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憶昔在家爲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爲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白居易《井底引銀瓶》
四月的天空依舊那麼湛藍,輕風細語好似密佈的柳絮,遮住整個蒼穹,同時也打亂平靜如水的生活,於是,無形之中便多了些落寞,多了絲憂愁,而那一回眸之間的捨不得放不下甚至荒蕪了半城煙沙。
漫天如洗的風華,將錯過生生拉開。他看不見她的身影,也聽不到她懷抱琵琶的音律,更摸不着她朝他走來的方向,終讓她在記憶中流淌成他今生最深的遺憾。從一開始相遇,或許就註定她於他而言只能是過客,只能是相視一笑的露水情緣,只能是撕心裂肺的陣痛,只能是笑中帶淚、淚中含笑的惆悵,也只能是擦肩而過後永遠都無法抹去的遺憾,因爲,錦瑟年華之外,她是他唯一的心傷。
她不再回應他肝腸寸斷的癡情信箋,她不再理睬他纏綿悱惻的情詩,她不再觸碰有關心情的任何文字。而他徹底崩潰如山倒,淚水突然失去了活力,一直在眼中打轉,卻從不肯落下,終至凝結成愛的琥珀,重重砸在心坎上,讓心化爲易碎的琉璃,只一瞬,便讓他粉身碎骨。
往事歷歷在目,昨日的經歷宛如舞臺上演繹的戲劇情節一一在他眼前重現,而他依舊孑然一身,孤孤單單地獨守在風的寂然中,聆聽心的顫抖,彷彿她所說的永遠就是今天,就是今天這般的孤寂與落寞。於是,終於開始明白,原來,咫尺與天涯的距離,只是一句話而已,如果當真,便真的從一開始就徹底輸掉了。
他想哭,可卻沒有眼淚,只有悲傷掉落在深陷的眼眶中,卷着惆悵在風聲裡不停地打轉。柳絲飄飛,窗外的搗衣聲又在最不經意的時候震耳欲聾地響起,不知是誰家的思婦依然執着在井邊牽掛起遠出未歸的良人。那一聲聲不變的單調的節奏仿似火力威猛的**,瞬間便炸裂開他的大腦,讓他頓時匍匐在地,哪怕再多聽一聲也會讓他痛不欲生,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此時此刻,記憶裡籠罩的全是她的影子,模糊的,清晰的,悲傷的,歡喜的,優雅的,沉靜的,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不斷撕扯着他的靈魂,任面頰滾燙,燃燒又熄滅萌生的想念。湘靈啊湘靈,你可知,我已經沉溺在你的世界,深不見底,無可遏制,可你究竟在哪裡,還要用什麼方法來懲罰我對你的背叛?
回憶的疼痛,是她無法想象的心酸,想要置之度外,完全是癡人說夢的天真與荒唐,一轉身,便是更加難以癒合的傷。即便如此,他卻依然拼盡全身的力氣去黏合那顆碎花如雨的心,不讓記憶也零落成破碎的碎片,未曾想,用力過猛,那些歡喜的憂傷的記憶最終還是碎成了碎片,每一個方寸間都擺滿了他的心痛。還記得,山花滿頭的時候,她滿眼深情地望向他並答應要陪他一生一世,與之偕老。可是春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這奼紫嫣紅開遍的陌上他又該去哪裡尋覓她的蹤跡?愛若是沒有勇氣,可否真誠告訴他,花已謝,而此情亦早就凋零落盡碾成泥?
過錯,只是短暫的失足;錯過,卻是永久的遺憾。他知道,錯過她,便是錯過生命中最美的重生季節;而她知不知道,錯過他,即便重新收穫陽光,踏着幸福一路前行,也會越走越遠?倘若,人生是一輛馬車,那他們便是相對而行的路人,她從南方輕盈而至,他打北方匆匆而來,不經意的回眸,讓彼此深陷入柔情中而不願自拔;倘若,人生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途,那麼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地帶她一起奔赴前程,不問前塵舊事,不帶恩怨是非,只帶上一顆真心、一份真情。可這份真心,她真的懂得而所有的旁觀者又都能理解嗎?
其實,他一直都在錯過,錯過她的溫柔,錯過她的善良,錯過她的深情,錯過她點點滴滴的包容,錯過她絲絲縷縷的不捨。他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用心珍惜過這段情,如若是,又爲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卻放任她無休無止地爲他傷情、傷心、傷淚?湘靈,愛原本是沒有對與錯的,是嗎?因爲我從沒意識到自己會在愛裡犯下錯誤,所以當你決絕地離開時,我纔會在痛定思痛後笑得那麼沒心沒肺,那麼狂妄如潮。可你知不知道,越是愛得深,越是傷得重,而我笑容的背後卻早已是傷痕累累?
或許,錯過便是最好的結果,否則這馬不停蹄的憂傷何時纔是個頭?當真心墜入懸崖之後,滿滿的情濃於血,都在瞬間化爲哀傷的淚水,顆顆滴落在掌心。遇見的時候,她是那麼的完美,溫暖如絢麗的花朵吐露的芳菲,搖曳下漫天的暗香,飄飛千里,轉瞬就明亮了他的眸光;卻不意,離開的時候,頃刻間便讓他揹負瞭如山的沉重,讓他再也不能伴着雲彩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的幸福,一伸手,就看到花兒在眼底妖嬈而蒼涼地凋謝。
原來,花開不敗只是一個美好的童話,離別後,她與他執手相看的誓言,從此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找不回起初的原點。如果,愛是一個傳說,那麼,請允許他和它一起塵埃落定,但願他所有的卑微和忍耐能夠換回她的回首,讓他們再次淪落在彼此的天涯,各安宿命;如果,愛不是一個傳說,那麼,請把天地間積攢的所有力量都賜予他,讓他有足夠的勇氣追逐到底,帶她去飛,帶她在流浪裡找到他們想要的永恆的歡喜。
夜深人靜後,冷風撬開虛掩的窗扉,肆無忌憚地吹打着他無眠的相思。想着她,披上一件單薄的外衣踏出書房,於月色朦朧中踩着遠處柔軟的旋律漸漸停下腳步,忍不住遙望那輪模糊的新月,卻不知誰又在心間念起了西風。她仍然固守在遙遠的地方將他癡癡等候,而他卻早已遠離了她的視線。怕只怕,這一刻,在那相思的水湄,輕風吹亂浮雲的美,又任如煙的往事沉重成她眉間眼角的傷,把溫暖的等待再次化成繞指的寒涼,只留下一句空等待在她口中唸唸有詞。
萬家燈火早已熄滅在桑煙沉沒之後,長安城的星星卻依然閃爍着耀眼的光芒。擡頭,以九十度的視角透視黑暗的夜空,只聽見輕風在呢喃,那絲絲的絮語像極了情人的唸叨,隨着夜色的加重變得越來越清晰。噓,夜靜了,人走了,燈滅了,情斷了,茶涼了,似乎只欠一句再見,便可以與她相忘於江湖。然而,若真的兩兩相忘,他便能歡喜如初了嗎?從遇見她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他這輩子也不可能忘記她,即便喝過了孟婆湯,他也無法把她遺忘,哪怕是一分一秒的遺忘,而這就是愛的力量。
沿着曲折幽深的小徑繼續前行,彎身撿起一片凋零的玫瑰,那如火的顏色落在地面上,仿若蒼白了幾分。許是落下的時候沒人注意到,才遺散於無人知曉的角落,但爲什麼又偏偏讓他遇見了這份殘缺的美?儘管落瓣失去了曾經的鮮妍,但在他眼裡卻仍是光彩奪目的,就像他們的愛情,因爲無法聚首而變得日漸蒼白,但只要念起,那份曾經的擁有仍是彼此心中最深的春天。是啊,花開是春天,花落亦是春天,誰說愛情轉身之後就一定會面對蕭瑟的秋天?雖然春暖花開並不代表春的季節永遠都是明媚如花的冶豔,但只要心中有愛,哪怕花開到荼蘼,他和她也永遠都會是彼此眼中最絢美的那抹色彩。
再回首,寒風乍起,握在掌心的那瓣嬌媚終究還是隨風飄逝,微涼的指尖想要爲它送行,卻分明感覺到一股無法逆轉的阻力擋在跟前,讓它無法不忍痛割愛。終於明白,花的歸宿不是掌心,是任由風牽引着,幾經輾轉,最後淪落在天涯海角,無怨無悔;而掌心,縱然握得再緊,終有一天它還是會毅然決然地離去,不歸屬於他的,再怎麼想挽留也是無力把握。輕嘆一聲,回頭,鬆手,掌心裡潮漲的液體在風中無聲地流淌,緩緩覆蓋過沾滿深情的指紋,彷彿在嘲笑自己年近不惑卻依然掙脫不了愛的桎梏。
想必是那一幕無奈的飄零惹他觸景生情,倏忽便又勾起了對往事的追憶,心底緊繃的那根思念的弦也跟着瞬間斷開,卻是今夜風涼,心也跟着淒涼。邁着沉重的腳步,在惆悵與困惑中打開回憶的枷鎖,看塵埃在眼前飛舞,忍不住溼了眼眸,而那些珍藏的微笑卻依舊如初,清淡的容顏亦依舊溫婉如初,唯有薄涼的情再一次被淚水凝結成珠,在深不見底的黑夜裡與寂寞共鳴。
擡頭,霧靄茫茫,伊人不再,情還飄浮,心已冷卻。或許,他還在期待着某一天,他們會在愛的轉角處相遇,然後驚喜着給彼此一個熱烈的擁抱,再含着熱淚揮手相送。於是,每天都帶着一絲微弱且薄渺的希望,在佛前祈求那一天的到來,不會讓心等得太久。此去經年,盼了日出,再盼日落;盼了春天,再盼冬季;盼了今年,再盼來年;盼了青絲,再盼白髮,只怕是此生再也等不到那一天。如煙火般炙熱的開始,如寒雪般冰冷的結束,誰都不曾說過離開,卻用行動定格了方向。此時此刻,她仍在符離的水畔固守一世的清白,他卻在隔着千里之遙的長安城淪陷於一場沒有情愛的婚姻裡潸然,註定無法跨越障礙,註定無法相依相伴,註定無法恪守任何的承諾。
繾綣的時光在彼此的悲傷中匆匆掠過桃樹下的相逢,那一瓣桃花、一紙信箋、一縷清香、一段真情的告白、一雙溫暖的手掌,都一點一滴地記載着他們曾經攜手走過的歲月。也曾那麼用心地愛過,也曾那麼努力地付出過,每個白天黑夜、每個春夏秋冬、每個日落黃昏、每個黎明交替,無論身心有多疲憊,都不曾忘記將愛的天空塗滿繽紛的色彩,要讓她永遠都看得見明天的豔陽,永遠都在無憂無慮的歡喜中享受那般的溫暖與感動。
舊年的紅妝,攜着滿院的馨香飄過千里,緩緩落進他眺望了經年的眼,那一份關懷備至的真情,轉瞬間便被他呵護地捧在手心,而她眼裡的澄澈,卻讓他忘了要把它在第一時間珍藏於心。擦肩的前一秒,他拉着她的手,呼喚着不要離開,不要離開,然而她最終還是從他的手心裡抽出了手,縱使淚花閃爍卻依舊決然轉身而去,從此,只與他陌路相隨。雨落,天灰,髮絲輕揚,冰了的雨迅速洗去一場場難以忘卻的畫面,隔開一句句纏綿悱惻的情話,讓他再一次陷入難耐的悲傷。所以儘管深深愛着,卻寧願相信那些情節都只是一場場拼湊而成的獨角戲,亦真亦假,亦虛亦實,而不願去相信真的曾經用心愛過。
若是心在迴應,對於他不斷寄去符離的斷章殘句,她怎會無動於衷,怎會忍心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心難過,又怎會決絕地轉身乃至銷聲匿跡,不再出現?多事之春,好似這漫天飛舞的雨點,剪碎了他模糊的身影,驚亂了他相思的目光,把所有曾經共有的記憶片段都擱淺在潮漲的淚水裡,卻是心涼如寒石,再也不復當初的溫暖。只是,真的怪得了她嗎?當初,她的決絕只是爲了不讓他成爲白家的不肖子孫,而他對她的背棄卻是無法掩飾的**裸的絕情,以後的以後,他又該用怎樣的柔情歉意去面對她,撫平她那顆鮮血淋漓的心?
唉!他深深地嘆息。一段風輕雲淡的幸福時光,就這樣被荒年擱淺在思念之後,而眼前蒼老的年華儘管歷經歲月的磨礪,悄然遠離了與愛有關的縫口,也只不過是努力着讓塵封的往事不再浮現罷了。從古至今,但凡與情相連的人和事都是柔軟溫暖的,但也薄涼,禁不起太多的推敲。雖然他自始至終都深愛着她,未曾有過心的背叛,可這些年來在這段感情裡他觸碰到的卻是冰冷的溫度,以至到現在都不敢擡起頭去接受陽光的照射,只怕一掙扎,便是滿滿的錐心刺骨的疼痛。
她走了,他還能拿什麼安慰她那顆受傷的心?終不過是且聽風吟,得過且過,枕着一泓相思的淚水在窗下不分晝夜地淺唱憂傷!擡頭,仰望那無邊無際的蒼穹,他看到的是一片茫茫的空洞與無明。即使心中還積澱着太多未曾說出的相思,也不敢輕易泄露,更找不到傾訴的出口,於是,只好任由它們悄無聲息地融於這深不見底的紅塵中,哪怕再也無法與深愛的人繾綣同行。
在時光傾心流淌的長河裡,他始終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看見他多年的隱忍和空守,只是爲了等待與她重逢的那一天,陪她看盡春日朝霞、秋日靜好。可是,如今他已有妻室,又該如何履行當初的諾言,讓她徹底明白他心底的疼、眸中的傷?西風掀起夜的寂寞,緩緩穿過他單薄的衣裳,這靜默的日子裡,該如何才能用一顆素白的癡心廝守那段傾心相知的年華,從此不再與孤單做伴,不再獨自舉杯暢飲,對酒當歌,欲語還休?
夢裡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儘管說好這與離愁無關,但他淺淺的微笑裡仍是藏了深深的傷痛。十指解不開琴絃的心結,目光也繽紛不了歲月的蒼老,憔悴的面龐開始爬滿皺紋,不變的唯有他心底鬱積的愁怨,還有眉頭緊鎖的不甘與不捨。日日夜夜的輾轉無眠,思念的心全然不知窗外的世界早已在鶯歌燕舞的日子中過去了幾個輪迴,卻依舊在推窗而入的一絲涼風中把那情到深處的獨白唸了又念。卻不意,目光也早就醉在了無法回望的回望裡,再也看不到那時花開的青青陌上桑,只能痛苦着在虛設的景裡固執地找尋着奼紫嫣紅開遍的溫暖。
涼風透心,思念再深,卻是無人問津;舉杯消愁,心復惆悵,更是無人來憐。明朝的杏花早已凋落在昨日的枝頭,借問酒家何處有,尋不見指路的牧童,卻看到漫天飛舞的模糊漲滿他的雙眼。此情縹緲,無處可寄,一曲梵音洗不斷陳年釀下的糾結,那一紙風月只好把自己深深埋進無人可以探知的未知世界裡,任夜的深沉打破心的寂靜,聽愛流散在雲雨愁裡,看情淪落在天涯海角,哪怕花開芳菲,也終於明白,那些在風中蕩氣迴腸的不過是些染盡滄桑的虛無罷了!
光陰輾轉,風剛剛落下帷幕,在他手心裡,便已然翻開了元和四年的日曆。在對湘靈不盡的相思裡,他和青萍已經成親一年。這一年,青萍爲他生下女兒金鑾子;這一年,摯友李紳與元稹倡導新樂府運動,他亦積極響應,不畏豪權,揮筆寫下五十首《新樂府》諷喻詩,一氣呵成,氣貫長虹,將他不世的才華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寫了《賣炭翁》,他寫了《上陽白髮人》,他寫了《陵園妾》,他寫了《鹽商婦》,他寫了《縛戎人》,他寫了《秦吉了》,他寫了《道州民》,他寫了《母別子》……字字血淚,篇篇傷情,將造成百姓背井離鄉、長年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社會癥結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當時的統治者,並把新樂府運動推向了**。一時間,當時的名流政客張籍、王建等人也紛紛加入新樂府詩歌的創作,對統治者的殘暴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與鞭策,因此引得權貴切齒側目、扼腕變色。
一篇篇新樂府詩從白府流傳了出去,青萍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繃得更緊。在哥哥楊汝士的提醒下,她知道,丈夫這次可算是把統治階層的權貴給通通得罪了,如若再不勸阻,非但官位不保,只怕還會引起政治清算,禍及無辜。該怎麼辦?青萍急得團團轉,想勸他,卻又怕與他發生直接衝突,思前想後,乾脆趁其不備,將他書房裡新寫的詩篇一掃而光,抱到院中樹下,一燒了之。
她不知道,她燒的不僅僅是一篇篇飽蘸濃墨的詩書,更是他畢生的心血。她怎麼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他的詩賦給燒了?憤懣之下,他瞪着青萍,發了好大一通火,甚至對她說出了“休妻”二字。
“相公……你……你要休了我?”青萍潸然淚下地望向他,沒想到如此絕情的話他也能說出口來。
“你知不知道這些詩賦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他幾乎是咆哮着瞪着青萍,“那是我的命,是我的生命,你知不知道?”
“難道在相公心裡,還有比妾身和金鑾子更重要的事物嗎?”青萍滿腹委屈地盯着他哽咽着,“青萍這麼做都是爲了相公你好,可相公卻毫不領情,還要休了妾身,相公你……”
“難道你忘了新婚之夜我寫給你的那首詩了嗎?”他目光如炬地瞪向她,“我勉勵你做黔婁妻、孟光那樣的妻子,青史流芳,可你倒好,居然趁我不備,燒了我的詩賦,你……”
“勉勵我?”青萍痛不欲生地望着他,渾身不住地打着戰,“勉勵我?相公你知不知道,新婚之夜,你那字字句句都浸着寒涼、透着冰意的勉勵,對妾身來說是多大的羞辱和傷害嗎?妾身不言語、不爭辯,是因爲妾身一心一意只想做好相公的妻子,可相公……這一年多來,相公到底爲妾身做過些什麼,又爲金鑾子做過些什麼?”
“我……”
“從一開始,你就認定我會是一個蠻橫不講理的女人,對嗎?”青萍痛徹心扉,搖着頭,任淚如雨下,“我知道,自始至終,你從沒愛過我,也沒想過要來愛我,所以新婚之夜你纔會當着我的面寫下那樣冷漠絕情的詩來勉勵我,所以在我燒了你的詩後,你纔會如此絕情地說要休了我。好,既然你從來都不曾愛過我,以後也不會愛上我,那麼,你就把我休了好了!”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驚慌失措地望向她,不知該如何掩飾自己的心虛。是的,青萍字字句句都說在他的心坎上,可他爲什麼不敢承認,不敢面對這鐵的事實?
“相公不敢了嗎?到底,是什麼理由讓你用八人擡的花轎把妾身娶進白家門來?是母親大人的一再進逼,還是相公無處可逃、情非得已的選擇?”
“不,青萍……不……”
“妾身只不過是個替代品。”她冷笑着,“不,妾身連個替代品都不是!青萍雖然自幼識字不多,無法與那些名動京師的才女相提並論,可妾身也有着一顆敏感的心。妾身知道相公心裡想着些什麼,更知道你的心不在我這裡,可是,妾身無怨無悔,因爲妾身明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今生今世,就算相公永遠都不會憐憫青萍,無法讓自己愛上青萍,青萍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可相公你居然,居然……”
在妻子委屈的淚水中,他一敗塗地。他知道,再多的辯解、再多的掩飾都是枉然,是他對不起她,是他連累了她,是他傷害了她。他又有什麼理由對着她咆哮,對她說出“休妻”那兩個絕情到底的字眼?
“青萍,我……”
“妾身不會恨你的。”她伸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如果相公已經決定要休了青萍,青萍一定不會心生怨恨。只是,只是金鑾子還小,青萍真的捨不得丟下她,青萍……”
“青萍!”他一把抓住她冰了的雙手,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說出那麼絕情的話,我……”
“青萍知道,相公嗜文如命,可青萍那麼做的確沒有任何惡意。妾身只是不想相公被那些朝中權貴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不想看到相公遭受任何排擠打擊,可妾身,妾身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幫到相公,所以……”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緊,“其實新婚之夜,我並不想寫那樣的詩給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
“相公只是想勉勵青萍做一個賢良的妻子,是青萍不好,青萍不該那麼對相公說話,傷了相公的心。”
“青萍……”
詩文燒了,白居易和青萍的感情卻遭遇了明媚的豔陽天。從她憂傷的眉宇間,他讀懂了這個女人掩藏在清高冷傲後的善良與懦弱。自此,他開始無微不至地關懷起青萍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開始嘗試與她花前月下,與她分享每一份喜怒哀樂,他是真的把她當作了他的妻,他的賢內助。然而,他的心終是被遠方的湘靈緊緊牽引着,無時無刻不去想她,無時無刻不去念她。每到闌珊夜,總是在癡癡聽着青萍彈響一曲《長相思》之際,任沉重的心彷彿飄零的花瓣,落在她遠方的煙水茫茫處。
聽說,她已離開了符離,和她體弱多病的老父,相互攙扶着,在一個無人的清晨,經過水畔的風車,和所有與他相關的痕跡漸行漸遠。消息傳來,心宛若被刀寸寸凌遲,痛不可當。大千世界,她一個弱質女子,能去向何方?何況還有她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湘靈啊湘靈,莫非,你真要讓我爲你痛死疼死嗎?
到底,與她的生離別,是誰釀成的錯?或許他們都沒有錯,錯就錯在命運不該如此安排,既讓他們相遇、相愛,卻又始終都不讓他們相守。愛到無路可退,莫非,只能退回千年之外的桃樹下,再系一根紅線,等待來生的相遇?額上的記號是相處時刻下的最深的痕跡,所以,每一個花落的季節都會成爲彼此思念中最顯眼的點綴,然而一回眸便又看到片片淪落於風中的楓葉,只怕那飄零的情轉瞬就溼了眼眸,亂了紅塵,讓他再次不由自主地踏足於水深火熱之中。
風撩起憂傷的記憶,湮沒昨日種種的不該、哀怨、束縛,若不是深情難訴,離別時又怎會苦不堪言?煙花漫天飛舞,卻不知誰的執着亂了誰的方寸;信箋鋪成畫卷,更不知誰的無心斷了誰的永恆。如果說春天也要在傷感漫延的節奏中度過,試問這世間還有多少個時候是明媚且帶着溫暖笑顏的?轉身而過後,不知去向的她會不會也和他一樣,總是守在百花齊放的午後等待着某個人的回首,繼而痛並歡笑着?
曾經,在洞開的窗戶下,他聽到風跟雨說:我想隨你走遍這世間所有的山高水長,一生一世,可週圍的阻力太大,無法與你並肩前行,所以只能沉默着在你身後追隨你的腳步,遠遠地看着你,但即便如此,也已足夠,也已安心。他也聽到雨跟風說:心太累,情太重,我想放手讓愛走,可思念依舊不肯罷休,在路上纏綿個不休,每走一步都是無法割捨的牽腸掛肚,既如此,便且行且珍惜吧。於是,前進的路上,總是風隨雨行,雨落風退,雨不言,風亦不語,但兩顆心卻始終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哪怕經歷再多的坎坷,也發誓要在千山萬水的阻礙中纏纏綿綿到天涯。他知道,那便是風和雨的愛情,即便得不到祝福,即便相愛的路上充滿崎嶇,即便它們從不曾對彼此說出那個愛字,但依舊不妨礙它們彼此鍾情彼此深愛。然而,他畢竟不是風,她也不是雨,又怎能伴隨天涯海角,在每一個路過的角落都相依相偎着取暖?
窗外,明媚的光線刺痛了他翹首以待的目光,那些反覆摺疊好的思緒剎那被陽光打開,卻依舊沒有溫暖他那顆相思的心。於是,纔開始意識到,冷冷的心房似乎好久都沒有被晾曬過,而那雙握不住愛情的手自她離去後便始終都是冰涼的。原來,心的溫度是與氣候無關的,哪怕陽光再明媚再燦爛,它依舊充滿了潮溼與陰霾,就那樣**裸地被擺在藍天之下,接受着整個世界的拷問。聆聽風吟,他看見細碎的日光在眼底來回穿行,卻絲毫感覺不到它點滴的溫暖,到底,是他的心麻木了,還是他已經愛到支離破碎,心能夠裝下的也就只剩下潮溼與冰冷?
四季常開的花,此時也終於在他不捨的注視中慢慢凋謝了,彷彿預示了生命中本該出現的那場清歡,正以最冷漠的姿勢抽離他的魂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滾滾紅塵,心事無涯,愛,終是沒有永遠。所有的悲歡離合,只不過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何必念念不忘?所有的情深不悔,只不過是一場意外的遇見,何必夜夜難眠?所有的執手相望,只不過是一場青春的悸動,何必癡癡相守?然而,愛終歸是愛,如果把一切都看得風輕雲淡,這世間又哪有什麼感天動地、纏綿悱惻,甚至是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
每一種朝思暮想總是讓人撕心裂肺地疼。安靜的時光裡,那些絲絲縷縷、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依舊緊緊地纏縛着他,由不得他不相思成災。仰望蒼穹,無語問天,若是她徹底消失了,他該拿什麼去回憶她,又該如何原諒自己?若是她不再出現,他該如何輕舞筆墨,又該如何在風中續寫那段沒有結局的傳奇?湘靈啊湘靈,今生今世,你我的人生還有那麼漫長的道路要走,可不可以不要讓我一個人繼續孤單寂寞地蹣跚在無人喝彩的路上?
擡頭,明媚的陽光透過古老的屋檐傾瀉而下,他茫然地站在門前蜿蜒的石子路上,任萬千思緒繞成一團,迅速腐蝕臉上傷感的笑容,心,依舊患得患失。也曾擁有過她溫柔的微笑,也曾擁有過她陽光般的溫暖,如今轉身之後卻不知該如何收藏,當一切都塵埃落定,再回首時,才發現,自古多情多煩憂。
一場冷雨,散落一季花開;一夜相思,吞噬滄海桑田。那片刻的寧靜,究竟何時才能在他蹙起的眉間迴歸,而那些心痛,究竟會有誰來心疼,又會有誰來憐惜?花落的瞬間,她滿面的淚水,重重砸在他柔軟的心坎上,然而那雙蒼白的手,卻再也無法承受得住眼淚的重量。於是只好由着它唰唰齊落,于思唸的風中,蘸着墨,濃着情,又在花箋上,爲她,寫下一首相思樂府: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憶昔在家爲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爲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白居易《井底引銀瓶》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指尖流沙,滴滴而落。他不是蝴蝶,無法飛越千山萬水去天涯海角看她,所以只能藉着那顆波動的心,感受着她的感受,痛苦着她的痛苦。只希望她流落的路上,他能與她並肩而行,分享她所有的悲歡離合,卻不意,一轉身便是悽風冷雨,燭淚落千行,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端坐於繁花之中,聽一曲相思絃音,他嘴角微揚,吟着一絲淡淡的憂傷,懷着一份濃濃的思念,雙手合十,向窗外的流星許下心願,虔誠祈禱,遠方的她,一切安好。可是,遠離故土的她,真的可以安好嗎?藉着那片朦朧的月色,想着她的溫婉,念着她的千好萬好,他唯有期待着在夢的路口與她相遇,然後用他思念的懷抱,將她冷了的心溫暖。
然而,他和她的這份癡戀,他和她的這份遭遇,終似那從井底提起的銀瓶,眼看着就要被拉上井口,卻不料在最關鍵的時候,突然遭遇了絲繩斷絕瓶沉底的變故,再也沒了重見天日的機會,再也無法相逢。難道,這就是他們的情讖,他到底該怎樣才能將那沉入井底的銀瓶打撈上來,又該怎樣才能重拾回他們那段逝去的情?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她走了,離開了符離,踏上了茫茫的飄流之路,從此失落在他的目光可以觸及的所有角落。花落,情斷,天涯路遠,春天裡四處飄散着殤的氣息,失去她的消息,彷彿最美的風景錯失了最溫暖的季節,彷彿最真的情感流淌在最急的河流,無論他如何緊握一份淡定與從容,悲愴從不肯遲緩半步降臨,亦從不爲他拯救絲毫的回憶。
卻原來,傳說中的幸福果真只是一種奢求,一種虛幻的心靈滿足,像是一朵遙不可及的天山雪蓮,可遠觀卻不可近距離索取。揮揮手,與往事作別,逼着自己不去回頭,只靜靜、遠遠地看着,淡淡、悠悠地念着,輕輕、喃喃地呼喚着,可是,突然間,他又聽到了心裂心碎的聲音,是那樣清晰而無息,沉重且深遠。他知道,心,終於連同殘花一起,落成滿地的碎片,不是秋天的季節,卻有同樣的淒涼和悲傷逆流而上,沾染每一寸肌膚,掠過心河,任血紅的液體流淌乾淨、徹底。而他和她,終若在石上打磨的玉簪,看着很美,卻在就要打磨成功的時候戛然中斷,無法再續。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瓶沉了,簪折了,一切的一切都宛若她今朝與他的訣別。當心與心的距離堆積成山山水水的層疊時,內心的波瀾跌宕起伏,它滋生絕望,蘊育落寞,一點一點吞噬手心裡僅有的餘溫,那滿腹的心事,卻是欲語還休,無人能懂。於是,終於日積月累成靈魂深處的金字塔,再由心生,流於筆尖,鋪排成一首首蒼白的文字,擺放在案頭,任人觀賞。
“憶昔在家爲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想着她,念着她,總是無法抑制地悲痛莫名。曾經的她,青春年少,舉手投足皆有殊姿,他卻於衆多仰慕她的少年中獨沾那一抹春色。那一年,她以言語爲他的文字增添色彩,他以淡笑還她癡心暗許,卻引來無數讚歎者、羨慕者、嫉妒者、挑釁者,在心中將他暗暗詛了又咒。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她的美,沉魚落雁;她的媚,閉月羞花。鬢如秋蟬翼,眉若遠山色,只任他愛到海枯石爛,愛到天昏地暗,愛到沙漠變綠洲,愛得歇斯底里,無法阻止。
“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那年,她還未曾與他相識;那年,她還是懵懂無知的稚童,只知道跟隨同伴嬉戲於後園樹下石畔,無憂又無慮,肆意的笑容總是堆滿如花的面龐。而今,她已遠去,然而,清醒之時,他還記得離別時最後的對白,風願意把愛停留在雨裡,只是雨承受不起,易碎的心靈太過脆弱,而他們亦太過天真,以爲永遠有明天,不想昨日即是永遠。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又一年,她爬上短牆,伸手摘那樹上的青梅;他打馬而過,倚在綠柳垂絲畔,擡頭,笑看她驚慌的眼神。這個男人真是太放肆了,他怎麼可以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一定得給他點厲害看看才行!
她扔下新摘的梅子朝他頭上砸去,不意卻扔進他的懷中。他仍然掛着一臉的笑意,一手探入懷中,將青梅緊緊捏住,隨即送入口中,邊吃邊向她道聲珍重。
憶往事,惜前緣。然而,青春早已逝在歲月的流轉中,而今,黃昏風冷,吹裂他一顆完整的心,卻任他淚花閃爍在眼角,痛不欲生。滄海早已變桑田,阡陌縱橫的路上,他依舊獨行於沒有她的人生軌道上,冷漠的心,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溫暖,曼妙的風景裡,再也看不到幸福的相隨。於是,他們漸行漸遠,就這樣,慢慢把彼此丟了……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就那樣,他們一個趴在牆頭,一個坐在馬背上,遙相望,顧盼生輝,含情脈脈。那一天,他溫柔的眸子漾起她腮上無邊春意,只一眼,她便知道他已爲她斷腸。
是啊,他早已爲她斷腸,今生今世,還有什麼能讓他爲之痛不欲生?風捲簾幕,緩緩拂下離人癡心的淚水,轉瞬便清冷了一襟愁懷,回首,落紅碾作塵泥,往事如煙事事休,逝去的歲月要怎麼才能找得回來?她曾經的微笑,在回憶裡終還是散不開丟不開,湘靈啊湘靈,難道,那些美好的回憶都只能在夢境中孤單着重演嗎?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知他斷腸共他語,牆頭的她已然被他的風流神采勾去了魂兒。她的純潔、明媚、溫柔、可人,都讓他浮想聯翩,這樣的女子不正是他輾轉尋了千萬裡要找的那個終身伴侶嗎?他指着南山上的松柏,對她許下鄭重的諾言,今生今世,愛她的心情同松柏,只是,她願意跟隨他一生一世,永遠都做他癡愛的那個女人嗎?
“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悠悠淺吟,深情對望,殘陽染紅了她的臉頰,青梅樹下,短牆之外,潺潺的流水中蕩起幸福的漣漪。她終於被他的誓言感動,暗暗梳起雙鬟,隨他而去,他亦輕手將她擁入懷中,那份深情,那抹眼神,在瞬間突然變得唯美而璀璨。
從此,她與他風花雪月;從此,她與他花前月下;從此,她與他舉案齊眉;從此,她與他夫唱婦隨……然而,這真的是他們曾經所經歷的嗎?不。這不是真的。那一年,他倒是鐵了心要與她攜手私奔,可她卻斷然拒絕了他,不給他任何餘地。如果,他再多堅持一點;如果,風願意把愛停留在雲裡,他們是不是會有幸福的結局?
究竟,一路執着的追逐滿足了誰的慾望,一季無聲的守候感動了誰的淚眼?風雨中,窗外的那朵花兒似乎從來都不會爲誰夭折落下,所以那季的繁花終究還是迷溼了思念的視線,從此,夜夜都浸在不盡的傷感中,只任他淚拋黎明。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她終是不肯與他私奔,因爲她明白,那不應是一個舉止端莊的女子該做出來的事。於是,她狠下心來與他訣別,不再與他相見,不再與他交談,紫陌紅塵的路上,只留他一人踽踽獨行在山水之間,任春花浪漫,獨遣一紙相思,在迷離的人生裡,用心感知她的一切。
他爲她走走停停,或微笑,或哭泣,或麻木不仁,心底,終是烙上一個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她走了,可她心裡究竟想了些什麼?夜深映微涼,輾轉難入眠,才明白猜心真的很累,以無心之心猜無意之心,便是虛驚一場,到頭來彼此都成了受害者。太過在乎一個人的結果莫過於將簡單的事變得複雜,卻不知道,無意之中,早就驚了魂,動了心,成了罪。
溫度驟然下降,寒風吹過單薄的衣裳,迅速穿入體內,微涼的指尖瞬間刺痛乾燥的肌膚,一頷首,便看到有殷紅的血液從迎風攤開的傷口破裂而出,痛到極致。淚水在風中肆意地流淌,漫漫紅塵,他手寫他心,寫盡滄桑,寫盡酸甜,寫盡聚散離合,寫盡悲情人生,只是,終不知情歸何處!
湘靈,悵聲念着她的名字,筆鋒一轉,意猶未盡,卻將手中情詩渲染成一首“止淫奔也”的說教。眼前,突然閃過想象中不知名的女子,便爲了那牆頭馬上的一瞥,就跟着那個男人去了他的家鄉,成了他的女人。然而,到他家五六年,始終得不到姑翁的理解,無論她怎樣賠着小心,得到的仍是兩位老人如冰凌般冷凍犀利的言語責備。或許,這就是湘靈不願與他私奔的理由吧,沒有媒妁之言的婚姻,又如何會受到世人的尊重呢?湘靈不願成爲被人輕賤的女子,亦不願他爲她名譽受損,所以她選擇了退出,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自己。
“聘則爲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聘娶的纔是妻子,自己跟進門來的自然就是妾室,又怎堪以女主人的身份祭祀祠堂裡的列祖列宗?想着湘靈的容顏,寫着那個莫須有女子的故事,他才思如泉涌,字字句句,都沐着深深的惆悵與失意。如果,他真的帶着湘靈私奔,不是要連累她成爲受人唾棄的罪人嗎?難道,與心中珍愛的人生生離別,真的好過私奔嗎?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那個女子在夫家遭受了無限白眼,心知丈夫的家中不是久留之地,可除了那個家,她還能去哪裡?
是的,她還能去哪裡呢?還有他的湘靈,她又能去哪裡呢?如果有一天,他就站在湘靈的身後,任冷風吹乾潮溼的歲月,寄情那一縷殘破的明月光,她會不會突然轉過身來衝他微微一笑,然後迅速牽起他的手,帶他一起奔赴生命的終點?如果,如果……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如果,她走了,他只能默默目送她離去,任淚水氾濫,從此絕情天涯,只無語呢喃。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遠方的家鄉,亦有珍愛她的父母在高堂,亦有眷戀她的親人在。如果不是當初一時衝動,又何來今天受人輕賤的遭遇?
他在爲故事裡出奔的女子感傷。然而,未曾與他出奔的湘靈就沒有遭受別人的輕賤嗎?在母親眼裡,不管湘靈有多出色、有多自重,卻始終得不到她的垂青,始終是她眼裡一個卑微的笑話,甚至連那個女子的處境都還不如。或許,當初他再咬一咬牙,在母親面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堅持娶她爲妻,她也不會淪落到亡命天涯的田地吧?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私自出奔的女子,早已與孃家失去了聯繫,今日更是悲憤羞愧歸不得。該如何?該如何?他高舉着筆,爲故事裡的女子傷心糾葛。或許,湘靈的決定是對的,離開他,便逃過了接受**的命運,那麼,失去消息的她現在究竟過得好還是不好?
夜半風冷,人寂寥。呼嘯的北風,裹着亙古的寂寞倏忽而來,他卻只能站在風中悽惶相迎。遙遠的彼岸總是有着太多的不捨與無法解除的糾纏,冥冥之中的註定總是與現實擦肩而過。然而,隨着時光的推移,那些早已堆積成山的諾言,卻在他的不得已中慢慢蛻變爲不可一世的幽怨之聲,讓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只爲那個男人一日的恩情,便誤了那女子百年之身。佇立窗前,感受被刺骨的冷風撕裂肌膚的疼痛,他把思念剪碎,化作繁星千點,伴月左右,一簾幽夢下,與遠方的她傾訴相思心語。然而,遠方的遠方,到底有多遠?在這寂寂的夜裡,有誰會來爲他的文字落一場繽紛花雨,點綴生命本不該有的灰色,替他抹去傷感,除去癡心,只餘一副行屍走肉的空殼,從此不再爲任何事悲痛難抑;又有誰會來爲他的癡情鍍一層豁達,任他站在思念之門,冷眼看盡世間百態,卻仍以安然的姿勢暢遊人生?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那女子終爲馬背上的男子所誤,湘靈又何曾不是爲他所誤?或許,無愛就會無慾,無求便會無痛。如果不曾愛過,不曾付出真心,又怎會將那枚苦果生生吞下?那出奔的女子爲自己輕率的行爲付出了代價,湘靈亦爲她的癡心受到了懲罰,這世間的女子,如果不想受到傷害,就不要對任何人輕許芳心,否則,那女子和湘靈便是她們的榜樣!
Tips:
元和四年(809年),白居易與摯友李紳、元稹等人發起了以創作新題樂府詩爲主要內容的詩歌革新運動,張籍、王建等詩人羣起應和,即著名的“新樂府運動”。所謂“新題樂府”,只是相對於古樂府而言,指的是一種用新題寫時事的樂府詩,不再以入樂與否作爲標準。新樂府詩始創於杜甫,爲元結、顧況等繼承,又得到李紳、元稹的大力提倡,白居易更是將其推向了**,並創作了《新樂府》詩五十首,其間最著名的詩篇有《上陽白髮人》《賣炭翁》《井底引銀瓶》等。
《井底引銀瓶》,以“止淫奔也”爲主題,對當時的男女偷情私戀提出告誡。但此詩的內容與詩人早年的感傷情詩《長相思》等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亦應看作是白居易對與湘靈那段愛而不能的經歷有感而發,只不過詩人從道德立場對私奔進行了反省和勸誡,同時對女方的不幸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元代劇作家白樸根據這首詩的內容創作了雜劇《牆頭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