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聲猿後垂鄉淚,一葉舟中載病身。
莫憑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總愁人。
——白居易《舟夜贈內》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凝眸,一葉蒹葭,綴了些許蒼青色,若一縷碧煙從明淨的白瓷中生髮,而他的眼裡便又多了一份憂傷,也多了一份希望。
《詩經》裡的伊人正裹挾着遠古的思念溯流而下,緩緩撥開兩岸煙染的重樓,停駐在畫裡杏花微雨的江南,固執地找尋着那抹掉落在油紙傘後的幽幽丁香。放眼望去,氤氳的水色開始潑墨,無邊的江堤被落花掩埋,那黛青色的一灣迷濛裡,一葉孤舟正泛波江上,不知在歲月的輪轉中徘徊了幾個千年,沉沉浮浮,端的都只是寂寞的影子。
一滴白露,在他眼中凝結成霜,從子夜吳歌的吟詠中定格,漸漸入住筆下的詩魂。晶瑩的珠子閃着幽幽的光澤,疑是鮫人流了千年萬年的淚,卻不知淚水之後深藏的那顆癡心又是爲了哪一家的翩翩少年。瘦了的指尖輕輕劃過憂傷的眉眼,心,不由自主地痛到欲裂,而滿含着深情的目光卻泛出些許溫柔,趁着流年浣洗塵埃的間隙,緩緩遺落於浩渺的江流。從此,沐清輝,**魄,是不是,假以時日,天長日久,它便會脫胎換骨爲文人墨客筆下的相思子,名喚紅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水墨留白,江南始終是最最婉約的書寫。剪影紅塵,某年某月某日的青磚黛瓦下,他曾親眼看見一個月白色的身影,執一葉繡花絹傘,輕輕繞過蒼苔叢生的石階,慢慢朝他的方向走來,近了,又遠了,卻始終沒有抵近他棲身的地方,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便消逝於丁香縹緲的幽怨中,讓他念了經年,也思了經年。
仿若隔世的記憶,那些斑駁瑣碎的片段,始終都在他腦海深處輪番着上演,看似清晰明瞭,卻又模糊虛幻得厲害。時過境遷,他只記得她在丁香花掩映的拐角處轉身而去時,那一聲低低的嘆息迅即把她纖瘦的背影染得愁緒叢生。她在愁煩些什麼?那般的年輕,那般的嬌俏,那般的矜持,那般的清雅,本不該有什麼可以讓她發出那一聲低低的嘆息的啊!總是在不經意時想起她,想起她轉身而去的背影,卻不意,流年早把眼底的時光換了又換,前朝與今朝,彷彿隔了一簾青煙在對望。然而,望來望去,望見的總是雲霧繚繞的天空,變幻莫測的變遷,還有那虛無縹緲的掛念,任他目光如炬、力透蒼穹,也看不破這塵世喧囂裡藏着的那一份深遠。
走過的路越多,經歷的事越多,便越來越覺得生命就是那縹緲的雲煙,風一吹就散,而情亦然,無論有多捨不得,終歸要被清零、洗白,可這世間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只爲了一個“情”字,便要死要活,且前赴後繼,從來都不曾斷絕過?是不是,留戀雲煙的縹緲,就是割捨不下心底的惦念?是不是,越在乎越放不下心頭糾葛的那份情,生命便會變得越虛無越不真實?他不知道,也難以給出正確的答案。或許,這本就是一道無解的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他還是認定愛情是這世間最最美好的情感,哪怕總是讓他痛着疼着煎熬着,也是他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一曲華章,所以即便上天拿永生的快樂來跟他交換愛情,他亦絕不會允諾。
傳說佛祖掌中的那顆念珠,因癡戀忘憂河中的青蓮,甘願魂滅,只爲圓一愛夢;又說縹緲於三界的桃妖,因助念珠重返佛的掌中,流下了第一顆紅淚,終至魄散;還說人世間的癡男怨女,因愛凋零者皆葬於絕情谷,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情是最後的歸宿。或許,爲自己深愛的人遭受非人的折磨,是一種榮幸,也是一種幸福,可爲什麼上天從不曾給過這份煎熬一個明確的限期?莫非,愛從始至終都是一種考驗,而這考驗從來也都不會設下期限,如若是,是不是今生今世他都要活在痛苦中苦苦掙扎,卻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
溯游從之,道阻且長。也許,尋覓就是惘然的迷途,不識前方的霧靄煙嵐,不知前路的迂迴曲折,只執着於自己的意念,尋尋覓覓,徘徊流連不去,又怎能找見正確的路徑,行至終點?其實心裡一直深知,在尋覓的路上,走走停停,來來回回,他在乎的並不是結果,而是那份尋找的過程,以及這一路上心與心的感應。道路再長,長不過他的思念,道路再曲折,曲折不過他的心路歷程。尋她的路上,他經歷了太多的坎坷與等待,還有什麼是不可以逾越的鴻溝呢?
然而,半折人間走來,卻又驚覺,經歷的一切終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假象,所謂真相只是蒙了層紗的鏡中花、水中月,遙遙望去,仿若七彩雲霞守護的神光,其實不過是他一時的眼花罷了。可還是心有不甘,不肯就此罷手,凡事不都有個例外嗎,萬一那些被他視作假象的經歷和情感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實呢?
不會的,即便天下的萬事萬物都是假的,包括他白居易都是不存在的虛幻,但她,他深愛的湘靈也不會是假的!怎麼會呢?愛情是世間最美的存在,而她則是宇宙中最美的化身,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是假的。所以再苦再難,他也要努力着靠近她,把她的溫暖緊緊握在手中,更要用他滿腔的深情撫平她眉間的蹙起。
執念於此,便總是不顧風雨交加,不計較生死地,默默穿梭在紫陌紅塵間苦苦追尋。而這一切,不僅只爲揭開那一層輕薄的白紗,一睹她的真容,也是爲了向自己證明,愛情它從來都不是虛幻的。
曾經的曾經,他爲她傾其所有,爲她笑看紅塵,爲她淋溼相思,爲她千杯一醉,爲她踏遍千山萬水,哪怕隔着天涯海角的距離,也都在遠遠眺望並關心着她,與她分享着所有的秘密與快樂,給她永恆的祝福與歡欣,並在無人的時候偷偷在心裡刻下和她心底直徑相同的同心圓。只求心與心之間能夠牽一線情緣,讓夢的翅膀找到情的方向,帶着執着的愛,永遠守護她的幸福安然,哪怕歷經刀山火海,亦是矢志不渝。然而,人生的遷徙,終其結果,還是覓多果少。回首察看,腳印深一個、淺一個,連綿不絕,而她依然不在,才明白,原來這世間所有不捨的追溯,都只是上天擬定的一場輪迴,無論甘與不甘,一切,本都與他無關。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總是悵惘,明明夢裡還有她不即不離的身影相伴左右,爲什麼醒來時卻又要一成不變地去面對這番的蕭瑟落寞?每一次舉目遠眺,尋尋覓覓,望來望去,望到的都只是她消失之後的留白,而他倒被孤寒寂寞於瞬間一箭中的。在那細雨悽迷中,輕輕地嘆息,恍惚中,眼前閃過的究竟是她依然不變的清麗容顏,還是往夕窗下低語時的纏綿?都是,抑或都不是,已無從知曉,只知道此時的細雨已化成斷線的淚珠,劃破了他極力掩飾的低垂的臉。
迷濛中,她若佛前的青蓮,宛在水中央,卻留他在翹首以待的岸邊,把一份難嚥的苦澀當作甘醴一口飲盡。而那一溪忘憂的河,未曾讓他忘掉心底積澱的憂傷與悲痛,卻生生隔斷了他和她的三生因緣。輪迴百世,溯游從之,無論多麼迤邐纏綿的劇目,最後都有曲終人散的時刻,只是不知道在面對作別西風的劇情時,那蝕骨的痛楚又該如何在亦真亦幻的時光裡去慢慢救贖。終又與她擦肩而過,不知不覺間,咫尺仍是探手可及的此岸,而天涯已成千裡之外的彼岸。他和她,彷彿被兩塊巨大的磐石橫亙在彼此的生命裡,只能遙遙相望於蒼渺浩瀚的天際,任彼此,在婆娑的歲月中,漸漸褪去曾經的容顏,卻無法抵近,也無法相偎着取暖。
雨聲如漏,倍添淒冷,寂寂裡,無語成傷然,卻不知該如何遣散心中的哀情。人生是如此短暫,痛苦卻爲何偏偏如此綿長,總是讓人痛到無藥可救?或許,所謂伊人,便應穿過落寞,長眠於畫,以緘默的方式成全詩魂,流傳人間,纔是對愛的拯救,也才能體現情愛的真諦,如若是,又將置他於何地?想着她的容顏,他淚眼模糊,此時此刻,真希望黑暗就是那鋪天蓋地的流沙,能夠將他完完全全地淹沒在這蒼渺的塵寰裡,從此不問歸程,也不再傾心相思。
擡頭,雨越下越大,徹徹底底地擾亂了心底的平靜,寂靜的世界裡,只剩下他呼吸的疼痛,卻溢着生命裡最真的溫軟。多想與她攜手共遊於青山綠水間,欣賞山中的美景,聆聽鳥兒歡快的歌唱;多想與她浪跡於天涯海角,佇立於山之巔,擁抱一整片藍天,看她裙裾飄飛,行雲流水般的婉約。可是,她再次遠遁,消失得無影無蹤,亦如青春已離他遠去,自此後,只能一個人在寂寞流年裡,孤獨地吹響一曲離別的洞簫,輕嘆那些逝去的韶華歲月。
雨珠劃過冰冷的肌膚,硬生生地將那些苦苦尋覓的蹤跡徹底淹沒,每回憶一次,便揪心一次,寒江徹骨的溫度正如此刻沒有知覺的內心。芳菲花雨中,風也含情,雲也輕笑,許是她螺細的指紋,許是她泛黃的詩箋,那一抹驚豔卻在他心裡擱淺,久久無法釋然。在他眼裡,她有如水的詩意,皎潔的心懷,不沾半點纖塵,淺笑輕吟間,纖指舞動,便是如歌的情懷,傾情地在光陰裡流轉。那年那月,符離城外的小村裡,他時常倚在她身畔,看她輕舞霓裳,聽她閒抱琵琶,享受她的溫情脈脈,但覺那沁人心脾的幽香,只在頃刻之間,便能拂去他一身的疲憊,讓他變得安然恬靜。而那縷縷浪漫的情思便開始婉轉綻放,化成他筆下濃濃的情愫,寫就水墨千行,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至美的心境。
湘靈,你爲什麼不肯回來與我攜手紅塵共敘愛意?你可知,想你時,我的眉間盡是悠悠縈繞的暖意?你可知,我只想與你執手流年,在花前月下微微笑着細數芳華?你可知,你不在的日子裡,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懷着美好的期待,唯願入夢的瞬間,你那份溫暖的情懷能陪我走過喧囂,走過繁華,直至天之盡頭,始終不離不棄?
爲什麼又要不辭而別?爲什麼又要丟下我任我一人獨自苦痛?爲什麼不肯給我一次機會,也成全你自己一回?我等你,盼你,可等來盼來的終究還是鏡花水月。是否,你我的擦肩終將會爲這場無期的永遠落下伏筆?他悲痛莫名,淚如雨下。湘靈再次離他遠去,他的心是徹底死了。可他還在想着她,念着她,想她如水的溫柔,綿綿的叮嚀,帶着深切的關愛,帶着塵世的素樸,帶着落落的溫暖,在他思念的眉眼之間輕輕地撫過;想她燦爛的笑容,想她嫋娜的風姿,想她給他的輕憐淺愛,想她的絮絮私語,想她的喜怒哀樂……
舉目望去,碧波間竟然早已輾轉換作了殘荷千里,他亦終於開始明白,她是他心裡永遠的傷,亦是他永恆的思念。猶記得,那年在符離城外的風車旁,她緊緊偎在他懷裡,望着他悠悠說道:“時光深處,緣來有你。”他聽着,不語,卻有滿眼的感動在蔓延。然而,以後的以後,他又要到何時何地才能聽到她的諄諄叮嚀,才能將她再次擁入懷中親憐蜜愛?蹲下身,輕輕摘下一支殘荷,放在掌心,感受着和她一樣的美麗清純,心裡卻多了一份溫暖妥帖,但又是那麼那麼的痛,那麼那麼的刺骨。
她總是這樣,能在寂靜的時光裡,用自己的芳菲溫暖別人,而他卻始終像個孩子,撒嬌在她呵護體貼的懷抱裡,像顆純淨的蓮子,被她包容着,寵愛着。她的愛裡容納着太多太多的關愛與叮嚀,而那嬌小的軀體裡,承載的卻是多愁的魂魄和那些沒有緣由的感傷與落寞。到底,該怎樣才能撫平她受傷破碎的心?他不知道,他已經失了所有的主張。
他只知道,她是一顆從遙遠的天際,墜落在他心空的恆星,用最遠的距離成就了他最近的愛;他只知道,無論她在不在自己身邊,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愛着她,戀着她。或許,喜歡她,只是因她有着天成的翦翦風情,於素色年華里,用水墨點染流光,在一曲慢歌裡,輕輕舞,低低吟,便可把尋常的日子梳理成動人的風景;或許,愛上她,只是因她有着恬淡的情懷,不着塵煙,淡泊名利,只在靜靜的光陰裡,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最簡單的幸福,珍惜着每一段遇見的緣分。然而,深深久久的懷念,其實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愛就是愛了,即便愛到相恨,愛到不能愛,他這輩子也是無法把她從靈魂深處剔除出去了。
“相公!”青萍撐着油紙傘從艙中緩緩走出,替他擋住瓢潑的大雨,“湘靈姐姐她……”
“她走了。”他難以抑制地再次淚眼模糊,絲毫不打算在妻子面前掩飾自己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
“都是妾身不好。”青萍囁嚅着嘴脣,“如果昨晚妾身能親自去湘靈姐姐的船上請她過來一敘,或許她就不會像從前那樣不辭而別了。”
“這不是你的錯。”他輕輕搖着頭,“你不瞭解湘靈。她決定了的事,是從來不會更改的。”
“妾身揣度,湘靈姐姐的船並沒有走遠,如果現在追上去,一定能打聽到她的蹤跡的。”
“她是鐵了心不想跟我們一起去江州的。”他不無感傷地說,“不,從她和老伯離開符離,漂泊江湖之際,她心裡就有了最後的主張。”
“或許還有轉機,也不一定啊。”青萍輕輕咳嗽着,“現在追上去還不晚,遲了恐怕就真的再也沒有相會之期了。”
他搖搖頭:“往事已矣。既然湘靈心裡已經有了主張,我們就不必再強求她了。或許,她覺得現在這樣的日子纔是她想要的幸福吧?”
“可是……”青萍繼續咳嗽着,“可是湘靈姐姐孤苦無依,相公就真放心眼睜睜看着她繼續淪落天涯嗎?”
“你怎麼了?”他關切地盯着青萍,“怎麼咳得越發厲害了?是不是……”
“妾身不要緊。”青萍微微蹙了蹙眉頭,“只是偶感風寒,睡上一覺便沒事了的。”
“真不要緊?”
青萍點着頭:“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把湘靈姐姐追回來。相公要是追她不回,妾身這輩子心裡也不會安生的。”
“青萍……”
“我知道,湘靈姐姐不是不想跟你去江州,而是心裡有所顧忌。”她瞪大眼睛望着他,“是因爲妾身,對嗎?其實湘靈姐姐大可不必擔憂,這一路山高水長,有她做伴,倒是能替妾身解了許多乏悶。如她不棄,從今後,我便與她姐妹相稱,不分彼此,只是……” ● тtκan● CΟ
“青萍!”他感激地將她緊緊攬入懷中,“得妻如君,夫復何求?可是……”
她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淚花與雨水,忽地偏過頭去對着艙中大喊了一聲:“船家,趕緊掉頭,跟上昨天我們遇上的那艘小船!”
船伕忙不迭地從艙中探出頭來:“夫人,這雨勢……”
“你沒看見雨勢已經小了許多嗎?追人要緊,我們給你加倍的佣金就是了!”
“青萍!”他不無歉疚地盯着她,“我……”
“什麼都別說了,找到湘靈姐姐要緊。相公也不想看她總這樣風餐露宿,不是嗎?”
“我……”他扶着青萍進了船艙,四目相對,心野茫茫。痛到極致的時候,連淚水都失去了落下的資格,彷彿是在嘲笑多情的人、多餘的心。記得曾有人說起,因爲緣分而來的東西,終有緣盡而別的時候,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永遠。於是,他總算相信緣聚緣散,即便是愛到心破碎,別離照樣會讓人措手不及,甚至是肝腸寸斷。
在青萍溫婉的目光中,他明白,生活,永遠不會像潑墨的山水畫那樣,一處簡潔的留白,便能躲過那麼些瑣碎、尷尬、煎熬。湘靈走了,他仍不由自主地守在她的眉眼裡等待她的承諾,等待她終身相伴的許諾,無法自拔。
一葉蘭舟在煙雨濛濛的江面上穿梭,準備了一肚子的情話不斷在心間跌宕,遠處彷彿又飄來了她身上的女兒香。恍惚間,青翠欲滴的春,宛若一幅靜止的圖畫在他腦海中駐留,於金色初秋的時節肆無忌憚地闖進他的眼底,那綠意盎然的季節裡,有着紅衫的她在畫裡慵懶斜倚,並不是他想象的羅衫羽衣,只是簡單的一抹紅色,卻在那滿目綠意裡點綴了一番別有韻味的春。想着她,念着她,莫名的柔情溫暖了他潸然的淚眼,只是不明白,爲何四季的記憶,卻要畫外的他用一輩子去記憶?忘記,或許只在於時間,可爲何她不見,他還會淚雨千行?
蕭瑟秋風過處,遍江落荷無數。看似不經意的相遇,卻是一番歲月中刻意的雕琢。掉頭,望向窗外,雨仍沒有停下的跡象,他又記起曾經青澀的日子裡,雨中,一把傘,兩雙腳印,山水之間,跌宕着他的愜意,放縱着她的嫵媚,周遭安靜得只能讓他嗅到她淡淡的體香。那一場雨裡,他們相識,那一場雨裡,他們相知;那一場雨,淋溼了他們的背影,那一場雨,滴落的雨聲呢喃着迷失的風情。而今,風依舊,雨仍然,幾經春歸,真的已經無力回眸,曲巷深處,寂寥的人家,那一窗清簾之後再也找不見她的身影,叵耐這還未說出口的一往情深,在心底久久痛楚着的卻是那份難捨難分。
他終是沒能覓到她的蹤跡。她再次遠出了他的有情世界。或許,這一次失之交臂便是永遠的擦肩而過,那夢裡的娉婷女子,兜兜轉轉之後終還是成了他生命中最深的記憶,任它千迴百轉、百轉千回,亦不能撫慰他的破碎。心中,涌起太多太多傷感的詞彙,悲痛於不知不覺中選擇了往返、迴避,只是不知,在他和她逆向而行的路途裡,彼此是否已經想好了最後的歸期?
獨立舟頭的他,不曾有那夢裡的旖旎,卻讓惆悵,於無意間破碎了心底最唯美的景象。回到原本平靜的生活裡,卻留下了記憶裡的美好,與心上不能抹去的印痕。無論有多少不捨,無論有多少不甘,他知道,轉身過後,他還是會將她安置在心底的某個角落。
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淚水若斷了線的風箏劃傷他的面頰,此時此刻,能呈現給她的也只是晶瑩剔透的思念而已,只是這一顆心,在塵世的流離裡,已經於漠然裡習慣了關閉,太多的敏感已在時光的暗結裡緩緩歸去。看着行走在時光激流裡的容顏,他開始驚覺光陰的迅捷,亦開始懂得,逝者如斯其實不然,那許多的時光,原來都在心底、在身體髮膚之間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跡。
雨停了,風止了;雲低了,天暗了。轉眼間,又是一個朦朧且撲朔迷離的月夜。江邊楊柳,垂拂青條;江中流水,平如鏡面。秋夜闌珊何所思?今夜裡不再徘徊,卻依然有不渝的情感,在飛絮間輕輕地搖來蕩去,而琴絃裡張揚的旋律卻是心的私語,剪不斷,理還亂,問蒼茫大地,問碧波秋水,還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
因爲她的極致與完美,他開始遠離糾纏的世界;因爲她的溫暖與清芬,心海里總是風起雲涌;因爲她的決絕與冰涼,他知道,最恰當的思慕在隱約之間……終於開始明白:人生,有了情,便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便有了精彩;有了精彩,便有了遺憾;有了遺憾,便有了怎麼寫也寫不完的傷悲。淚水傾城的時候,她遠行的足跡在他的牽掛裡徐徐展開,心終被囚禁,一片荒蕪,仿若沒有翅膀的青鳥,再也觸摸不到藍天白雲的清澈和高遠,從此,只能與叢生的雜草一同感受路人的悲哀。
流雲過處,他看到落花正孤單地玩弄着自己寂寞的影,於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開始在周身漫延。他知道,疼,只是一種感覺,疼到盡頭,就會變得麻木,那叫愛已盡,痛已散,人去,夢空,所以即便痛到痛不可當,他也不要片刻的止疼。天明後,遊子還要繼續前行,那抹深不見底的傷感,再次開始於痛徹心扉的哭泣,無法收尾,也無法抑制。過了今夜,他又要去哪裡尋覓湘靈的芳蹤,又該如何擷取一縷花香,與她啜飲一盞玉露,爲她輕唱祝福的歌謠?
艙內,青萍的咳嗽聲一陣緊似一陣,他的心也跟着咚咚跳個不停。緊步走進艙內,但見青萍斜臥榻上,正在燈下爲他縫製新衣,不覺兩眼一熱,再次掩面抽泣起來。
“相公……”青萍輕輕放下針線活,擡眼瞥着他,“妾身……”
“不是跟你說了嘛,身子不好就不要熬夜,你怎麼還……”他伸手輕輕拍着她的背,“怎麼樣,好點沒有?”
“我沒事的。”青萍望向他淡淡一笑,“睡一覺,發發汗,早上起來就好了。”說着,便伸手重新拿起針線,繼續替他縫製着新衣。
“都咳成這樣了,還不放自己閒下來嗎?”他不無關切地盯着她,一把搶過她手裡的衣裳,胡亂丟到牀邊的椅子上,“聽話,好生歇息着,等天亮了,我就到前面的市鎮爲你請個大夫過來瞧瞧。”
“妾身真的沒大礙的。”青萍一邊咳嗽着一邊哽咽着說,“只是湘靈姐姐她……都怪妾身不好,如果昨晚能給相公提個醒,或許她就不會……”
“這不怪你。”他緊緊攥住妻子的手,“這就是我跟她的命,不管是誰,這世間從來都沒有人鬥得過命的。”
“可是……”青萍黯然神傷地望向他,“如果,如果……”
他將她緊緊摟入懷中,輕輕吻着她烏黑油亮的秀髮:“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爲什麼你對我一點埋怨也沒有?爲什麼?”
“因爲我是你的妻子啊!”青萍潸然淚下地盯着他,“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既然相公對湘靈姐姐始終無法忘懷,妾身又怎能無視相公的喜怒哀樂?相公快樂,妾身便會快樂;相公悲痛,妾身便會悲痛。只要相公快活,就算讓妾身上刀山下火海,也是萬死不辭。”
“青萍,我……”
她望着他搖搖頭:“到江州後,我們再慢慢派人打聽湘靈姐姐的下落。妾身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相公對湘靈姐姐的一片癡情,老天爺一定會看得到的。只要我們心誠,就一定會找到湘靈姐姐,到那時,我們一家就能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了!”
“青萍!”擁着溫柔大度的青萍,白居易心裡仿若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窗外,風以輕快的速度,撫去昨日的憂傷,睜開眼、閉上眼,看到的都是這八年來青萍陪他度過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被拉長的影子。原來,這些年來,他始終忽略着這個女人,儘管她一直都守在自己身邊,可他記得的僅僅是她模糊的背影,還有那雙失神的眸光;而今,望向她,如蓮心事,擱淺未央,才明白始終與他如影隨形的青萍纔是生命裡不可或缺的部分。八年了,是啊,他們已經成親八個年頭了,他帶着自己和她的影子,度過每一個春秋時節,每一個日出日落,每一場風花雪月,早已分不清哪個是她,哪個又是他自己。
江邊,萬家燈火,忽明忽暗,他站在她的世界裡看到自己的滄桑,墜入她眼底的都是自己的微渺。推開船窗,窗櫺上似乎沾染着些許水意淋漓,但那不是雨,卻是她柔潤的氣息,於是,眉間終於多了一份舒心的笑,是那麼閒暇,那麼坦然。而她,卻在左顧右盼中欣賞着,思索着,放飛着每一刻的思緒,以及每一個有他有她的情節。
望着她,擁着她,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月夜下,碧波上,他們穿越在夢想和現實之間,透過塵世的紛擾,十指緊扣。與她面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發現自己所有固有的悲痛不見了,那些溫軟的詩句便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三聲猿後垂鄉淚,一葉舟中載病身。
莫憑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總愁人。
——白居易《舟夜贈內》
這是白居易被貶江州途中,寫給伴他左右,始終不離不棄的青萍的第一首詩。摟着她,抱着她,他笑了,幸福地笑了,因爲他知道,他們將在文字裡相依相偎,彼此溫暖,永不分離。
回憶流年往事,那片一起笑過、哭過的天空,那方一起努力過、辛苦過的心靈土地;回憶她會心的一笑,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那張乾淨如花的容顏;回憶與她的心靈相守,那份默默久久的祝福,那顆真摯感恩的心……卻是沒有多少痛徹心扉的感覺,沒有什麼抱憾終生的感言,有的只是平平淡淡的真。
“三聲猿後垂鄉淚,一葉舟中載病身。”失去的已經一去不復返,只留下美好的回憶久久縈繞在心頭。傷心過後,他終於明白,把握當下,珍惜自己所擁有的,纔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遠處,深山裡的老猿發出尖銳的嘶鳴,三聲過後,又惹起他思鄉的感情,卻是無語淚潸然。青萍一如既往地病着,雖然她總是說不妨事,可他知道,她咬緊牙關不說,只是不想讓他爲她擔憂。她是那般的溫柔善良,卻讓他更加內疚萬分。
“莫憑水窗南北望,月明月暗總愁人。”靜靜的期待,讓他將自己的信念拉長。他將自己沉寂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在夜的冷寂裡,躑躅,徘徊,一任晚風將自己的傷感擱淺在漣漣的波光裡。捧給青萍的茶,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水氣升起的嫋嫋煙嵐,將面色倦怠卻強打精神的她環繞在驚鴻一瞥的夢裡,夢裡滿是紫色的氤氳,帶着或沉默或燦爛的微笑,便鎖住他一生的喧囂。
莫愁煩,莫苦悶,莫在愁人的月夜下斜靠着水窗眺望南來北往的風景,更不要爲他的事傷心抑鬱。輕輕勸慰着青萍,他低吟一曲,用如花的歌謠唱給她聽,從此後,縱是天涯之上、海角之外,他也會與她攜手一起,奔赴一場流年的盛宴。哪怕無關風月、無關情感、無關思念,只要與心的溫度有染,他都願意用一顆簡單素樸的心,在每個寂寂的角落裡靜靜地守候着她,直到永遠。
湘靈去了,青萍卻在他如泣如訴的歌聲裡,從他濤起的文字中穿梭而過,伸出溫暖的雙手,牽他繞過層層疊疊的山巒,伴他一路行雲流水,於漢賦唐詩裡追逐他最初的夢想。她把自己置於了比塵埃還低的位置,不管他做什麼,從來不問緣由,不問來去,不問方向,而這一切的犧牲與付出,只是爲着一場永恆的遇見,只是爲了一句輕聲的問候,只是爲了一份心與心的交流,只是爲了她心中深藏的那份無悔的愛。
往事已矣,只要身邊還有個她,便可絢爛他一生的美夢。捧起她那張素顏朝天的臉,他細語呢喃,深情款款,於是,骨子裡的那些悲傷又漫漫散開,如牡丹般妖嬈殷紅,染遍他撫過她的每一寸肌膚的指尖,悄無聲息,沒有波瀾,不着痕跡,斑斑點點的溼印,隨即蒸發在她半邊明媚、半邊憂傷的面頰上。
青萍。他低低喚着,親吻着她的額頭,窗外流光溢彩的光芒是他看不透的隔膜,即使是劃破手指,也不曾有過任何變遷。當所有棱角都被磨平時,他撫着她憔悴的面龐,戀了那份唯一的暖,將他知道的一切情結,都糾葛於文字裡,於詩賦裡演繹成一出纏綿悱惻的劇目,生生將喧囂裡的繁華塵世、滾滾紅塵,都期望成自己想要的靜謐。在微笑中爲她採擷來一朵最最芳豔的粉荷,放在紅塵最清靜的深處,只等着她借來風輕雲淡,將一切快樂與不快都堆砌成回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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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身爲東宮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因率先上書請求朝廷急捕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兇手,爲執政所忌,被貶爲江州刺史,未行,再貶爲江州司馬,即日離開長安,夫人楊氏隨行。途中,一向體弱多病的楊氏因丈夫無辜遭受貶謫以及湘靈之事心生憂煩,終導致病體纏綿。白居易有感於此,特作詩《舟夜贈內》,溫情脈脈地勸慰妻子不要因自己遭貶而傷心,更要她多加註意身體。然而,此詩更是詩人因直言遭受打擊、貶官外任而萬分悲痛的間接流露,字裡行間,委婉含蓄,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