅剎路過的泥士。鐵珊瑚隨父親到過西北,知道這是他們最尊敬的禮節。這才鬆了口氣,心中奇道:玉羅剎殺人如草,強盜搶來的她都要分一份。怎麼到手的珠寶也放過了?
唐努一點不知玉羅剎曾動過他的主意,感她救命之恩,用他們族中最尊崇的禮節向玉羅剎叩謝,並道:“若你有一日到天山南北,可一定要來看我啊。”玉羅剎平生從未試過內怍,這時卻不覺有了槐意。當下把李自成的話轉達,唐努道:“原來如此,中國加此廣大,自然好人壞人都有,叛軍之事,不必提了。”和玉羅剎一同過去拜謝李自成。李自成已和陝北羣盜商議妥當。立刻派高迎祥手下得力的頭目高傑和自己的堂侄李過,送他回鄉。
鐵珊瑚料不到事情如此解決。玉羅剎道:“珊妹,爹尋得你急呢,可是現在兵荒馬亂,也不如他走在何方?你和我一道到川西去吧,我.可要請你做女強盜啦,哈哈!”鐵珊瑚因嶽嗚珂拒婚之事,心中頗有芥蒂,遲遲不答。玉羅剎測知其意,笑道:“那姓岳的小子,我以前以爲他人品不好,其實也還不銷。”將嶽鳴珂借她手套,暗助她打敗紅花鬼母的事說了。鐵珊瑚又歡喜又悲傷,歡喜的是玉羅剎對嶽嗚珂的誤解漸消;悲傷的是嶽鳴珂辜負了她的心意。聽了玉羅剎的話後:良久,良久,才道出一句話道:“他好不好與我何干?”
玉羅剎聽她語氣,知她實是想念情郎。反激她道:“天下臭男子多着呢!沒有他們,咱們難道就不成嗎?你和我去佔山爲王,我們高興誰就把誰擄上山丟,哭哭啼啼的是膿包?”鐵珊瑚“呸”了一聲,道:“沒你那樣厚臉皮。”又道:“誰哭哭啼啼了?做女強盜便做女強盜,難道我不敢跟你麼?”玉羅剎正要她說這句話,免得她獨自在江湖浪蕩,暗地傷心。
再說李自成把事情辦妥,送走了唐努之後,和玉羅剎道別,玉羅剎道:“你剛纔說要打下縣之後,便全師撤退,你們要撤到那裡?”李自成道:“陝西居天下之脊,四川是天府糧倉,欲成人事,這兩省放棄不得。陝西連年饑荒,百姓流亡道路,待時機成熟,不難聚衆百萬,出漢中而據巴蜀,聚兵聚糧,然後再西出潼關而爭豫楚,揮鞭北上,扼有中原。形勢如此,所以我打算在川邊區建立基業。秦嶺連綿八百餘里,便封山開荒也可養兵,我是準備撤退到秦嶺去,養精蓄銳,乘機待時。你意如何?”玉羅剎笑道:“我可沒有做女皇帝的雄心,我尋到部衆之後,做山大王去。”兩人一笑道別。李自成押了雲燕平當晚就去賺城,攻打縣,按下不表。
且說玉羅剎和鐵珊瑚尋到川西,果然尋到了部衆,鐵珊瑚和玉羅剎相處日久,知她性情直爽,當日弄糟婚事,乃是她無心之失,也便不再介懷,對玉羅剎如同對姐姐一般。
其時川軍事頻仍,李自成進了秦嶺,張獻忠被驅人湖北,流竄江淮。玉羅剎帶了幾百女兵,尋到了廣元七十里外的明月峽作爲山寨,安居下來。這明月峽是四川著名的天險之一,山上無路可通,有山民用木板和木樁搭成的幾乎是凌空的羊腸小道,上而是山,下而是嘉陵江,明月峽是兩峰夾峙的山谷。有無名氏詩云:“天險明月峽,斷壁高接天;飛鳥飛難過,猴子鎖眉尖;低頭望山谷,白雲腳下懸。”形勢險要,於此可見。玉羅剎部下女兵,個個身輕如燕,在明月峽安營,出入要比粗漢方便得多,官軍也不易進襲。
可是明月峽地方雖好,卻幾與外間隔絕,一住住了三年,還是採不到鐵飛龍消息。這三年間,玉羅剎聽得道路傳聞,說是熊廷弼再被起用,督師邊關,也不知是真是假。鐵珊瑚掛念嶽嗚珂,也無可奈何。
過了三年,這時已是天啓四年“『天啓』是由校年號”,川的官軍漸撤,成爲小安局面。可是這年春天,廣元又鬧起饑荒,廣元本是產米之區,但官府橫徵暴斂,地租又重,年成好時,農民尚可溫飽,年成不好,饑荒立至。廣元上一年失收,這一年青黃不接之際,饑民遂鬧出事來。嘯聚四郊,準備入城搶糧。
廣元縣的居民準備搶糧,派人和玉羅剎互通聲氣,玉羅剎答允幫助他們,派女兵頭目喬裝人城打探消息。晚上回來,女頭目說了正事之後,道:“今天路上可熱鬧呢,有人說是道士迎親。”玉羅剎道:“胡說,那有道士迎親的道理。”那女頭目道:“我何嘗不知道道士不能迎親,不過看起來卻真像迎親的樣子,怪不得老鄉那麼說。”玉羅剎笑問道:“是怎麼個模樣呀?”那女頭目道:“聽居民說,今天有一對對的道士乘馬西走,大約每隔半個時辰便是一對。我只瞧見一對,可神氣哩,身披大紅道袍,神色凜然,就像做法事一骰。居民說,起頭那一對,還捧着一個紅包袱,高舉過頭。就像迎親時,男家先遣人捧拜帖到女家一樣。每一對馬的毛色也是相同。就差沒有吹鼓手,要不然更像迎親了。”玉羅剎眼珠一轉,猛然想起一事,道:“嗯,時光真快,是三年了!”女頭目莫名所以,鐵珊瑚在旁問道:“姐姐,你無端端感喟什麼?”玉羅剎微微一笑,道:“沒有什麼!”那女頭目搭訕笑道:“寨主你說像不像迎親?啊,聽居民說,除了道士,也還有俗人呢。但道士多是老頭,俗人則全是壯漢,一對對精神赳赳,同樣披着紅衣。有孩子逗他們說話,他們連眉毛也不笑一下。”玉羅剎笑道:“這不是道士迎親,是武當派接他們的掌門來了。武當派最重這套儀節,以前他們到珊瑚妹妹家中尋掌門人時,也是一對對的來呢。”鐵珊瑚道:“嗯,那麼卓一航又要到武當山受罪了。他那幾個師叔真討厭,尤其是白石道人。姐姐,他們迎親,我們搶親。”玉羅剎“啐”道:“胡說。”鐵珊瑚道:“你不是說過嗎?你喜歡誰就要擄誰,爲什麼現在又怕羞了?”玉羅剎道:“哼,你這小妮子好壞。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嗎?卓一航和嶽嗚珂乃是至交好友,你不過是想從卓一航口中知道嶽嗚珂的消息罷了。”鐵珊瑚心事給她說中,漲紅了臉作狀打她。玉羅剎笑道:“不過咱們就是要搶親,也得待一月之後,新郎現在還未迎來呢!”鐵珊瑚手指在臉上一刮,道:“厚臉皮!”玉羅剎一笑作罷。
過了幾天,饑民在縣裡鬧事,大戶和縣官慌了,一面開倉賑擠,一面派人到省裡請軍隊來,賑擠之糧有限,每個饑民每天只能領兩碗薄粥,可是老百姓也真“純良”,有兩碗粥吊命,他們便已“安份”。他們那知縣官大戶是耍兩面手法,在兵力不夠之時,使用最低的代價來懷柔他們,省裡的軍隊一來,他們連兩碗薄粥也不肯施捨了。軍隊當天來,他們當天就施行“彈壓”,把幾個敢於鼓譟的饑民殺了。這一來饑民大憤,又派人請玉羅剎幫他們搶糧。玉羅剎打聽得縣中的軍隊約有二千,立刻答應,和饑民約定,晚間攻城。
怡恰巴在這一天,武當派迎接掌門的隊伍已經從西回來,到了廣元。
卓一航本來不想做武當掌門,可是三年之期已滿,無可再推。黃葉道人派了紅雲道人和白石道人率十二名大弟子來接,卓一航無可奈何,只好在師叔同門催促之下登程,取道四川,入湖北,固武當山。
這日到了廣元,只見城中刁斗森嚴,兵士巡還街頭,氣氛蕭索。問起來才知是“饑民鬧事”?卓一航心中嘆道:“外有寇患,內有流亡。這大明江山是不穩了。”武當派在各地都有弟子。廣元城內有一座清虛觀便是武當派的人主持,白石道人等進城之後,清虛觀的主持便把他們接到觀內。
卓一航並不知道玉羅剎就在附近山頭落草,這一晚月暗星微,是山城春夜的陰沉天氣,卓一航輾轉反側,中夜未眠。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敲了一下,卓一航以爲是白石道人,推開窗門,一個黑衣漢子倏然跳了進來,衣裳破裂,面有血污,在微弱的菜油燈下,顯得十分可怕,卓一航吃了一驚,那人道:“卓兄禁聲。”卓一航瞧清楚了!這人竟然是嶽嗚珂。
卓一航小聲問道:“你怎麼啦?”嶽嗚珂一口把油燈吹滅。隔室的白石道人問道:“一航,你還未睡嗎?”嶽嗚珂搖了搖頭,用手指着自己,又擺了擺手,示意卓一航不要說是他到來。卓一航道:“睡啦,我起來喝杯茶。師叔,你老人家也安歇吧。”說完之後,把口貼在嶽鳴珂耳根說道:“我這師叔真討厭!”和嶽鳴珂躡手躡腳,脫了鞋子,躺到牀上,兩人共一個枕頭,貼着耳邊說話。嶽鳴珂說出了一段驚心動魄的事來!
原來熊廷弼罷了遼東經略之後,繼任的袁應泰不是將才,滿洲軍統帥努兒哈赤自統大軍,水陸俱進,一戰攻下瀋陽,再戰又攻下遼陽,袁應泰手下的兩員大將賀世賢尤世功被金兵“其時滿洲尚未建“大清”國號,努兒哈赤自稱“大汗”,國號“金”,至皇太極始稱帝。”亂箭射死,袁應泰在遼陽城東北的鎮遠樓督戰,城破之後,舉火焚樓自殺。明朝邊防大軍,傷亡八九,潰不成軍。於是河東之三河堡等五十寨,古城、草河.新甸,寬甸,大甸.永甸.鳳凰.海州.耀州、益州、蓋州、復州.全州等大小七十餘城,全被滿州軍攻佔,遼河以東,遂無完土!
經此一場大敗,明廷大震。朱由校想起了父皇之言,頓下決心,把以前彈劾熊廷弼的大臣盡都貶謫,派專使捧詔到湖北江夏,請熊廷弼復出,重任經略,復賜上方劍。可是話雖如此,實權仍不在熊廷弼手中。本來按朝廷制度,遼東經略節制三方。所謂“三方”乃是“一”廣寧巡撫,統率陸軍。“二”天津巡撫“三”登萊巡撫。這兩個巡撫分統水師,而遼東經略則駐山海關,居中節制。熊廷弼建議以廣寧的陸軍制敵全力,而以天津登萊的水師分擾“遼東半島”,這便是明清戰史上有名的“三方佈置策”。
卓一航頗知兵法,聽嶽嗚珂談到熊廷弼所定的“三方佈置策”後,道:“熊經略確是大將之才,這戰略攻守兼備,定得不錯呀!”嶽鳴珂道:“戰略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了好的戰略,卻無可調之兵,其實也不是無可調之兵,而是有不聽調之將,以至三方佈置之策,成了一紙具文。”卓一航駭道:“熊經略剛強決斷,怎麼有不聽調之將。”嶽嗚珂在他耳邊輕嘆道:“以前的宰相方從哲被罷後,換來了一個葉向高做宰相,換來換去,都是和魏忠賢一鼻孔出氣的人。在遼東經略節制下的三個巡撫之中,廣寧巡撫王化貞兵力最厚,偏偏他就是葉向高的門生,不肯聽熊廷弼的調遣。熊經略要集兵廣寧,他卻要分兵駐守。熊經略以前所建的軍隊在袁應泰統率下,經遼瀋兩戰,差不多全犧牲了。熊經略捧尚方寶劍出關,招募得義軍數千,而王化貞卻擁兵十餘萬。熊經略空有“經略”之名,實權反不及王化貞遠甚。經撫不和,兩人都拜摺上朝,宰相葉向高袒護王化貞,操縱“廷議”,竟然下令王化貞不必受熊廷弼節制。於是事情越弄越糟。”卓一航道:“既然如此,那麼遼東的危局是無可挽回的了。我兄不在熊經略左右,一人回到關內,卻是爲何?”
卓一航問了這幾句話後,久久不見嶽鳴珂回答,但覺面上冰涼一片,原來是嶽嗚珂的淚水。卓一航道:“怎麼啦?”嶽鳴珂強止悲傷,繼續說道:“你且聽我細說下去。熊經略雖然手上無兵,可是一到遼東,還打了兩次勝仗。可恨王化貞既不知兵,卻又輕敵,滿洲軍察知他們二人不和,努兒哈赤復率大軍渡過遼河,王化貞分兵各地,竟被各個擊破。這一仗比遼瀋之敗更慘,王化貞全軍覆沒,還是靠熊經略親率的五千親兵,才把他掩護進關,遼河以西全歸敵有,連廣寧也失陷了!熊經略和王化貞回到關內,立被朝廷逮捕。魏忠賢和葉向高唆使朝中黨羽,聯章彈劾,由校不知邊情,竟然處熊經略戰敗失守之罪。”卓一航駭道:“結果如何?”面上又是一片冰涼。嶽鳴珂道:“可憐熊經略就這樣不明不白冤枉死了。”卓一航嘴巴一張,幾乎失聲。嶽嗚珂急忙把他的嘴巴掩住,卓一航的淚水也滴了出來。嶽嗚珂道:“熊經略是去冬歸天的。由校真狠心,聽葉向高之議,把遼東大敗之責全推在熊經略頭上。結果熊經略被斫了頭,還要傳首九邊!死無完,復受戰敗的恥辱罪名,真是人間慘事,莫過於此!而那個王化貞卻反而被判輕罪,是削職了事。”說到此處,卓一航再也忍受不住,哽咽有聲。隔壁的白石道人又叫道:“一航,你怎麼還未睡嗎?”
卓一航故作夢魘之狀,掙扎一陣,把腳頓得牀板格格作響,過了一陣,才道:“嗯,我夢見師傅。”白石道:“不必胡思亂想,明早還要趕路。”卓一航應了一聲,貼在嶽鳴珂耳邊說道:“不要理他,你再說下去。你武功卓絕,怎麼會受傷了?”嶽鳴珂道:“熊經略枉死之後,魏忠賢派人拿我。我灰心已極,想逃往天山。昨日途中,和慕容衝他們遭遇,激戰半日,我打死了四個錦衣衛士,僥倖逃了出來。可是慕容衝那也真厲害,緊追不捨,我逃到廣元,他們也追到廣元,我趁着天黑,繞了幾個圈子,這才逃到這裡。嗯,你的師叔是接你回去掌門麼?”卓一航道:“他們鋪張其事,鬧得遐邇皆知,我真不好意思。”嶽嗚珂忽從懷中摸出一本書來,塞給卓一航道:“你替我保管這一本書,若然以後再有熊經略這樣有膽有識的邊關大將,你就設法把這本書獻給他。嗯,只怕以後沒這樣的人了。”卓一航道:“什麼書?”嶽鳴珂道:“熊經略在家三年,着了一本書,名爲“遼東傳”,將遼東的戰略要塞,敵人的虛實強弱,各次用兵的得失,全寫在裡面。是瞭解敵情,專門對付滿洲的一本書。魏忠賢派人拿我,只恐多半是爲了這一本書。你是武當掌門,收藏這一本書那是最妥當不過。”卓一航將書塞入懷中。忽聽得外面似有聲響,過了一陣,只聽得大師兄虞新城叫道:“白石師叔,外面有人拜訪你老。”
卓一航豎耳紐聽,聽得白石道人的腳步聲已出到外面,嶽嗚珂道:“我走了吧!只恐來的乃是追兵。”卓一航道:“咱們有難同當。若是追兵,你更不應孤身逃出。”
且說白石道人開了觀門,只見慕容沖和金獨異叔侄站在外面,後面一片黑壓壓的,大約還有數十人之多。白石道人大吃一驚。慕容衝笑道:“幸會,幸會。咱們以前雖有點小小的過節,那是你誤卷人去,咱們彼此明白。那點過節,揭過便算,不必再提。只是今晚你們道觀之中藏有欽犯,這卻不是小事了。你想自身清白,請把欽犯交給我們。”
白石道人詫道:“什麼欽犯?”慕容衝道:“就是嶽嗚珂那個小子。”白石怒道:“我豈會庇護那個小子?”慕容衝道:“既然如此,那就最好不過,我們也不必人觀內動手了,你把他縛出來吧!”白石道:“我整晚都在觀中,未曾外出,他來了我豈有不知之理?這道觀中都是我武當派的弟子,那有什麼嶽鳴珂在內!”金獨異道:“白石道人,不是我小覷你,有本事高的夜行人來,不見得你就知道。嶽鳴珂和你們所接的掌門人正是至交好友,這誰不知道?”白石道人心高氣傲,那禁得他這一激,漲紅了面,氣呼呼的道:“好,你們進來搜,若搜不出來,你得給我叩三個響頭!”把觀門大開,慕容衝等一涌而入!
觀內的武當弟子全都驚起,紅雲道人也迎了出來,慕容衝在觀外佈滿衛士,在觀內各處也派人監守。然後問道:“請問貴派掌門卓一航住在那一間房?”白石道人一瞧,十二弟子全都在此,只有卓一航不見出來,心中忐忑。但一想卓一航是自己鄰房,有人偷進他的房間,自己豈有不知之理。便道:“我引你去。你可要遵守武林規矩。”慕容衝笑道:“這個自然,對你們貴派掌門,我豈敢稍存不敬之念。”白石道人帶他們到了卓一航門外,敲門道:“一航,開門!”
過了一陣,卓一航“咿啞”一聲把房門緩緩打開,態度從容,立在房中,道:“你們來做什麼?”金獨異跨人房中,四處張望,那有嶽嗚珂的影子,金千揭開帳子,查看牀底,也沒人影。卓一航厲聲斥道:“我武當派乃武林領袖,豈客人這樣無禮?”他這話存心挑起師叔師兄的怒火。白石道人心中喜道:“一航這孩子果然不錯,像個掌門人的樣子!我可得給他撐腰。”也跟着喝道:“金老怪,你若不向我們掌門賠禮,休想出此觀門!”金獨異一聲冷笑,便想與白石交手。慕容衝把他拉着,忽道:“隔鄰是誰的房間?”白石道人更氣,怒道:“是我的房間,怎麼樣?”慕容衝笑道:“你不招呼我們進去坐坐嗎?到了你的房間再給你賠禮也還不遲。卓兄雖是掌門,但到底是你小輩,要賠禮也該向你賠禮呀!”話語冷嘲熱諷,白石道人越發大怒,跳了出來,一掌擊開自己的房門,大聲叫道:“你來……”“看”字未曾說出,已是目瞪口呆,嶽嗚珂竟然坐在自己牀上!
原來白石道人一出,嶽鳴珂與卓一航已想好計策,嶽嗚珂立即過去,有心把白石道人捲入漩渦。
金獨異嘻嘻冷笑,慕容衝搶了進來,劈面一拳,嶽嗚珂一撲下牀,劍鋒橫削,兩人交手,頓時桌倒牀坍,在房間裡乒乒乓乓打得震天價響!
白石道人做聲不得,金獨異一抓抓來,卓一航拔劍擋住,大聲喝道:“師叔,是他們無禮在先,而且嶽兄也是咱們武當派的朋友,豈可隨便任他捕人!”金獨異喝道:“武當派又怎樣,包庇欽犯,這罪名你們可兜不了!”卓一航高聲說道:“師叔,別信他們鬼話,他們是喬傳聖旨,圖報私仇!”白石道人不知熊廷弼巳死,想起昔日在京,他們果然也曾喬傳聖旨,要害熊廷弼的事。嶽鳴珂是熊廷弼最得力的助手,他們要將他置於死地,也在情理之中。白石道人膽氣頓壯,想道:只要嶽鳴珂不是欽犯,那就只能算是江湖上的私人仇鬥,誰都可以助拳。我雖然不歡喜嶽嗚珂這小子,但可得保全武當派的威名。眼看卓一航敵不住金獨異掌力,白石道人奮然而起,拔劍加人戰團!
金獨異大喝道:“反了,反了!”白石叫道:“武林妖孽,人人得而誅之!吃我一劍!”展開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和金獨異惡鬥起來!嶽嗚珂與慕容衝也從房內打出走廊。這一來,觀中大亂,紅雲道人和武當派十二個大弟子一齊拔劍,與慕容衝帶來的錦衣衛土,混戰惡鬥!
慕容衝與嶽鳴珂捉對殺,一個是神拳無敵,一個是劍法通玄,恰恰打成平手。白石道人本來不是金獨異對手,但金獨異在三年之前,曾給玉羅剎挑斷了琵琶骨,紅花鬼母用最好的駁骨續筋之術,給他醫治,用藥培補,經過三年,琵琶骨才慢慢生長,完好如初。可是骨雖可補,元氣卻已大傷,加以三年來荒廢武功,更是大不如前。這一來此消彼長,白石道人竟與金獨異旗鼓相當,打成平手?
武當派的劍法原是上乘劍法,十二個大弟子又都是本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慕容衝帶進觀中的衛士,竟自抵擋不住,漸漸給追到一隅。慕容衝引吭長嘯,把留在觀外監守的衛士都招了進來。以衆凌寡!形勢又是一變!
混戰一會,靠近道觀大門的衛士忽然喊道:“城中起火?”原來是玉羅剎與鐵珊瑚領了幾十個女兵,混入難民之中,給他們領頭,將縣衙一把火燒了,搶到武器和城中的駐軍大打起來,民越聚越多,片刻之間,已是過萬!要知這班民,平時不敢與官軍作對,一來是因爲受欺壓過久,但凡能忍的也就忍受過去,二來是無人領頭,不敢鬧事。而今在餓線上,不鬧事便得餓死,大家都捨命拚了,加以有人領頭,人一多膽氣便壯,過萬民,聚集起來,猶如洪水衝破堤防,浩浩蕩蕩,殺聲震天,銳不可當。玉羅剎一劍衝入官軍隊中,把帶兵的統領一把抓起,擲人火窟之中,官軍頓時大亂。
玉羅剎見局面已定,官軍不是投降,就是全被殲滅,一笑殺出,把領導民殲官軍的任務交給了鐵珊瑚,看看已過午夜,稍一思量,便向城西的清虛觀疾奔而去!
再說慕容衝等見城中大火,殺聲隱隱可聞,齊都吃驚。只道是那一股盜匪,攻破了城。金千叫道:“合力把叛賊捉住,武當派的不要理他。”這乃是分化之計。但武當派的衆弟子都已鬥得性起,那肯讓他們合攻嶽鳴珂,又混戰一陣,火光越大,殺聲越高,金千舍了白石道人,猛撲嶽鳴珂,卓一航也舍了對敵的衛士,挺劍攔截。嶽嗚珂刷刷兩劍,展出天山劍法的絕招“移星摘鬥”,上刺雙目,中刺咽喉,劍法凌厲異常,鐃是慕容衝功力深湛,也迫得閃身躲避。嶽鳴珂翩如巨鷹,陡然殺出!卓一航道:“嶽兄,你先走!”金千來截,嶽鳴珂雙手戴着金絲手套,不怕毒傷,左掌一震,將金千震得歪歪斜斜,立身不定。
卓一航欺身直進,一劍斜刺,將金獨異手腕劃傷,嶽鳴珂已殺出重圍,跳上屋頂,逕自去了。金獨異大怒喝道:“卓一航是欽犯一夥,拿不着欽犯也要拿他!”雙掌連環疾擊,卓一航那一劍乃是乘嶽嗚珂之勢,論本身功力,卻還不是金獨異對手,給他一迫,險象環生,白石道人又給慕容衝截着,也正在吃緊。武當弟子雖有幾人拚命殺出來救,可是金獨異一招緊似一招,救兵未到,卓一航的寶劍已給他一腳踢飛,金獨異哈哈大笑,一抓照卓一航頂心抓下!
金獨異大笑未停,忽然另有一個嬌媚的清脆的笑聲,好像銀針刺來,把金獨異的大笑壓了下去,金獨異面色大變,手足軟,那一抓勁道大減,遲緩無力,卓一航一閃閃開,又喜又驚,擡頭看時,玉羅剎已如紫燕掠波,從屋頂上疾掠下來!
金獨異在三年之前,尚且敗在玉羅剎手下,何況如今功力已大不如前。玉羅剎一眼瞥見金獨異,盈盈笑道:“哈,你那賢慧妻子真好心,居然又放你出來了!你的琵琶骨已合攏了嗎?”金獨異這次原是背妻私逃,被玉羅剎一說,頓時想起妻子以前的話:若然不服管束再來江湖,就不理他的死活。心中更慌,舍了卓一航,奪門而走。玉羅剎笑個不停,手中劍卻如閃電驚飆,轉瞬之間刺傷好幾名錦衣衛士,直向金獨異刺去。金獨異剛剛走出大門,給她一劍刺中足跟,一個滾地葫蘆,跌下斜坡。慕容衝一聲大吼,一拳照玉羅剎背心猛擊,玉羅剎避強擊弱,身形一起,呼的一聲掠過慕容衝頭頂,在半空挽了一朵劍花,殺下來時,信手又傷了兩名衛士。玉羅剎的劍招,最爲狠辣,所刺的全是敵人關節穴道,受傷的衛士痛得滿地打滾,玉羅剎滿場遊走,儼如彩蝶穿花,東刺一劍,西刺一劍,片刻之間,受傷的衛士已有十二三名,剩下來的全都膽寒。玉羅剎掠過白石道人身旁,笑道:“三年前鬥劍之約還算數麼?”白石道人哭笑不得,玉羅剎刷刷兩劍,突然從白石道人脅下穿出,將和白石道人對抗的兩名衛士刺傷,又翩然掠出。慕容衝氣紅了眼,一拳將一名武當弟子打翻,搶過來鬥。玉羅剎忽地放聲笑道:“慕容衝,地下打滾的那些同伴儘夠你收拾了,少陪少陪!”突然掠過卓一航身邊,笑道:“何苦在這裡與他們纏鬥?”雙指一扣,一下扣着了卓一航手腕穴,疾如飄風的衝出門外。白石道人大聲叫嚷,趕出看時,兩人已消失在冥冥夜色之中。
白石道人怒道:“罷了,罷了!”對慕容衝抱拳一揖,道:“咱們兩敗俱傷,不必再打了。”慕容衝一看,嶽鳴珂與卓一航都已走了,而且自己這邊又傷了這麼多人,再打也不是武當脈的對手,只好罷了。
再說玉羅剎將卓一航帶出數里路遙,放鬆了手。卓一航怨道:“你這是幹嗎?”玉羅剎道:“不是這樣,也請不到你來了。”卓一航想起師叔們的固執,苦笑說道:“他們還以爲你把我擄去呢!你住在那裡?”玉羅剎想起“擄人”“搶親”的笑話,心魄一湯,道:“你跟我來!”
卓一航跟玉羅剎走到明月峽時,已是破曉時分,雲海中露出乳白色的曙光,曉風拂人,如飲醇酒。玉羅剎跑在前頭,躍上山壁,正想召喚巡邏女兵,忽聽得卓一航在下面尖叫一聲,反身躍出峽谷。正是:離合幾番疑是夢莫教真境也迷離。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