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善工也有點不好意思,看着兩個老狐狸略有深意的目光,趕緊撥開皮,一口咬下去,頓時滿口生津,牙齒輕輕一叩,吐出滑溜的果核,鮮甜綿軟的果肉被舌頭一裹,捎帶起一種醇酸的味兒立刻滿口瀰漫開來。
“大紅袍好吃嗎?”
紀文峰難得見到魯善工也有這種表情,又拿起一個送過來,打趣道:“再來一個光榮花嚐嚐。”
魯善工接過一看,花蒂處長出一個明顯的五角星,好奇放進嘴裡,柔軟多汁,甜中蘊酸,清香爽口。
三人哈哈大笑,邊吃邊聊,偷得浮生半日閒,難得有機會坐在一起,特別是紀文峰,好久沒有在家吃過飯。
“來,先上盤小麻條嚐嚐鮮!”
不一會紀如煙親自端上一盤菜,放在桌上道:“開胃小菜,請君品嚐。”
紀華誠看了看孫女,笑道:“喲?還是善工面子大,難得我們如煙大小姐親自上菜?一定要嚐嚐!”
拿起筷子,夾起來一條炸的金黃的小魚道:“記得以前釣魚,這些傢伙是水中極多且煩的小東西,但凡釣過魚的人都領教過對它們的無奈。”
“魚浮子動了,一下一下地觸,一下一下地觸,彷彿有戲,猛地將魚竿往上一提,拋到空中的魚線果然銀亮亮地一閃,卻是輕飄飄一條極小的魚,小到你摘下它時都弄不明白,如此秀氣的一張小嘴竟然也會貪餌吞鉤。”
“換了餌,它照例又來觸,若是不理,鉤上的餌立馬就給啃盡,若是有動靜就提竿,這種小魚似乎讓你沒法提完。碰上這種情況,除改變餌料,或者換個地方,好像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你們說煩不煩?”
魯善工好奇夾起來一條,一兩寸長,頭小而尖,身子細圓,鱗青白,有點像微型青魚,形如麥穗。
紀華誠把魚放進嘴裡,慢慢品味道:“不過在我看來,在所有小魚裡,最好吃的還數這小麻條。多肉細嫩,吃時也很方便,幾乎無刺,僅中間一道脊刺而已。”
“其魚鱗細到不必批去,肚子裡也就一根細腸,掐不掐都無所謂。清一色的小麻條很難得,通常小麻條都是和別的小雜魚一起燴。但燒出來端上桌後,懂吃的肯定第一個夾起來它們,放在嘴裡,美美品嚐。”
“還記得我有一年去東北農村……”紀文峰也吃一口,笑道:“鄉村時的冬日常會弄來一堆有小麻條的雜魚,一番收拾,煮進鍋裡,擱上板醬和水磨大椒,煮到湯極稠極濃,直至小魚的肉都會掉落在湯中。”
“出鍋前撒上些從地裡掐來的蔥綠蒜苗或芫荽葉子,香氣極是誘人。一般都要煮上好幾碗,一碗熱的現吃,餘下的留待凍成魚凍。”
“等到第二天吃早飯時,端出小魚凍,凝脂一般,像皮蛋那種半透明的琥珀色,鮮紅辣椒與深碧嫩蒜苗葉全被裹在魚凍之中。天氣愈冷,魚凍凝得愈加厚實。”
“用筷子顫顫挑起一塊,入口爽滑滑的,抿一抿,舌頭一裹就化,滿嘴的鮮美,夾着快心的辣感,無論是小魚還是魚凍,均是至鮮,特別能下飯。”
好傢伙,魯善工聽着就流口水,無論是紀華誠還是紀文峰,豐富閱歷是自己不能比的短板,光這一道看似平常的小雜魚,居然能說出這麼多道道?
這句話也勾起紀華誠的回憶,動情道:“我年輕的時候,物資匱乏,去河裡用網子抓來一大兜小麻條,用鹽稍微碼一天,曬成半乾油炸,入口極脆,骨肉皆酥,那真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你想在隆冬時節,一盤小麻條魚凍,就上半瓶山芋幹老酒,外加一碟鹽豆子,一對老哥倆或許就會刮拉出許多掏心窩子話來。”
“那種感覺……現在好久沒有過嘍!”
魯善工一連吃下幾條,果然入口即化,鮮美異常。小雜魚也有春天,紀如煙又端上一道菜,自己也坐下,笑道:“清明掛刀,端午品鰣!”
“咦?居然是鰣魚!”
紀華誠眼前一亮,笑道:“人生三恨事:恨紅樓未完,恨海棠無香,恨鰣魚多刺。”
“好久沒有吃過鰣魚,還記得上次吃應該是在我下放插隊的農村考入大學,堂叔爲表示慶賀,特意託人從江邊漁業社的船上買到一條兩斤重的“出水船鰣”。”
紀文峰示意魯善工先夾一塊,自己也趕緊夾起一塊,感嘆道:“當時清清楚楚記得花了九元六毛錢,相當於五分之一的工資!”
魯善工好奇打量着所謂稀少的魚,長尺餘,乍看有點像鰱魚,但頭尖、尾岔大,通體銀鱗閃光,滑潤如玉。
“堂嬸做的是帶鱗的清蒸魚,配以筍片、香菇,撒幾莖嫩蔥,端的是丰姿綽約,清妙可人。浸透脂肪的鱗片,入口稍嚼即化,那時肚子裡極清寡,對腴美豐潤的滋味感受尤深。唯雪白細嫩的肉中,有極多毛刺。”
紀文峰把魚肉慢慢放進嘴裡,仔細品味道:“鰣魚脂肪一半在鱗下,剖洗並不去鱗,烹熟後,鱗片半溶,油脂滲入肉中,極其腴美。”
“生長在海中,每年春夏之交遊回長江產卵,如候鳥一般,遊入江中的鰣魚一心趕路,顧不上覓食,全靠消耗體內積蓄的脂肪。”
“行至鎮江、金陵、蕪湖一帶江面,最是鮮肥,若再往上,由於消耗過度,味道就要差得多。這就是老饕嘴裡講的:穀雨見鰣魚。”
紀如煙幫三個人清理完盤子後,嫣然一笑道:“自梅堯臣有《時魚》詩後,江南文人騷客皆以食鰣爲時尚。就像現在吃螃蟹講究的要跑到陽澄湖去吃一樣,已經是附庸風雅的品牌效應。”
“明清乃至民國時期,有身份的雅人文士,清明前後在江邊現捕現吃,吃完後還要面對江上清風明月和笙簫鬢影,品茗觀濤,大發詩興。”
“江南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分付廚人休斫盡,清光留此照攤書。”
“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餘;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蓴鱸。”
說完把盤子裡的顴骨夾起來,放在魯善工盤子裡,看着紀文峰狡黠道:“貴客臨門,這纔是書香門第的待客之道。”
“你……”紀文峰剛要伸出去的手只能縮回來,無奈道:“哎,女大不中留啊!”
紀華誠哈哈大笑,指着骨頭跟魯善工道:“一根香骨四兩酒,一會你要多喝兩杯!”
魯善工突然靈光一閃,想起文人美食家沈宏非曾經說過:鰣魚之鮮美不僅在鱗,而且是一直鮮到骨子,所以每一根刺都值得用心吮吸。
準確地說,值得用心吮吸的不是鰣魚的刺,而是顴骨。漁民稱之爲香骨,是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