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飛龍更是起疑,跳上假石山上,大叫三聲“珊瑚,珊瑚,珊瑚!”不見回答,驀然間,忽見兩條人影,從後院牆頭飛出,接着“蓬”的一聲,一溜火光,沖天而起。鐵飛龍指着穆九娘喝道“賤人,不許亂動!”玉羅剎持劍冷笑,站在穆九娘身邊,悄聲說道:“你儘管去,有我在這兒呢!”
鐵飛龍短鬚如戟,怒極氣極,幾十年來,從未有人敢捋他的虎鬚,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到他家放火。看那兩條人影,身法奇央,武功想必極高,只泊女兒遭了毒手,既急且驚,無暇追敵,先向火光處奔去。
剛剛飛越了兩座樓房,火光中突然竄出三人,兩女一男,那男的正是王昭希,兩個女的,一個是盂秋霞,一個是鐵珊瑚。鐵珊瑚面色慘白,被孟秋霞扶着走出。
鐵飛龍“哼”了一聲,一躍而前,大聲喝道:“王照希你好大膽,你來救未婚妻子也還罷了,爲何卻在我家中放火,又打傷我的女兒?”伸手一抓,鐵珊瑚忽然睜眼說道:“爸爸,不是他!”王照希旁竄三步,鐵飛龍手掌撤回,沉聲喝道:“是什麼人?”鐵珊瑚道:“是金千的叔叔!”鐵飛龍面色大變,王照希道:“救火要緊,日後我們再找他算帳。”
鐵飛龍想想也是道理。原來那金千的叔叔名叫金獨異,遠處西陲,三十年來,足跡不出天山南北,他所練的陰風毒砂掌,火候極純,金千所得不過是他的六七成而已。鐵飛龍三十多年之前曾見過他一面,那時他的陰風毒砂掌還未練成,兩人論武較技,已是難分高下。後來聞得他練成毒砂掌後,在西域廣收門徒,行爲甚是乖謬,鐵飛龍其時已在龍門隱居,不大理會閒事,兩人各行其是,互不往來。直到三日之前,金千忽然偕同雲燕平來訪,鐵飛龍因爲討厭他的叔叔,不予接納,金千方踏進莊門,他就叫穆九娘將他們轟了出去。鐵飛龍心想:難道這老怪物是因爲我轟走了他的侄兒,所以特地前來報復,若然這樣,心地也未免太狹窄了。只是他武功極高,要追諒也追之不及,只好依從王照希之言,先行救火。
再說孟秋霞萬里尋夫,而今始見。在火光中看看王照希又看看鐵珊瑚,不覺百感交集。原來孟秋霞離開京師,遠走西北,人既精靈,又仗着一身武藝,萬里獨行,居然沒出岔子。一日來到西,途中突然碰到鐵珊瑚和穆九娘,彼此都是江湖女子,交談甚歡。在言談中孟秋霞露出口風,說是要到北尋夫,鐵珊瑚心中有事,立刻留意,出言試探,盂秋霞雖然精靈,終是世故未深,竟然把王照希的名字說了出來。鐵珊瑚一聲冷笑,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了她的穴。
待盂秋霞醒轉來時,人已在鐵家莊內。鐵珊瑚小孩心性,聽她說是王照希的未婚妻子,不顧利害,一下子將她點倒,回家稟告父親,初時還惴惴不安,生怕父親責備:鐵飛龍卻掀須笑道:“王嘉胤身爲綠林大豪,卻和什麼太子的值殿武師結爲親家,你作弄一下她也好。”鐵飛龍生性怪僻,不許別人拂逆他的意思,王嘉胤那次婉轉拒婚,他甚爲不悅,但轉念一想,以自己的身份,難爲一個單身女子,傳出去也不好聽,因此便叫鐵珊瑚將孟秋霞好好款待,一面派人去通知王嘉胤。
玉羅剎和鐵飛龍一月之約本未到期,但聽到此事,也便和王照希結伴同行。到了鐵家,玉羅剎忽然說道:“我們雖然結伴同來,但所困各異。我和鐵老頭較技,約明單打獨鬥,你且待我們見了真章之後,纔好進來。”王照希雖然心急如焚,也只好徘徊莊外。
過了好久,還未見玉羅剎出來,王照希心想不好,他們兩人都極好勝,若至相持不下,只恐兩敗俱傷,我既到此,不能坐視。主意拿定,拚受玉羅剎責怪,悄悄的從後莊跳入,想先看看他們兩個,打得如何。
不料就在此時,金獨異和另外一個高手,夜搜鐵家,鐵珊瑚大聲叫嚷,吃他插了一掌,孟秋霞臥室和鐵珊瑚相鄰,聞聲跳出,恰恰碰着了王照希,孟秋霞將鐵珊瑚扶起,而金獨異發了一枚硫磺彈後,也便越牆逃走。
硫磺彈引起的火勢不大。鐵飛龍隨手抓起了兩張棉被,飛身在火苗之上撲壓,過了一陣,火熄滅。鐵飛龍跳下樓來,只見王照希和孟秋霞蹲在地上,替鐵珊瑚推血過官。鐵飛龍看在眼內,心念一動,這幾天來他也曾和孟秋霞交談,孟秋霞不卑不亢,頗出他意料之外,如今見他們兩人並頭聯手,替自己女兒治傷,神情甚是親密,眼波之間,流露無限愛意,但替自己女兒治傷,卻又甚爲認真。鐵飛龍心想:這孟秋霞萬里尋夫,甚是不易,但她卻能在患難相逢之際,不先暢敘離情,反替“仇敵”治傷,這樣的女子,也真難得。
王照希叫了一聲“鐵老英雄”,正想向他報告珊瑚的傷勢不重,免他掛念。鐵飛龍早已笑道:“金老賊雖然膽大妄爲,對我倒也還有些顧忌,如果他真下毒手的話,珊瑚十條命也沒有了。”王照希這才知道,他是知道了女兒傷勢不重之後,這才放心救火的。
這時鐵珊瑚面色已轉紅潤,鐵飛龍突然厲聲斥道:“你起來!”鐵珊瑚應聲而起,說道:“爹爹,你又生什麼氣了!”王照希也在奇怪:鐵珊瑚吃了大虧,她父親不安慰她也還寵了,何以還嚴辭厲色對她?鐵飛龍喝道:“我有話問你,你隨我出去!”牽着女兒的手,走出外面庭院,王照希孟秋霞跟在後面。只見玉羅剎站在一塊石上,持劍冷笑。穆九娘坐在地下,面色慘白!
鐵飛龍道:“好,玉羅剎,你聽着!我絕不循私!”轉過頭來問鐵珊瑚道:“你有沒有偷了她的劍譜?”鐵珊瑚道:“沒有呀!”玉羅剎連連冷笑。鐵飛龍扳起面孔,厲聲斥道:“珊瑚,你說實話,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有沒有拿了她的劍譜?”鐵珊瑚哭道:“劍譜我是見過一本,但不是偷來的。”鐵飛龍面色倏變,顫聲問道:“那麼你是怎麼得見的?”鐵珊瑚道:“是姨娘要來的!”這剎那間,穆九娘面如死灰,玉羅剎得意狂笑,鐵飛龍雙瞳噴火,面色青裡泛紅。玉羅剎笑聲忽收,冷冷說道:“鐵老頭,我可沒有怪錯你們吧?”
鐵飛龍面挾寒霜,不理玉羅剎的話,向鐵珊瑚道:“你從實說來,不許有一句隱瞞!”鐵珊瑚舉袖揩淚,低聲說道:“前兩個月我從陝西回家,一日在集賢鎮的一家小旅館歇腳,忽見一個道人,面色瘀黑,坐在地上,不能行動。店家說他患了急症,恐怕死在店中,要擡他出去。我見他好生可憐,一時好奇,上前去看,那道人也真厲害,張眼一瞧,就知我懂得武功。他說:小姑娘,你帶有劍吧?請你趕快撕開我的胸衣,在肩胛穴下一寸之地,用劍尖將爛肉剜掉,給我把一口毒釘取出來。”卓一航失聲叫道:“那一定是貞乾道人!”
鐵飛龍道:“貞乾道人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兒?”鐵珊瑚道:“當時不知道,後來我告訴了他。他說:我對令尊聞名已久,深知他是有血氣的英雄,現在我託你轉告他,我有一本劍譜,是別人託我帶給天山霍天都的,現在給人劫了,若是我不治身死的話,請他設法給我將這個口信送到天山。要霍天都給我報仇。”鐵飛龍從未聽過人稱讚他是“有血性的英雄”,聞言面色稍霽,捋須說道:“貞乾道人是個人物。”鐵珊瑚續道:“後來他又開了一張藥方,要我給他配藥。我拿了藥方,到鎮上的藥鋪去配,那些藥鋪藥材不齊,不是缺這樣就是缺那樣,我走了幾家,好容易把藥方配齊,忽然碰到姨娘前來找我。”鐵飛龍“唔”了一聲,說道:“你久去不回,是我叫她追你回來的。”鐵珊瑚道:“我將事情對姨娘說了,和姨娘同去看那老道,不料老道已不見了,卻見兩個漢子在那裡打探老道的蹤跡。一個年老,一個年輕。他們見了姨娘,急快行禮,還問你老安好。姨娘忽道:“金老三,你和我出去!”鐵飛龍“哼”了一聲,向穆九娘斥道:“你和金千乾的好事?”穆九娘哭道:“我只是想迫他吐出髒物而已。”鐵飛龍道:“好,珊瑚,你再說。”鐵珊瑚道:“那兩人跟我們走到僻靜之處,姨娘向那老頭說道:“老三,把那道士的劍譜交出來?”那老頭起初推說沒有,後來給迫得緊了,這才承認。”玉羅剎聽到這裡,又是一聲冷笑,冷森森的目光射在鐵飛龍面上。
鐵飛龍怒道:“玉羅剎你急什麼,劍譜是你的總是你的!”續問鐵珊瑚道:“後來那個金千把劍譜交出來沒有?”鐵珊瑚道:“起初他不肯,姨娘道:“你也知道貞乾道人是何等人物,他交遊廣闊,你把他害死,就想把他的劍譜帶回去嗎?你不怕他的朋友搜查嗎?你把劍譜給我,我給你保管,看完了再交回給你,要不然,哼,哼,你也應該知道我穆九娘也不是好相與的!”那金老頭笑道:“九娘,那麼咱們就按綠林道的規矩,一瓢水大家喝啦!這劍譜先交給你,兩個月後,我來取回。“姨娘拿到了劍譜,就忙着和我到附近的山頭去練。”
鐵飛龍道:“你爲什麼不把這事情告訴我?”鐵珊瑚道:“姨娘叫我不要說的。她練了幾招,像發現了竇物似的,對我說:這是天下第一本奇書,把書上的劍術練了,可以天下無敵。她說:珊瑚,咱們偷偷練了吧,可不要對你爸爸說。我想:本事多學一點總不是壞事,一時胡塗,也就答應啦。”
卓一航插口問道:“那麼你們以後有沒有見過貞乾道人?”鐵珊瑚道:“貞乾道人在清風山見到啦,那天你們不是也在山上嗎?”鐵飛龍又哼了一聲,說道:“貞乾道人約我到山上相會,去了又不見人,想來也是和這事有關啦。你這賤人爲何事到臨頭都不告訴我。”穆九娘不敢回答。原來穆九娘取了劍譜之後,甚想據爲已有,上月鐵飛龍再赴北要去找王嘉胤,金千暗中派遣黨羽將密信送給她,說探出貞乾道人藏匿在清風山上,恰好鐵飛龍也收到匿名信,約他到清風山相會,鐵飛龍就帶穆九娘去了。後來鐵珊瑚將玉羅剎引來,鐵飛龍在山前和她相鬥,穆九娘卻在山後發現了貞乾道人匿藏的洞穴。
玉羅剎聽到這裡,真相已經大白,冷冷說道:“你想要我的劍譜也還罷了,爲何卻又把貞乾害死?”鐵飛龍圓睜了眼,穆九娘急忙辯道:“我在石窟發現貞乾道人,那時他巳將斷氣,他身旁還留有食物,想是有什麼人在服侍他,可是那時卻只有他一人,他神情極爲痛苦,示意叫我助他,讓他速死。我是不得已才聽他之命的。”穆九娘所說是真,可是那時她已另有打算。她怕貞乾知道劍諧在她手上,又怕鐵飛龍回來事情漏,所以才急忙將貞乾弄死。
鐵飛龍盤問完後,心中怒極,但看着愛妾和女兒瑟縮的模樣,又覺極其難過,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聲調忽然顫抖,先向女兒說道:“好,那你把劍譜拿出來還給人家。”鐵珊瑚道:“剛剛給人劫去了!”鐵飛龍道:“就是那個金老怪來劫的嗎?”鐵珊瑚道:“是!”鐵飛龍恍然悟道:“前兩天金千來找我,想來也與此書有關了。”玉羅剎聽得劍譜又再被劫,面色一變,就要發作。
鐵飛龍朗聲說道:“玉羅剎,你的劍譜包在我身上便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找回。”玉羅剎道:“好,騎着驢兒看唱本,走着瞧吧。”意似猶不相信,鐵飛龍卻不理她,伸出手掌輕撫女兒的頭髮,就像她童年時候一樣,鐵珊瑚接觸了她父親的目光,也不禁寒意直透心頭,叫道:“爹爹,你怎麼啦?”
鐵飛龍緩緩說道:“跚兒,你今年十九歲了,是麼!”鐵珊瑚道:“唔,你說這幹嗎?”鐵飛龍道:“你已經不是小烏兒啦,你現在是已經長了翅膀,可以遠走高飛啦。”鐵珊瑚叫道:“爹爹,我永遠都想在你身邊做你的小鳥兒。”鐵飛龍面色一端,突然把她推開,厲聲說道:“從今日起,你再不是我的女兒,你給我滾出去!你在外面,也不準用我的名頭招搖。”鐵珊瑚身軀顫抖,欲哭無淚,鐵飛龍道:“你覬覦別派劍譜,欺瞞自家老父,不是看在你娘份上,我早把你的小命要了!”鐵珊瑚有生以來,從未受過父親這樣苛責,她知道父親脾氣,說出的話絕不更改,又見玉羅剎歪着眼睛看她,又是羞愧,又是氣憤,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悽然叫道:“爹爹,你保重!”頭也不回,反身跑出大門去了!
玉羅剎平日雖然殺人如草,見此情景,也不覺心酸,她剛纔看鐵珊瑚瑟縮可憐,本想出言相勸,可是一時間卻轉不過口來,到了他們父女決絕之後,要勸也已經遲了。
鐵飛龍把女兒逐走之後,定了定神,又向穆九娘喝道:“賤人,你過來!”穆九娘忽然披髮狂笑,大聲說道:“老匹夫,這條命我早想不要了,你打死我吧!”鐵飛龍喝道:“你竊取別人劍譜,敗壞我的聲名,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穆九娘狂笑道:“當年我父親客死異鄉,我無錢葬父,才迫得嫁你。嫁了你後,你又並不將我當正室看待。我在你面前裝出笑臉,你當我是歡喜你麼?你打死我正好,這樣的日子我也不願過了!”原來穆九娘幼隨父親在江湖賣解,不慣拘束。嫁了鐵飛龍後,老夫少妻,白髮紅顏己自不襯,加以鐵飛龍性情嚴厲怪僻,她更是抑鬱少歡,不是爲了畏懼鐵飛龍的厲害,她早已逃跑了。這次她竊取劍譜,就是想暗中把劍法學成,令鐵飛龍制她不住。
鐵飛龍絕料不到穆九娘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一時間不禁呆着,看她顏容美豔,而自己兩須如霜,也真怪不得她有那樣的心事,他舉起的手掌,停在半空,竟自劈不下去。玉羅剎突然一躍而起,把鐵飛龍的手拉開。鐵飛龍長嘆一聲,揮手說道:“你走吧!永不要再見我!”穆九娘笑聲倏停,也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說道:“老爺,你保重!”也學鐵珊瑚一樣,頭也不回,跑出大門去了。
鐵飛龍愴然傷懷,忽然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老了,他倚在假山石上,好像大病初癒一般,嘆口氣道:“好,咱們也該走了。”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先行告辭,玉羅剎道:“但願平安到京。”卓一航也道:“但願你能收回劍譜。”王照希和孟秋霞也一同過來向鐵飛龍道別。鐵飛龍道:“賢侄,你回去代我向令尊請罪,我以前做事太魯莽了。”王照希道:“不敢。”鐵飛龍頓了一頓,淒涼笑道:“這位孟小姐比珊瑚好得多,你們經過這場風波,定能白頭偕老。”王照希心中一鬆,知道這老人以後再不會向自己糾纏了,這剎那間,他既有喜悅之情,又有憐憫之念,喜悅的是:孟秋霞果然是對自己真情:憐憫的是:這老人未免太孤獨了。
王照希道:“我順便送卓兄一程。”鐵飛龍道:“玉羅剎,你呢,你不走麼?”玉羅剎笑道:“我總不能叫你一個人去替我取回劍譜呀!”鐵飛龍怫然說道:“我既然答應了你,這就是我的事情,你以爲我一個人取不回來麼!”玉羅剎暗笑這老人好勝得緊,說道:“鐵老英雄出馬,我是絕對放心“但你一個人出遠門,總不免寂寞,我伴在你身邊,替你解解悶不好麼!”鐵飛龍突然聽到玉羅剎稱讚自己,甚爲高與,聽了後半段話,有如女兒對父親說話一般,更覺受用。鐵飛龍雖然好勝,但卻喜歡真有本事、脾氣直率的人,他和玉羅剎經過兩場惡鬥,反而化敵爲友,彼此敬重。當下鐵飛龍哈哈笑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兒。”玉羅剎道:“我就做你的女兒好了。”盈盈下拜,叫聲“義父”。鐵飛龍連忙把她扶起,說道:“這怎麼敢當!”玉羅剎道:“你不肯收我做義女,一定是怪我罵過你又打過你了。我說呀,你若想出氣,還是做我的義父好,你做了我的義父,便只有你罵我沒有我罵你的了。”鐵飛龍被她引得大笑,說道:“既然這樣,我不收你做義女反而顯得我小器了。可惜我沒有什麼見面禮給你,你的武藝比我還高,我是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了。只是我在內功修上還有一些心得,將來可以和你研討。”玉羅剎之肯拜鐵飛龍做義父,一半是由於喜歡他的性格,和自己一模一樣:一半是可憐他的孤獨,本不想學他的獨門武功,不想他竟慨然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心得相傳,卻之不恭,也只好拜謝了。
鐵飛龍和玉羅剎送王.卓等人出莊,玉羅剎把山寨的事情託王照希料理,並特別懇請孟秋霞替她帶領女兵,盂秋霞也答應了。玉羅剎又一次和卓一航道別,心中更覺不捨。
送走衆人之後,已將中午。鐵飛龍和玉羅剎回家歇息,鐵飛龍忽然皺眉說道:“那卓一航一副公子哥兒脾氣,我真奇怪,你爲什麼和他那麼相好?”玉羅剎一笑不答,外面莊丁忽然送進了一個黑色的拜匣來!
鐵飛龍見了黑色拜匣,眉頭一皺,玉羅剎道:“這人怎的如此無禮。”一般盛拜帖的匣子,不是描金,便是紅木,取其喜慶之意,絕少用黑漆的。鐵飛龍道:“且看了再說。”將拜匣打開,把帖子拿出,只見上面寫的乃是:武當山黃葉道人、紅雲道人率門徒拜謁。鐵飛龍奇道:“武當五老,萬里遠來,找我作甚?他們自恃是武林正宗,一向把我當作邪魔外道,何以今日如此恭敬來了!”當下傳話請進。
黃葉道人在武當五老中排行第二,紅雲道人排行第三,輩份之尊,在武當派中僅吹於紫陽道長。鐵飛龍昔年曾與武當派中排行第四的白石道人比掌,勝了一招,他們二人都不心服。鐵飛龍見了他們的拜帖,疑心大起,不知他們來意是好是壞,神情頗顯緊張,玉羅剎站在一旁,微微發笑。
過了片刻,大門開處,黃葉道人與紅雲道人並肩走上臺階,鐵飛龍起立拱手道:“十年不見,兩位道爺還是健鑠如昔,紫陽道長可好麼?”黃葉道人悽然說道:“敝師兄月前已羽化登仙去了!”
鐵飛龍大吃一驚,他與黃葉道人等四個師弟雖然頗有嫌隙,對紫陽道人卻是心悅誠服。這時他才知道黃葉,紅雲二人送黑色拜匣的道理。不禁老淚潸然,嘆口氣道:“真是意想不到,從此武林中再也沒有威德足以服人的長者了。”這話明贊紫陽道人,黃葉.紅雲聽了,卻有點不大舒服。
鐵飛龍朝南邊拜了三拜,猛然想起:武當派乃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掌門的長老死了,必須推定繼承之人,而且也必定有許多後事須要料理,這黃葉紅雲二人,如何能抽空到此。難道他們爲了清理本門的恩怨糾紛,先找自己算帳麼?”但細一想來,卻又無此道理,不禁問道:“兩位道長到此,有何見教?”黃葉道人遊目四顧,冷冷說道:“正有兩件事情請問,第一件是:敝派的弟子卓一航可在府上麼?”玉羅剎插口問道:“你們找卓一航做什麼?要等他奔喪嗎?”
黃葉道人橫了玉羅剎一眼,他知道鐵飛龍有一個女兒名叫鐵珊瑚,甚爲驕縱,只道玉羅剎便是她,暗笑她沒有家教。當下說道:“敝派奉紫陽長老的遺命,立卓一航爲掌門弟子,我們特地來接他回山。”
玉羅剎聽了又喜又驚,喜的是:卓一航年紀輕輕,居然會被立爲掌門,一躍便成了武林中的領袖:驚的是:自己與武當派結有樑子,若他成了掌門,只恐以後更難接近。
鐵飛龍見黃葉道人神情倨傲,也冷冷說道:“你們來得真不湊巧,卓一航剛剛從這裡出去。”他以爲黃葉道人必定立即告辭,出門去追,不料黃葉紅雲二人卻甚爲鎮定,說道:“是麼了那麼我們在這裡等他一會。”坐了下來,鐵飛龍起初大惑不解,轉念一想,忽然明白。
那拜帖上寫的是“黃葉道人紅雲道人率徒拜謁。”現在來的卻僅是黃葉紅雲二人,那麼想必還有武當派的門人在後面了。迎接一派掌門,乃是極爲隆重之事,這兩人是卓一航的師叔,將來是扶助他的,來此乃是傳下遺命,不是同掌門參見:另外必定要有同輩的師兄弟前來恭迎。鐵飛龍想起了武林規矩,不覺暗笑自己糊塗,後面既有武當門人,那麼卓一航出去,必定會給他們截着,怪不得這兩個老道要坐在這裡等候了。
但鐵飛龍心中尚有疑團,當下又拱手說道:“請問兩位道長,消息何以如此靈通,知道卓一航曾到寒舍?”黃葉道人扳臉不答,卻忽然說道:“我還有第二件事請教。”
鐵飛龍甚爲生氣,大聲道:“請說!”黃葉道人道:“貞乾道人是怎麼死的?”鐵飛龍跳了起來,嚷道:“哼,那日的匿名信是你寫的了?”黃葉道人道:“正是!”鐵飛龍冷笑道:“如此說來,你乃是失約了!”黃葉道人道:“現在來也還未晚!”
原來黃葉和紅雲二人率第二代六名弟子來接卓一航,當然是要先到北卓家,不料一到陝北,忽於無意之中在客寓見了貞乾道人所留下來的暗記,知他受了暗算,現在清風山上養傷。武當門人遍佈各地,另外又有當地弟子趕來向黃葉道人報告,說是發現了鐵飛龍的蹤跡,住在小鎮的一家客店中。貞乾道人和武當五老乃是至交,黃葉道人立即趕到山上,其時貞乾道人已不能言語,黃葉道人問他詳情,他只能用手指在地上劃道:問鐵飛龍。貞乾道人曾把詳情告訴了鐵珊瑚,以爲鐵珊瑚必定告訴父親,所以才叫黃葉去問鐵飛龍。豈知黃葉誤會了意思,竟以爲貞乾道人乃是鐵飛龍害死的,當時看貞乾傷勢,知道已是無法救治,只好氣忡衝的趕了回來,把約會的匿名信送到鐵飛龍所居的客寓。約他到清風山上,好在貞乾道人遺體之前,問罪復仇。黃葉道人所以要匿名的原因,乃是恐防鐵飛龍害怕武當五老,不敢前來。黃葉道人送出匿名信後,本該赴約,不料信力送出,又得到當地弟子的報告,說是卓家不知怎的,突然封了大門,卓府的家人紛紛外出,而且都是攜有行李,看來定有非常變故發生。黃葉道人一想:貞乾道人之事,以後還可處理:接卓一航的事,卻是最爲緊要,輕重權衡,也顧不得失約了。
黃葉到了卓家,其時卓一航已被捉到延安府去了。到黃葉趕到延安府時,卓一航又已被救出,這樣輾轉尋訪,到後來訪出了卓一航之被捕與王照希有關,於是武當一衆,又到瓦窯堡去找王嘉胤,王嘉胤也弄不清楚兒子與卓一航的事,只能告訴他兒子正去山西龍門探訪鐵飛龍。
王嘉胤和武當五老並非深交,武當一派又素來看不起綠林中人,所以王嘉胤也沒有怎麼細說,更不會提起玉羅剎與鐵飛龍約會比武,以及王照希去救未婚妻等事了。黃葉一想,根據目前線索,要找卓一航就要先見得着王照希,王照希既去鐵家,那麼正好兩件事並做一件辦理。
就是這樣,黃葉紅雲二人,一直追到鐵家。當面質問鐵飛龍貞乾道人是怎樣死的。鐵飛龍聽了,怒不可遏,當下冷笑說道:“那麼二位道長想是認定貞乾之死乃鐵某所爲了?”黃葉道人毫不隱蔽詞鋒,又是直率應道:“正是!”
此言一出,有如火上加油!鐵飛龍猛然躍起,一掌向黃葉道人劈下,大聲喝道:“黃葉道人,你把我鐵飛龍看成何等樣人!”黃葉道人一掌格開,冷冷說道:“自家做事自家知,何必問我?”鐵飛龍虎吼一聲,一招“白猿探路”,合着雙掌,倏然左右一分,雙“剪”黃葉道人兩肩,黃葉道人身軀霍地一翻,連用“三環套月”“風拂垂楊”兩招,才堪堪把鐵飛龍的招數破去。鐵飛龍冷笑道:“我知道紫陽道長死後,你們這幾個氣量狹窄的道士必然放不過我,哼,哼,你不服氣,咱們再比一比!”
鐵飛龍這話暗藏譏諷,無異是說:你們武當五老中人,曾有一人被我所挫,紫陽道長量大,並不記在心頭,你們氣量太小,可就要睚必報了。
其實黃葉道人當年雖不服氣,卻絕不會因白石之事記仇,但聽他如此說法,心頭也自火起,搶到下首立了一個門戶,喝道:“老賊,比就比,難道我怕你不成!貞乾道長在陰司等着你!你有什麼後事,趁早對家人交代!”
鐵飛龍勃然大怒,罵道:“亂嚼舌頭,吃我一掌。”從“艮”位搶到“離”方,一記!鐵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揮,迅如駭電的向黃葉道人面門摑來,黃葉道人身形一閃,探掌來切鐵飛龍右臂,雙指暗指穴道,鐵飛龍突然縮掌,黃葉道人身形衝上,他左拳突出,變成“肘底看”,拳頭一抵掌心,雙方各自退後三步。
鐵飛龍一退覆上,喝道:“貞乾道人給奸人害死,與我何干?你亂把這筆帳算在我的身上,若不賠罪,要你不能活出此門!”鐵飛龍性情暴躁,剛纔一言不合,立即揮拳,拆了兩招,猛然醒起:比掌是一回事:貞乾道人之死卻又是另一回事:非得說明不可。黃葉道人怔了一怔,道:“你話可真?”鐵飛龍怒道:“你敢不信我的說話了賊老道,我可以替貞乾報仇,但仍然要和你比掌!”身形一晃,從“離”位奔“坎”方,掌挾風
,呼的一聲,雙掌又向黃葉道人夾擊!
黃葉道人見他來勢兇猛,左拳變掌向內一圈,右臂一滾一擰,用“鶴膊手”的招數消掉他的來勢,那知鐵飛龍掌法可柔可剛,右臂已被圈住,他卻趁勢一帶,左拳疾發如風,一個“攢拳”,自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攢上來,衝打黃葉道人的太陽要穴。黃葉道人在武當五老中功力僅次於掌門師兄,肩頭一轉,“蓬”的一聲,硬接了鐵飛龍這拳,左掌一勾,閃電般的把鐵飛龍手腕勾住,往下一拗。鐵飛龍這拳,把黃葉道人打得金星亂冒:但鐵飛龍給他這一拗,也是奇痛難當,急忙運力左掌,平推出去,黃葉道人騰出右掌硬接,給他推得身形搖晃,但左手卻是不肯放鬆!
兩人武功都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這一相持不下,兩人額上都滴下汗來“黃葉道人面色灰敗,氣喘如牛:鐵飛龍運足內勁支持,腕骨也給拗得奇痛欲裂。兩人都暗暗後悔,這時收手已難。紅雲道人見狀奇險,一躍而起,正想出手:忽然眼睛一亮,玉羅剎白衣飄飄,也不見怎樣作勢,身法卻是快到極點,一下子就搶在紅雲之前,雙臂橫展,在鐵飛龍和黃葉道人的腋窩各抓了一把,兩人忽覺奇癢,不覺同時鬆了內勁,玉羅剎輕輕一拉,將兩人都拉開了。
黃葉紅雲二人都吃了一驚,玉羅剎抿嘴笑道:“兩位道爺一把年紀,卻與我一樣見識?”黃葉運氣調元,氣喘漸止,聞聲詫異:“你說什麼?”玉羅剎道:“起初我也當貞乾道人是鐵老英雄害死的,也像你一樣,不問青紅皁白就和他交手,現在想來,真是可笑!”黃葉道人奇道:“怎麼,你不是他的女兒嗎?”玉羅剎笑道:“誰說不是呀?”黃葉道人氣道:“哼,你和我開什麼玩笑?”
正說話閒,外面一陣腳步聲響,紅雲躍出臺階,朗聲說道:“卓一航回來了!”
卻說卓一航辭別了玉羅剎之後,心情甚爲悵惘,策馬跟在王照希與孟秋霞之後,見他和孟秋霞並轡奔馳,頗有感觸,不禁想起了玉羅剎來。越想越亂,猛然間迎面來了幾騎快馬,有人大聲叫道:“卓師弟。”王照希勒了馬,那些人也紛紛下馬,爲首的是武當派第二代的大弟子虞新城,背後還有五人,其中一人是耿紹南!
卓一航把同門給王照希引見,其中耿紹南和他早已相識,回思前事,甚覺尷尬。卓一航問道:“各位師兄遠來何事?”虞新城道:“你還未見二師叔和三師叔吧?”卓一航奇道:“怎麼他們兩位老人家也來?”虞新城潸然淚下,說道:“師父前月初九日子時仙遊去了!”卓一航驟聞噩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搖搖欲倒!紫陽道人與他情逾父母,十二年來苦心培育,正是深恩未報,不料從此相見無期!
虞新城急忙將他扶着,低聲說道:“師弟節哀,師父一死,我們武當派的擔子可要你擔了!”卓一航拭淚問道:“什麼?”虞新城道:“師父遺命,要你做掌門弟子!”卓一航吃了一驚,顫聲說道:“上有四位師叔,下有列位師兄,怎麼要我做掌門?”虞新城道:“師弟你文武全材,有見識,有魄力,光大我們武當一派,就全指望你了。同門拜領師父遺命,無不深慶得人!”說完之後,竟以掌門之禮參見,耿紹南等五人也紛紛過來參見。卓一航慌忙還禮,說道:“列位師兄如此相待,豈不折殺小弟。掌門之事緩提,待我回山之後,再從長計議。”虞新城道:“師弟不必三心兩意。”耿紹南道:“師兄先和我們去見二師叔和三師叔吧。”卓一航道:“兩位師叔在那裡!”虞新城道:“就在前面鐵家!”耿紹南道:“我們費了好大氣力,才探出你在這裡。”卓一航揮淚道:“爲我一人要各位師叔師兄長途跋涉,真是於心不安,只恐我要負師父和各位同門的厚望了。”
卓一航揮淚與王照希道別,策馬再走回程。耿紹南道:“卓師兄爲何和這小子一道?”卓一航道:“怎麼?”耿紹南道:“他是北大盜王嘉胤的兒子。”卓一航道:“這個我早已知道。”虞新城是第二代大弟子,人甚平庸,對卓一航被立爲掌門也心悅誠服。可是他對武當門規甚爲重視,聞言嚇了一跳,問耿紹南道:“適才那人就是去年和你作伴那個白馬少年麼?”耿紹南被辱之後,曾回山哭訴,所以武當門人全都知道。耿紹南道:“正是。”虞新城不覺變了面色,正言對卓一航道:“師弟,你現在已是我派掌門,以後行事,可得更爲小心,以爲同門表率。”卓一航拭淚答道:“師兄良言,自當拜領。只是綠林中人也頗多俠義之士,我們不作強盜,與他們往來也不算違了門規。”虞新城道:“你這話也對,但聽說這個王照希與女盜玉羅剎頗有勾結。玉羅剎劫令祖之事,師弟一定是知道的了。”卓一航面上一紅,吶吶說道:“我爺爺倒並不怪她。”耿紹南聞言頗爲不滿,問道:“卓師兄見過玉羅剎了嗎?”卓一航點了點頭,忽然說道:“我現在心裡很煩,有許多事情將來還要和幾位師兄詳談。耿兄,那年你代我護送先祖,我是感激不盡。”說罷深深作了一揖,耿紹南慌忙還禮,面也紅了。吶吶說道:“小弟本事低微,護送不力,師兄縱不怪責,小弟也覺羞顏。”虞新城道:“這些話都不必提了。卓師弟是本門俊傑,現在又是掌門,你還擔心他不替你出一口氣嗎?”
卓一航策馬緩行,心事真是煩如亂,同門兄弟對玉羅剎仇視,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但卻還想不到如此之甚?而今日玉羅剎正在鐵家,片刻之後,就要相遇!
卓一航心頭鹿撞,虞新城道:“師弟,放馬快走呀!”卓一航茫然放鬆馬,不一刻到了鐵家,方踏入莊門,便聽得黃葉道人呼喝之聲,虞新城大吃一驚,不待莊丁通報,便和衆同門一衝而入。
再說黃葉道人正在責問玉羅剎,忽見虞新城等人擁着卓一航走進,急忙上前迎接,卓一航大哭拜倒,黃葉道人將他扶起,把紫陽道長的遺命向他再說一遍。卓一航道:“弟子無德無能,何能膺此重任。師叔請領弟子回山,再召集同門,另推賢德。”黃葉道人不便在鐵家商討,道:“那也好。待我與鐵老頭揭了這段過節,就和你回山。”
鐵飛龍見武當派的人反賓爲主,在他家裡鬧得亂哄哄的,心中頗爲不快。好在紫陽道長是他最佩服的人,要不然早已發作。這時見黃葉道人和卓一航談話告一段落,驀然站了起來,發聲問道:“黃葉道人,你們的掌門弟子現在這裡,你可問他,貞乾道人是誰害死的?”卓一航聞言鑑貌,料得鐵飛龍和自己的師叔必是因貞乾之死產生了誤會。當下向師叔票道:“貞乾道人給陰風毒砂掌金獨異的門下所害,鐵老英雄正要趕赴西域爲他報仇。”
卓一航之言,黃葉道人不由不信,當下老面泛紅,急忙抱拳起立,向鐵飛龍施禮道:“適才冒昧,貧道這廂陪罪!鐵老何日動身,貧道當命門下弟子相助。”鐵飛龍冷笑道:“不必了!俺只有一事相求,請你們在紫陽道長靈前代爲稟告,就說鐵某一來因有別事在身,二來門戶不同,只敢遙祭,不敢親臨,乞他恕罪!”黃葉道人知他心中尚自有氧,只是無可如何,只得抱拳說道:“鐵老言重了!”
卓一航侍立一邊,“師父雖有命立他做掌門弟子,他可不敢以掌門人自居。”側目斜窺,忽見耿紹南站在紅雲師叔身旁,唧唧喳喳如在低聲稟告,卓一航心念一動,暗叫不好,耿紹南正是紅雲道人的得意弟子,他必然是求師父替他報仇。卓一航再看玉羅剎,玉羅剎坐在鐵飛龍身後,若無其事的左顧右盼,卓一航正巧碰到她射來的目光,慌忙低下了頭,一顆心更跳得卜卜作響。
黃葉道人向鐵飛龍陪罪之後,已是無話可說。虞新城等弟子站了起來,準備動身。黃葉道人強笑道:“鐵老恕罪,我們告辭了!”話聲方停,紅雲道人忽然一躍而出,叫道:“師兄且慢!”
黃葉道人愕然回顧,只兒紅雲道人指着鐵飛龍身後的那個少女,朗聲許道:“這位女英雄我們佩服得緊,貧道早想領教,不想今日有緣相會。”黃葉道人大爲驚詫,心想:師弟難道瘋了不成,怎麼以武當五老的身份,竟向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發出挑戰的口吻。
鐵飛龍冷冷一笑,閃過一旁,玉羅剎仍是神色自若,慢條斷理的整好衣裳,這才緩緩起立。
紅雲道人邁前一步,玉羅剎微微笑道:“武當劍法獨步天下,我怎麼敢向道長領教。”紅雲道人哼了一聲,道:“不接招也行,但姑娘欠武當派的債,貧道可要斗膽討回。”玉羅剎眉毛一揚,說:“討還什麼?”紅雲道人道:“敢請姑娘將六根指頭割下,交貧道帶回。”玉羅剎當年在定軍山上折辱武當五個門徒,將耿紹南兩根手指削斷,其餘四人則各削斷一根,合起來正是六根。黃葉道人一聽,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少女不是鐵飛龍的女兒,而是江湖上聞名落膽的玉羅剎!怎麼卻是這樣年輕!
玉羅剎格格的笑個不休,並不答話。紅雲道人驚愕當場,又不便立即拔劍相逼。卓一航身軀顫抖,耿紹南看他面色有異,輕輕的走近他的身邊,悄悄說道:“師兄,你怎麼啦?”卓一航道:“沒有什麼。”耿紹南道:“這女強盜劍法非常厲害,我只怕師父克她不住。師兄,你可要早做準備,不能讓她逃跑!”卓一航茫然的點了點頭,心中但望這場劍比不成。
鐵飛龍在笑聲中走到場心,朗聲問道:“練兒,你真的欠了武當派的債嗎?”玉羅剎笑道:“不是欠債,那是彩物。武當派的五位門徒和我比劍,我總不能空手而歸呀,這是黑道上的規矩,爹,難道你還不知道?”黃葉道人聽他們父女相稱,又是一愕。鐵飛龍掀須笑道:“練兒,你一定看錯人了,那些人一定是冒武當派之名,你試想武當劍法既然獨步天下,那有以五敵一還敗在你手上之理?”兩父女一吹一唱,紅雲道人更是難堪,嗖的一聲,拔劍在手,喝道:“玉羅剎,這筆帳你還也不還?”又望着鐵飛龍道:“我們僻處深山,孤陋寡聞,竟不知你有這樣一位有大本事的女兒,我們在你的面前向你的女兒討債,實在太不恭敬,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也沒有辦法。”鐵飛龍大笑道:“我這個女兒可是與衆不同,他做的事情,可從來不要我管,她有什麼債務糾紛,她自會料理。你們可別要迫我替她還債。”黃葉紅雲甚覺奇異,聽鐵飛龍的話,又絕不似是父女關係。鐵飛龍頓了一頓,又道:“可是我做父親的也得主持公道,是你一個人向她討債呢,還是你們今日來的武當派兩代高人都要向她討債呢?”紅雲怒道:“只要你不出手,我們武當派人絕不以多爲勝。”鐵飛龍笑道:“是麼了其實你們多上幾個也不要緊,望黃葉道兄沉得下氣,我老頭兒倒不嫌煩,願陪他靜坐看劍。”這話即是說:
要黃葉道人不動手,你們全部上來,都不是玉羅剎對手。紅雲越發大怒。
鐵飛龍和黃葉道人打了一個招呼,各自退下。紅雲道人道:“玉羅剎,你還不亮劍,更待何時?”玉羅剎微微一笑道:“長者有命,小輩不敢不尊!我不敢僭上,請你先進招呀!”
紅雲咄咄逼人,玉羅剎竟是若無其事,口說遵命,卻並不拔劍。紅雲道人氣極,把劍在鞘中一插,左掌突發,袍袖帶風,駢伸二指,一個“畫龍點睛”,逕向玉羅剎面門點去,那知玉羅剎身形微晃,紅雲道人撲了個空,忽覺背後金刃挾風之聲,一團冷氣倏忽迫來,紅雲道人大吃一驚,幸他武功極高,腳尖點地,一個“彎腰插柳”,運用旋身之力,飛竄出去,在旋身之際,還賣弄了一手武當派“鴛鴦連環腿”的絕頂功夫,聽風辨器,左腳向後一蹬,向玉羅剎持劍的手腕疾踢,玉羅剎一個滑步移身,紅雲已縱出丈許之地又轉過身來。玉羅剎長劍在手,盈盈笑道:“道長怎麼不拔劍呀?”
紅雲道人暗暗吸了一巨你氣,這玉羅剎身手之快,真是生平僅見!她竟能在避招之際,一個晃身,就立刻拔劍進招,自己一念輕敵,魯莽疾進,就幾乎吃了大虧。
黃葉道人在旁觀戰,也是大爲驚奇,這玉羅剎功力如何還未知道,但這份輕身功夫,卻確已在鐵飛龍之上,看來她的武功絕非鐵飛龍所傳了。
紅雲道人這時那裡還敢怠慢,急忙把劍拔出,道:“好,這次要請姑娘先賜招。”連話聲也已謙和許多。玉羅剎又是微微一笑,道聲:“有僭!”左手捏着劍訣一指,右臂向前一遞,劍尖青光閃動,竟然踏正中宮向紅雲道人胸坎刺來。武學有云:“劍走一偏,槍笱一線。”又道:“刀走白,劍走黑。”意思是說,劍術應以輕靈翔動爲主,凡使劍的多由左右偏鋒走進,很少踏正中宮。而今玉羅剎起手第一招就奔正面中鋒刺來,這簡直是一種藐規。紅雲道人雖然對玉羅剎已轉了觀感,把她當成了平等的對手,但見她如此藐視,也不禁動了真氣,寶劍一圈,迎着玉羅剎劍鋒,一招“山舞銀蛇”疾圈出去,這招是武當派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中的一着絕招,專破敵人從正面刺來的招數。黃葉道人在旁看得暗暗叫好,心想:師弟的劍術確是大有進境,這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這一圈一帶,縱敵人多強,兵刃也要被奪出手!
紅雲道人也是如此心想,滿以爲十拿九穩,那料玉羅剎的劍術完全不依常軌,看她中鋒進劍,明是“毒蛇吐信”的招數,不知怎的劍鋒一顫,卻忽然滑過一邊,左刺肩胛,兼掛臂脅,紅雲道人大吃一驚,連人帶劍轉了半圈,才避開這招,玉羅剎跟蹤急進,躬腰遞臂,長劍突如風發。
紅雲道人明明看出她這一招是“龍門鼓浪”的招數,急舉劍上撩,那知玉羅剎劍到中途,忽然變了方向,似上反下,似左反右,紅雲道人手忙腳亂,給迫得連連後退。但武當劍法,到底不是徒有虛名可比,他擋了幾招之後,雖然深覺玉羅剎的劍法奇詭無比,但也慚漸看出一些道理,不似初時忙亂。他抱定主意,把七十二手連環劍法逐一展開,使得個風雨不透,守不攻。要知武當派乃內家正宗,劍術經過歷代高手增益,確是嚴密精深,要不然怎能有“天下第一”的聲譽?玉羅剎在他嚴防謹守之下,一時間倒攻不進去。
黃葉道人手心淌汗,這時才暗暗鬆了口氣。但紅雲道人還是摸不透玉羅剎的新奇劍法,輾轉攻拒,又鬥了五七十招,玉羅剎總是穩佔上風,處處主動。黃葉道人心情又復緊張,心知高手比劍,若然紙有招架之功,則必處處受敵所制,時間一久,必有破綻爲敵所乘。他自己輩份極尊,又與鐵飛龍有約,當然不能出手相救。這時卓一航正巧在他身邊,他輕輕的將他的手拉了一下,小聲說道:“再等一會,你去把師叔替下來吧。”卓一航武功在第二代弟子之中首屈一指,雖然比起紅雲還要稍差一籌,但年輕力壯,卻要勝過師叔。所以黃葉道人心想:叫他出去最少可以抵擋三五十招,而且卓一航是小輩,雖敗不辱,擋得一陣,再作打算。
卓一航這時如癡如呆,目注鬥場,手足冰冷。黃葉道人拉他的手,不覺吃了一驚,看他一眼,問道:“你有病麼?”卓一航搖了播頭,黃葉道人沉聲說道:“你聽清楚了我的話麼?”卓一航茫然的點了點頭,也不知他是真是假,黃葉道人見他魂不守舍的模樣,十分憂慮。
這時場中鬥得越發激烈,紅雲道人已是額頭見汗。玉羅剎忽然一聲長笑,挽了一個劍花,直刺紅雲左手手腕,紅雲舉劍一擋,她手腕一縮,劍鋒倏的自上而下,來勢分明是刺向膝蓋的關節,這一招竟是武當派的劍法,名爲“金針度世”,紅雲大出意外!
本來紅雲和她鬥了一百多招,已漸慚看出她的劍式與普通劍法相反,摸不着破法,
好堅忍自持,不爲敵誘,嚴密防守,先求無過。但驟然之間,忽見敵人攻來的招數乃是本門劍法,一時忘了她的劍式總是相反之理,竟然搶到外門,劍把一旋,疾轉兩圈,這一招名爲“三轉法輪”,本來是擋“金針度世”的妙招,不料玉羅剎明是下刺,忽然劍鋒反彈,向上一絞,紅雲的劍跟她的劍旋了兩旋,幾乎脫手飛去。正是:眼花繚亂處,劍法見神奇。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