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楊陌上送行人,馬去車回一望塵。
不覺別時紅淚盡,歸來無淚可沾巾。
——白居易《離別難》
四月,帶着花香的氣息,悄然凝結在微涼的指尖。春天放緩了雀躍的腳步,遲遲不肯靠近這包羅萬象的人間,抑或是不願靠近,莫非,她也因爲走不出一段情傷而憂鬱煩惱嗎?
他呆呆站在她的門前尋覓夕陽落山時留下的碎痕,不經意間看見自己的倒影,輕輕踩了一下,才發現原來影子也會痛得撕心裂肺。終於明白,轉身之後的脆弱是那麼不堪一擊,也終於知道,過去的從來沒有真正過去,沉浸在心底的憂傷,仍舊保持着夜色由淺至深的距離。於是,開始期待,期待着有一天陽光可以照進心底;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習慣了淚水不由自主的侵襲。
想她的時候,他把陽光修剪再修剪,以流光的姿態握於掌心,當作希望收藏起來;念她的時候,他把相思摺疊再摺疊,以倒影的形狀裝進夜的底部,阻斷傷痛的延續。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改變既定的事實嗎?
曾經想要忘記一些東西,比如白晝,比如黑夜,還有貌美嬋娟的她。但是,思念的畫面總是固執地跳躍於眼前,記憶,也終是帶着歲月的傷痛,漫過流年的旅途,在他心底,刻下一道又一道難以磨滅的印跡。凝眸,時空的縫隙透出刺眼的光芒,轉瞬便點亮了烙印在心尖的沉重。他知道,那是一段不敢忘卻的相遇,那是一季人生最美麗的邂逅,那是盤桓在內心深處堅韌不拔的執迷。於是,他開始期待,期待着蟄伏在下一次輪迴開始的地方等她;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習慣了呼吸帶着哽咽的味道。
流星劃過夜空,點綴着墨色的濃烈與蒼茫,那稍縱即逝的光亮,掩飾着厚重的喘息,壓抑了慾望的覺醒。幾度風雨,幾度春秋,淚水再次糾結着空氣裡的溼度,自心的底部翻涌而來,迅即傾覆了一整個關於愛的世界。
是誰復甦了目光裡那道無人敢於觸碰的傷感,任他一個人站在春天的渡口,靜默着吞噬着悲傷的沉重?是誰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想念,任他一個人躲在心事的背後,輕舞離殤的哀怨?今夜,他只想用一顆淚水滴落的時間,握緊一行憂鬱,摺疊一襲淒涼,全身心地沐於古樂府詩賦之中,一任斑駁的碎影,劃過歲月的紋理,以夢囈的姿態呈現記憶裡的天荒地老。於是,他開始期待,期待着傳說中的黎明可以洗盡塵埃的冰冷;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習慣了佇望的孤寂。
相思總是惹人寂寞,總是瘦了一個又一個癡情的背影,而這紅塵世間,每一個背影都或多或少地隱藏着一段不可告人的情感,或快樂,或傷悲,或歡喜,或痛苦,或熾烈,或凜冽。因爲愛,他固執地停留在被風打碎的影子裡,始終不願離去,於歲月的沙中品味着一道又一道傷,無怨無悔。
在他還沒有學會忘記以前,老天爺可否給思念一個諒解,當陽光落下之後,讓他孤獨的心靈有一個可以憩息的方寸?在他還沒有學會快樂以前,老天爺可否給憂傷一個諒解,當黑夜來臨之時,能以宿醉的方式擱置他所有的失意?會的,一定會的,老天爺最仁慈了,不是嗎?於是,他開始期待,期待着靈魂可以得到徹底的釋放;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他習慣了落寞的迴音。
寂寂的夜,行走在無奈邊緣的那一抹憂傷,終是和着他疲憊的眼神,隨風散落,漸漸揉進看不見的夜色,化作塵泥。然而,他的心仍然停留在那緊閉柴扉之後的麗人身上,一刻都未曾遠去。湘靈,你真的那麼決絕,那麼無情嗎?我們等了那麼久那麼久,我們共同經歷了那麼多艱難困苦,可爲什麼,爲什麼在我決定帶你遠去之際,你卻選擇了退縮?難道,當我從你的世界永遠消失,你走在籬笆牆之後的時候再也不會念起我來嗎?
不,你不是那絕情的女子。想我的時候,你會在半夜突然醒來,泣不成聲;你會在村口覓我蹤影的時候疼到蹲在地上痛哭;你會跟緊與我相似的背影,只爲確認那到底是不是我;你會走遍我們曾去過的角落,只爲拾起那曾經屬於我們的記憶;你會一遍遍翻看我寫給你的信箋,念我留下的痕跡;你會鋪開詩箋,爲我寫詩,爲我寫信,只爲我,然後才明白當初我有多珍惜你,才明白失去我,你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湘靈,別再傻了。你知道,哪怕耗盡今生所有的心力,你我也無法將彼此從心中驅走,每一次離別都會讓我們將對方惦念得更久更深,與其這樣痛苦,又爲何非要製造一再的別離?
其實,你一直都是在乎我的,一直都是深愛我的。爲了這份愛,我願意違背母親的意願,願意帶着你奔赴天涯海角,可你爲什麼,爲什麼還要把一心一意只想着你念着你的人拒之門外?
難道,你在心裡怨恨上我了嗎?難道,你不再像從前那樣眷戀我了嗎?是不是我真的消失了,你纔會發現身邊曾經有個我?是不是我真的消失了,你纔會感覺到當初我是多麼的在乎你?是不是我真的消失了,你纔會捨得給我一絲理解寬慰?是不是我真的消失了,你纔會知道該怎樣來珍惜我?是不是我真的消失了,你纔會明白真的失去了我?是不是我真的消失了,你纔會想要挽留?
不,湘靈!別走!別放棄我!別離開我!你不能就此消失在我的世界之外,我也不能就此從你的世界消失。我們是相愛的,我們情比金堅,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抵不過母親大人的三言兩語嗎?既然相愛,那就不要去管世俗的眼光,不要去理會別人的想法,我們只要在情愛裡做好我們自己不就可以了嗎?
佛說,千百世的修煉,才換來今生的重逢。我想這是真的,我們的相識沒有什麼浪漫,也沒有什麼套路,就是那麼順其自然,似乎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你就是那個應該在我人生驛站某個路口等我的人。沒有陌生,沒有拘束,我原本柔軟的心爲你而感動,爲你而變得更具風韻。可你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傷我的心,爲什麼不能再給我一點點時間,爲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實現承諾的機會?
你不在了,我會一直一直等着你,會一直一直記着你,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一輩子、生生世世。你又如何捨得我爲你痛到悲傷欲絕呢?
門前,落花孤獨地飄舞,晶瑩的雨滴敲打在她的窗櫺上,沉悶的雷聲緊接着滾滾而來。他的心變得更加沉重,難道上天也在爲他們的再次別離而悲慟嗎?往事幕幕浮在眼前,開心的,難過的,刻骨的,銘心的,慢慢呈現在腦海中,心亦隨着雨滴灑落在窗格上的聲音繼續傷感着。
幽靜深邃的雨夜,他在她的門前,一杯接一杯地將盞中苦澀的酒水灌入口中,然後仰天大笑,笑得淒厲,笑得忘情,笑得斷腸。這樣的生活其實他也很陶醉,只不過這樣的陶醉卻是佈滿了憂傷。
他已在符離待了整整十個月。十個月,爲等她一句攜手江湖的承諾。可她沒有,她什麼也不說,甚至不給他再次見面的機會。她知道,太放縱的愛,會讓天空劃滿傷痕,就像夜空中偶爾劃過的閃電一般,將天空劃破。她不能愛得那樣自私,那樣毫不在意別人的感受。樂天是白陳氏堅強活下去的希望,不幸的婚姻已給她造成了終身的傷痛,難道,她湘靈還要往那個婦人的傷口上撒鹽不成?不,她不能。她愛他,所以決定放手,給他自由呼吸的機會,也給白陳氏一個幸福的理由。可他不能理解,他不相信她會甘心與自己訣別,從此天各一方,相見亦無語,他要的只是和她雙宿雙飛、白頭偕老,太多的禁忌,太多的阻礙,對他來說已經置若罔聞。
他扔下手中空了的酒盞,奮力拍打着她緊閉的柴門。“湘靈!你究竟還要我怎麼做才肯出來見我?我已在這裡等了你十個月,從秋天等到春天,難道,你要看着我老死符離才甘心才肯作罷嗎?別傻了,你以爲你的忍讓和放棄就會讓我和母親大人心裡好過嗎?不!不會的!今生今世,除你之外,我不會再愛上任何女子!就算被母親強逼着另娶他人,我心裡想的唸的也都是你,那樣的婚姻又有什麼幸福快樂可言?”
她整個身子緊緊貼在門後,早已是淚如雨下。她很想打開柴門,與他相擁在暴風驟雨中,泣訴這數月以來的心傷悲痛,可她知道絕不能這麼做。一旦打開這道柴門,情感的洪流勢必洶涌襲來,到那時,她又拿什麼勇氣來拒絕他,阻擋他與自己私奔的決心?
“湘靈,求求你,求求你,把門開開好不好?”他使出渾身的氣力,繼續拍打着門扉,似乎再稍微用一點點力,就會將兩扇門在瞬間摧毀。
看來再沉默以應,是不可能讓醉了的他放棄破門而入的想法的。她緊蹙着眉頭,儘量平復紊亂的心緒,和着兩行清淚大聲嚷着:“別敲了!求求你,如果你是真心愛我的,就別來折磨我,別來傷我的心了,好嗎?”
“湘靈!”他舉起來的手迅速僵在了半空中,立即豎起耳朵、瞪大眼睛盯着門扉,“是你嗎,湘靈?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你走!我叫你走,你聽到了沒有?”
“不!我不走!在你還沒答應與我遠走高飛之前,我是絕不會離開門前半步的!”
“就算你在門前待一輩子,我也不會答應跟你走的!”她哽咽着,“我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請你別再枉費心力了好不好?”
“不,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他淚眼迷離,“湘靈,再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行嗎?別等到錯過以後纔去後悔,也別等到失去後纔去挽回,只要我們的心緊緊貼在一起,我就有辦法牽着你的手逃出這暴風驟雨,給你一輩子的幸福!”
“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你就真的不能再爲我重新考慮一下嗎?”
“這麼做,對你對我,對陳夫人都是再好不過的結局,難道你非要讓我成爲白氏家族的罪人才甘心嗎?”
“湘靈,我……”他囁嚅着嘴脣,“你變了,你曾經說過,不管前面會經歷多大的風雨,你都會和我一起面對;也曾說過,這輩子,無論我走到哪兒,你都會隨我到哪兒。可現在你卻退縮了,放棄了,你怎麼忍心讓我一人獨自去面對沒有你的世界?”
湘靈愕然,咬着牙,狠了狠心說:“人都會變的,愛情亦然。與其等到我人老珠黃被你拋棄的一天,還不如現在就放棄的好。”
“什麼?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你會不明白嗎?樂天,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你真的爲我好,就請不要再來打擾我和我的家人,好嗎?我爹年紀大了,他禁不起你一次又一次的折騰,你這樣沒完沒了,遲早會要了我爹的命的。”
“難道你爹就不希望看着你穿着嫁衣嫁到白家來嗎?”
“可那不是私奔。”湘靈嗚咽着說,“是的,湘靈出身貧寒,不是千金小姐,更不是什麼名門貴胄,可也絕不會做出淫奔這種有辱門楣的恥事來。陳夫人本就輕賤於湘靈,湘靈又如何能做出更加讓她不齒的事來?”
“這只是權宜之計。等生米煮成了熟飯,母親大人自然會接受我們已然成親的事實,到那時我們的婚姻也就不會受人詬病了。”他猶不甘心地勸她。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湘靈痛不欲生地回過頭,對着門縫望着他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嚷着,“你如果還不肯走,湘靈就只好以死一明心志了!”
他知道,她是個烈性女子。話已至此,他只能蹣跚在泥濘不堪的小徑上,一步一回首,艱難地離去。從前的她,對他是那麼無微不至地關心,從來不肯用過激的言語傷害他那顆敏感的心,可現在,她卻對他說出如此絕情冷酷的話語。難道,真是自己徹底傷了她的心,讓她蛻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
她變了,可自己何嘗不是?在她面前,他一再地許諾,從十五歲,到她二十六歲,整整十一個年頭過去,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卻仍然無法給她一份正大光明的婚姻,又有什麼理由指責她的決絕忍情?
沒有盡頭的想念,染指了他寂寞的心靈,於是只能用傻笑,僞裝掉下的淚水,掩飾內心的彷徨與害怕;亦只能用裝傻,掩蓋他和她經歷的所有悲痛與憂傷。如果可以,他只想做她的太陽,可她再也不給他這樣的機會。該如何才能挽回這段千瘡百孔的戀情?他無語,亦無助,只能在柳絲翻飛的季節,帶着一身的情非得已,默默離開了這帶給他無限歡樂,亦帶給他無盡悲傷的地方。
別了,符離;別了,湘靈。留居在符離的從兄弟姐妹都到陌上來送他,託他轉告他們對遠在洛陽的親戚們的思念,可他的目光卻在楊柳中尋尋覓覓,把那個隱藏在柳條後,將自己用無情僞裝起來的傷心女子望了又望。
湘靈,他坐在馬車上一遍遍念她的名字,淚如雨下。她還是愛他的,從她隱匿在柳條後那雙憂傷的眼睛裡,他很快就讀懂了她的內心世界。她只是不想讓他爲難,不想讓母親大人傷心,不想因爲她而讓他和母親的關係處於決裂的邊緣。多麼善解人意的女人,可他卻註定要辜負於她,難道這就是老天爺給他們既定的安排?
馬車緩緩前行,他一再回頭將那個心中惦念了千千萬萬遍的她望了又望,卻只能和着兩行濁淚,爲她寫下一首別離的悵詩:
綠楊陌上送行人,馬去車回一望塵。
不覺別時紅淚盡,歸來無淚可沾巾。
——白居易《離別難》
“綠楊陌上送行人,馬去車回一望塵。”她依然美麗,愛依然存在,然而綠楊陌上的她卻註定與他漸行漸遠,以後的以後,就連這短暫的回望也不可再得,想到這些,不由得他更加悲傷難禁。
“不覺別時紅淚盡,歸來無淚可沾巾。”其實只要踮起腳尖,他們就可以離太陽更近些,可她最終卻選擇了與他背道而馳。在這段未曾得到祝福的情愛裡,她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於是她只能放手,只能忍痛對他說出冷酷的話語。歸去的路上,行行濁淚打溼她往昔贈他的香帕;歸來之際,淚已盡,然而,一切都因漫長的思念而變得格外刺目。
Tips:
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冬,白居易由洛陽返回符離省親,再次見到日思夜想的戀人湘靈。因母親陳氏阻撓的緣故,湘靈深切感受到與白居易的結合已然無望,爲了讓心愛之人不受自己牽累,她毅然決定與白居易分手。貞元十七年夏秋之交,滿心惆悵的白居易帶着一身無奈,離開符離,前往宣州,同年秋返回洛陽老宅,一直住到冬天。這首《離別難》具體創作時間已不可考,亦不知究爲何人所作,但從詩意判斷,本文將其劃歸寫給湘靈的感傷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