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
利劍春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
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
彼此甘心無後期。
——白居易《潛別離》
“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禁不起太長的等待。春花最愛向風中搖擺,黃沙偏要將癡和怨掩埋。一世的聰明情願糊塗,一生的遭遇向誰訴?愛到不能愛,聚到總須散,繁華過後成一夢啊!海水永不幹,天也望不穿,紅塵一笑,和你共徘徊。”臺灣歌手蔡幸娟二十餘年前唱響大江南北的一曲《問情》,似乎正是白居易與湘靈愛而不能的寫照,思不盡,情牽絆,轉身之後,卻是人難寐。
草長鶯飛,杏花微雨,一回瞬,輪迴的四季便拉開了又一個春天的序幕,溫暖的情愫亦在燈火通明的夜晚綻成了迷人的笑靨。貞元十六年(800年)春,白居易在長安參加了由中書舍人領禮部貢舉高郢主試的省試,作《性習相近遠賦》《玉水記方流詩》及策五道,以第四名的成績中進士第,在當年同中第的十七人中最是年少,時年二十九歲。
及第後,白居易東歸洛陽,於毓財裡祖宅省母,睹物思父,不由得悲從心來,寫下《重到毓財宅有感》詩:
欲入中門淚滿巾,庭花無主兩回春。
軒窗簾幕皆依舊,只是堂前欠一人。
——白居易《重到毓財宅有感》
然而,他心中最爲掛念的人仍是遠在符離翹首以盼的湘靈。去年,在他寫下《生離別》詩後,本打算立即趕赴符離與湘靈聚首,卻因爲母親陳氏的堅決反對不得成行。而今,他已高中進士,母親似乎也沒有更充足的理由阻止他前往符離,於是,在陳氏萬般阻撓下,他還是以省親的理由,毅然踏上了遠去符離的旅程。
陳氏雖然早已返回洛陽祖宅,但白氏家族尚有衆多宗親留在符離未歸。陳氏自是明白兒子此次出行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在兒子一再的堅持下,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在他面前一再說下重話,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心意已決。無論他怎樣乞求,採取怎樣的迂迴“戰術”,她都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母親大人,您答應過孩兒的,等孩兒高中進士,您就會和我正式商談與湘靈的婚娶之事,您怎麼能一再出爾反爾?”
“娘只是答應你可以跟你商談,又何曾承諾同意你將那個窮村姑娶進白家來?”
“母親大人!”他痛不欲生地望向陳氏,“難道您真的打算棒打鴛鴦,非要拆散我和湘靈這段好姻緣嗎?”
“好姻緣?虧你說得出口!堂堂官宦子弟、新科進士,居然要娶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村姑野婦,傳出去,連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要跟着你一起丟臉,你還說是什麼好姻緣?!”
“從古至今,並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講究門第之念,難道母親就不能看在湘靈苦等孩兒這些年的份上網開一面嗎?”
“你要爲娘如何網開一面?”
“湘靈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眼看着就是奔三十歲的人了,莫非母親真的願意看到她老死閨中,終身不嫁?”
“那是她的事情,沒有人逼她不嫁人的。”陳氏盯着他冷冷地說。
“可是……”
“我說過,別再跟我提和湘靈的婚事。如果你非要娶她,除非從爲孃的屍體上踏過去!”
“母親大人……”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陳氏望着他淡然地說,“去符離探視從兄弟?你當爲娘是白癡嗎?符離最讓你牽腸掛肚的人就是那個一無是處的村姑,難道在這世上,那個女人真的比娘還要重要嗎?”
“既然您知道,她是我牽腸掛肚的人,又爲什麼不能成全我們?”白居易顫抖着聲音乞求着,“母親大人,湘靈是百裡挑一的好姑娘,她一定會成爲一個好兒媳、好妻子、好母親的。”
“夠了!”陳氏目光犀利地瞪着他,“你還想不想去符離了?如果不想我繼續攔着你,就別在我面前提到湘靈兩個字!湘靈,湘靈,我的耳朵已經聽出老繭來了!”
雖然兒子已高中進士,但陳氏對他與湘靈婚事的態度依然決絕得毫無商量的餘地。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白居易此時唯一能做的便是閉上嘴巴,默默返回寢室,無精打采地收拾起行囊,準備隨時趕往符離與那日思夜想的湘靈相聚。
現實中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無比的空虛,而時常徘徊於寂寞邊緣、沉溺於對往事追憶的那顆凌亂的心,卻恰似春日的霏霏細雨,其間夾雜的苦澀居然是如此的令人牽腸掛肚。一次次地吞下世情的哀傷,咀嚼出的卻是冗長悠遠的滋味,人世間,多情有天來嫉,多怨卻無天來憐,而情是何物,從古至今,究竟又有多少人能夠看得明白?千萬個人生,便是千萬個故事,千萬個答案。問世間情爲何物?卻道是如夢似幻。
情天動,隱隱的青山中,這似久遠而曠古未聞的一種聲音,卻是他用一生的夢換來的一句癡纏,只一個回眸,便有洶涌的淚水更替了門外已是千年的風雨。葉子又開始在亙古的空曠裡續讀藍天,一眨眼,落入眉間的飄絮,早已輾轉成經年累月的古剎苔深,寫滿落寞與孤寂。嘆,情之一字,是霸王別姬的不得已,唱盡人間的離愁別恨;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難捨難分,唱盡人間的癡情怨語;是孟姜女千里尋夫哭倒長城的撕心裂肺,唱盡人間的纏綿悱惻;更是他與湘靈愛不能聚的悽迷……然而,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夠超脫於情海之外,歡喜一生,快活一生?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溫婉柔和的月光下,天地在他眼前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煙霧,一切的景象都讓他恍如夢中,只是不知,那住在遠方的她,此時此刻,又將如何用心演繹這愛的美麗與哀愁?她不在,所有的美都是幻覺,亦是一成不變的幻想。到底,何年何月,他才能枕着滿腹的無憂無慮,輕輕劃至她的心海?
感嘆這千年之前的情憾,千年之後的我,忍不住打開電腦裡的音樂,任耳邊的風聲,緩緩化成一曲甜美略帶哀傷的《問情》,心,莫名地悸動着。紅塵多少清夢,即使愛到不能愛,聚着又何須散?莫非,繁華過後,終只有彼此相忘於江湖的結局嗎?爲什麼不能是相濡以沫,白首偕老?其實,我並不是太理解白居易對湘靈的態度,既然早已愛到深入骨髓,爲何偏偏不能成全她一份終身廝守永相隨?或許,那些個年月裡,於他而言,醒着就是夢,夢着亦是醒。他終日度日如年、醉生夢死,終不知心處何境,可只要再努力一點點便可以給她永恆的幸福了,不是嗎?
萬丈紅塵裡,不知道她的港灣,是否是他最終的停泊?風逝水無痕,幽幽青蓮化不成心香一縷,人生裡那些一瞬間山川也載不動的悲哀,難道只是因了那個歲月禁不起的“等”字嗎?爲什麼不說話,是他也覺得一直都愧對於她嗎?是的,他愧對她,愧對了千年,即便默無一言,他也該在她的疼痛裡努力着掙扎,帶她翱翔於天際,渺萬里層雲,看千山暮雪,只管把悲歡離合一一丟棄在深海里,不是嗎?
他在風雨飄搖中徘徊,孤單的身影去不到任何癡纏的方向。他徘徊了千里,徘徊了千年,還是沒能找到停下的理由。悽清的燭光裡,我看見他千年之前有些蒼白的臉,蹙起的眉頭刻着深深的悔意,不盡的遺憾。春夜,難以成眠,他依然以一副千年前的姿勢立在不眠的窗前,在她的世界裡,詮釋着一種生命的靈韻,而感傷纏綿的音樂則繼續在我的書房內瀰漫、縈迴。聽着那“海水永不幹,天也望不穿,紅塵一笑,和你共徘徊”的歌詞時,禁不住想要問他一句,是否,時過境遷,他那日悲慟欲絕的心事亦早已隨風埋葬於無人還會憶起的荒冢之下?
“春花最愛向風中搖擺,黃沙偏要將癡和怨掩埋。”情爲何物?看淡淡雲煙飄過,此去經年,恐怕最後留下的也只是幽思淡淡、憂思淡淡吧?無論想與不想,風花雪月的傳奇,總是喧囂了背後的輕言細語,在今生錯亂的步履中留下刻骨的痕跡,因爲用力過猛,到最後,剩下的便只有演繹的傷。想象着那些前朝的爛漫花事,我輕輕淺淺地嘆,卻不意眼角早已和着他兩行離苦的濁淚。或許,那一世裡,轉身過後,他的世界裡唯餘南柯一夢,亦終隨清風飄逝於再也望不到的煙雲中,他和她,終是此岸是他,彼岸是她;或許,從頭到尾,她只是他眼裡的一道彩虹,而他與她,始終相距一程之遙,卻怎麼也無法彼此抵近。這是他們的命,他無能爲力,她也無能爲力,而我也只有在回望的時候暗自嗟嘆的份,再多的努力也是枉然。
那一年,他終在符離見到了苦苦守候他的湘靈。儘管花容依舊,卻無法掩蓋歲月烙在她眉宇間的滄桑印跡。她已是二十五歲的未嫁女,若不是自己一再將她辜負,此時的她早已該是幾個孩童的母親了。再相逢,她沒有一句的埋怨,更沒有絲毫的責備,唯有淚水與笑靨,將滿心疲憊的他歡喜地迎候,怎不惹他悲傷難過?
飲一杯她親手烘焙的香茗,他彷彿把世間的溫暖都握在了手裡。聆聽她輕緩抒情,或悲或喜的琵琶調,翻閱他往昔寄給她的那一首首舊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着她的淚水,輕聲慢語地讀出那些字裡行間的悽苦。關乎風月的句句珠璣,任他讀出了行行遣詞中的用情至深,品出了其中的辛酸浪漫,此時此刻,似乎做什麼都是畫蛇添足,所以只好望着她悲傷地微笑,在她淚如雨下的身前,伴她在交錯的時空裡回味一次次的痛徹心扉。
“湘靈……”
“樂天……”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她額頭印上深情一吻:“跟我走吧!”
“走?”她神色一凜,“去哪?”她已經從他留在符離的從兄弟那裡知道了陳氏夫人對她的態度,“夫人她……”
“如果你願意,我寧可放棄一切榮華富貴,只與你做一對逍遙自在的山野村民。”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容不得她有絲毫的懷疑。
可是她不能。她輕輕搖着頭:“不,我不能。”
“可我們……”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潸然淚下,話剛出口便已明白自己問了一句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傻話。
“我願意爲你受盡世間一切的苦楚與白眼。”他緊緊攥着她的手指,“湘靈,跟我走吧!離開符離,離開洛陽,離開長安,我們到越中去!那裡有青山綠水,你一定會喜歡的。”
“去越中?”
“你忘了,我十一歲隨母親來到符離後,沒過多久就因爲躲避戰禍被父親送到越中生活的經歷嗎?等我再次回到符離時,你已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可我初見你時,你還是七歲的稚童模樣。”
“不,我不能。”她仍然搖着頭,“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但也絕不能和你私奔,亡命天涯。”
“可是……”
“如果夫人還是沒辦法接納我,那麼我願意隨你前往洛陽,做你的妾做你的婢,哪怕是一個沒有名分的丫鬟,只要能夠每天都守在你身邊,也是無怨無悔。”
“什麼?”他沒想到湘靈會爲他自甘墮落成一個卑賤的婢女,可他不能,他絕不能讓自己最愛的女人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做人,那樣豈不是比要了她的命還要痛苦莫名嗎?
“我說,我願意做你的婢女。”
“不。我不能。”他擁她入懷,“這輩子如果不能娶你爲妻,我白居易發誓,終身都不會另娶他人。”
“樂天……”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別說這種傻話。你是夫人寄予最大希望的愛子,如果爲了我終身不娶,我便要成爲白家的千古罪人了。”
“可,除了你,誰也不配做我白樂天的妻子。”
“你會找到比我更合適的女子的。”
他想不到,她說出的話居然會和母親如出一轍。他震驚,他訝異,他無法揣摩得明白這個曾說出生爲你的人、死爲你的鬼那樣情深不悔的話語來的湘靈竟然會勸他別娶他人。難道,這真是她心裡所思所想嗎?
是的。她就是這麼想的。樂天眼看着就要步入而立之年,她又怎能繼續拖累他爲之蹉跎這大好的年華?前方還有如花似錦的前程在等着他,在他們那段不爲陳氏夫人所接受的情愛裡,總需要一個人走出來爲對方犧牲,那麼就讓她再爲他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吧!
她終是不再與他見面,把自己鎖在了寂寞的柴扉之後。她明白,她與他,即使無緣結成夫妻,遠的也只是距離,而他們的心卻一直貼得很近很近。既如此,她又何必非要奢求朝朝暮暮、天長地久?樂天哥哥,你還是忘了湘靈吧。這段無法得到祝福的愛情註定了最終的別離,儘管暫時會教人痛徹心扉,也總好過一生的悲慟吧?
輕輕地,她走了;輕輕地,他來了。他徘徊在她的門前,希望她能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然而等來的卻是他所不曾熟悉的冷漠與決絕。難道,與她十八年的情分便這樣隨風隕落,終成一空?他憂鬱,他沉思,他在問情中痛不欲生,含淚在她門上題一首《潛別離》,幻作風,化爲雨,和着一曲相思,固執地要爲那心中的凝望做一次長長久久的停留:
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
利劍春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
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
彼此甘心無後期。
“不得哭,潛別離。”淚眼可以綿延,與她的別離卻是遙遙無期。在他眼裡,情是波浪,情是春光,情是靜默,情是憂思,情是那深不可測的神秘。然而,她究竟明不明白,他的心裡只裝得下一個輕輕倩倩的她?
“不得語,暗相思。”相思相念可蔓延,她將他拒之門外的日子裡,他找不到可與之訴說衷腸的對象,只能將這成災的相思留給自己默默咀嚼。難道真的就此放手不成?他不甘心。輪迴轉,問世間情爲何物?茫然徘徊在人世間,何處纔是他要找的答案?苦苦尋覓,千萬人裡都是和他一樣的愚笨,誰能解答這千古的呼喚?終是秋日雨、曠野風,年深月久。
“兩心之外無人知。”曾經的年少無知、純粹無瑕,曾經的兩小無猜、情真意切,莫非就這樣隨着時光的流逝煙消雲散?別離後,兩顆無人能懂卻又相知相偎的心是否依舊能夠相愛如初?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暗夜渾如魔影,轉瞬便吞噬了一整個天日。這萬籟俱寂的夜,偏偏鎖住了枝頭獨自棲居的飛鳥,也鎖住了他探望的腳步,生生將那情愛一點一點地毒殺。凝眸,連理枝雙雙纏繞,怎麼也分不出彼此,它們延續了愛情,延續了美好,卻躲不開利劍鋒利的刃口,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美好的事物被狠心的人一劍斬斷。其實,死去的何止是那相親相愛的連理枝,還有他一顆至死不渝的心。爲什麼,爲什麼那世俗的眼光偏偏要活活將那癡情從他胸腔裡剝離,讓他再也不能自由地去愛?回首情天如夢,他早已淚如雨下,終於拼盡全力,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卻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河水再渾濁,也有清冽之日;烏黑的鬢髮再油光可鑑,終究也有白頭之時。蒼天若有眼,是否能看清那從少年到白頭之人的依依情懷,和他那刻骨銘心的愛戀從未更改?
“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後期。”再多的話語,再多的乞求,都不能讓她打開緊閉的門扉。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終是相思無果,於是,只好默然轉身,裹着一身的惆悵悄然離開。情至心底,傷的是魂,冥冥之中,情濃思必多,憂鬱與惆悵終難排遣。只是湘靈啊湘靈,潛離也好,暗別也罷,你可知一轉身便是天各一方,又是否真甘心永不再見?
Tips:
貞元十六年(800年)春,白居易在長安參加了由中書舍人領禮部貢舉高郢主試的省試,作《性習相近遠賦》《玉水記方流詩》及策五道,以第四名中進士第,在同中第的十七人中最是年少,時年二十九歲。中進士後,歸省洛陽毓財裡祖宅的他再次向母親陳氏提出要娶湘靈爲妻,但陳氏又以門第之別斷然拒絕。《潛別離》這首詩應即是這段時期所作,但具體創作時間已不可考。
白居易的感傷詩柔婉感懷,非有銳利的感觸和豐沛的情意而不能成,又因其語意淺白,常以世上平常之事析人間深刻之情,能夠一指就點中觀者的內心,所以總能緊緊扣住讀者的心絃。這首《潛別離》亦是如此,品讀之下,讓人徒然生出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空落惆悵,平白的語句不說恨、不言愁,卻字字深重、尖銳如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