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飛舞的前塵的柳絮,糾纏了後世的白雪,不管幾分歸於泥土,幾分流入眼中,那半寸迷離,都癡癡凝結了那一年初戀的春色。初識她時,他十一歲,她七歲;戀上她時,他十九歲,她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而寫下這首《鄰女》的時候,他和她卻已註定咫尺天涯,曾經讓他心醉的「我愛你」,曾經令人痛心的「對不起」,都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第一章 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
何處閒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牀前。
——白居易《鄰女》
靜謐的夜晚,倚在芭蕉樹掩映的窗口,藉着室內柔和朦朧的燈光,仔細誦讀白居易的《鄰女》,你會發現,這首詩的字字句句,皆若出水芙蓉般朵朵綻放在你的眼裡,清麗而不冶豔,嬌嬈而不妖媚,瞬間便芬芳了你遙遠而又縹緲的心思。“何處閒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牀前。”低低念一句,禁不住想要踩着歲月的纖塵,去他紅袖添香的書房問個究竟,那個時候,他到底用了怎樣的癡絕戀語,才演繹出了那如詩若畫般的傾世情緣?
一直希望能穿越時光的隧道,去大唐,去長安,去洛陽,去符離,去江州,覓他詩句中的婉麗,讓那些在轉角處被尋見的清芬不留一點餘地地沁入我飢渴的心田,於眼波流轉的剎那,拾取滿地的清歡,正如夜幕時分,打開CD,聽鄧麗君的《在水一方》,任那靡靡之音真真切切地在耳邊縈繞,彷彿海邊吹來的一縷清新涼風,令人瞬間沉醉在夢幻的世界裡,不由自主地領略一出不羈的驚豔。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聽到這旋律,腦海裡便開始浮現出白居易《鄰女》裡描繪的佳人模樣。佳人,或許只是文人筆下亦真亦幻、朦朧迷離、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個剪影,無法靠近,更無法觸摸。但我知道,於他而言,她是真切暖心的存在,她的美麗不只停留在紙墨上,還徜徉在他的心底,即便歷經千年的變遷,依然是他心海深處最瀲灩的那抹漣漪。
然而,此去經年,她終究還是模糊成了他眼中易冷的煙花,恰似一抹藍色的月光,穿越前世今生的依戀涉水而來,又在他憂傷的注目中足踏蓮花而去,只留下一縷飄香的清風日復一日地在他耳邊呢喃着她曾經的風情萬種。她彷彿是點綴在玉樹上的瓊花,清新可人,柔情似水,每一次顧盼回眸之間漫溢的都是純真無邪的氣息;又好似一朵掛在天邊的彩雲,飄逸,輕盈,纏綿,婀娜,總是任縹緲的身影佇立在那些心儀她的俊男的夢中。如此清麗出塵的她,又怎能不讓他爲之心旌盪漾?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然而,白居易筆下的佳人究竟有着何等的風情,能夠讓他始終牽掛留戀,至死不渝?她,會不會就是七夕月下長生殿裡,那“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傾國傾城?她,會不會就是西子湖畔雷峰塔下,那白衣飄飄、尋尋覓覓、千年等一回的絕色佳人?她,會不會就是懷抱濃愁,無言獨上西樓,剪不斷、理還亂,望斷天涯路,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怎一個愁字了得的青衣女子?她,會不會就是那裙裾飛揚,胭脂淡染,髮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伴在書生案邊研墨又焚香的嫵媚紅袖?
不,她不是。她彷彿唐詩宋詞中輕撥琴絃、淺唱哀曲、臨風飛舞的一剪梅;宛若畫師筆下嫣然含羞、臨水佇立的畫中女子;更是男人們感嘆、嚮往、追索的麗影,無論何時何地,總能讓人回眸深凝,久久不能釋懷。是的,她就是她,超越所有想象而又未曾遠離紅塵,既不是後人神往的前朝任何一位國色天香,亦不是書中虛構出的風華絕代,只是一個真實而又鮮活的存在,一句話,一個凝眸,便妖嬈了一整個世界,也甜醉了他遙望或是近距離探望的眼。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她與他,擁有不盡的山盟海誓,不完的海枯石爛;她與他,情比天長,意比地久;她與他,難捨難棄,如夢似幻。他總是把她的身影深深地刻在夢裡,又不停地在現實中找尋,甚至把她當作一種追求的理想、期待的希望,即使道路再艱難、再曲折,也不輕言放棄,依然固執地在所有的山高水長裡尋覓她的芳蹤。爲此,他甘願化作河中的青荇,永遠都盪漾在她清淺的柔波中;爲此,他甘願化作一隻小羊,時刻跟在她的身邊,只盼她拿着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抽打在身上,始終都守候着一份美好的憧憬。只要愛還在,任憑歲月怎樣蹉跎,時光怎樣變遷,即使前方被山川河流阻隔,依然不改那份執着、那份依戀,哪怕尋找的路上佈滿荊棘叢林,哪怕移動的步履疲憊不堪,依然對她一往情深。
“我願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足跡,卻見彷彿依稀,她在水中佇立。”或許正因爲有了這樣的絕色佳人,纔有了愛情的纏綿,纔有了白頭偕老、情定三生的諾言,纔有了千古絕唱的佳話。儘管佳人的身影太迷離,太遙不可及,然而那清新典雅、婆娑迷人的姿態卻仍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多情的少年,令他朝思暮想。無論尋找的結果怎樣,都願意堅守那塊陣地,躲在她的天空裡,魂牽夢繞,繼續嘗試寸斷柔腸的愛情,不悔,不改,不醉,不休,只願與她朝朝暮暮碎語呢喃,用滿懷的深愛走完那段傾心傾情而又刻骨銘心的人生旅途。
傾耳,鄧麗君的靡靡之音仍然瀰漫在我溫暖的蝸居里,如涓涓細流,柔潤可親地觸動着我的每根神經,讓我在千年之後,仍願追逐白居易的腳步,跋涉在萬水千山中,將那風姿迷人的鄰女苦苦地追尋。
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能讓“詩魔”白居易至死念念不忘?我一遍遍重複聽着《在水一方》動人悽婉的旋律,茫茫之中,卻看到她縹緲的倒影輕敲着古老的青石板,一路蜿蜒在朦朧雨巷裡,如梔子花一樣芳香,若丁香花一樣憂鬱,依稀徜徉在月下湖畔的亭臺樓閣中,牽引着唐時的小橋流水,淺淺地嵌在我的神魂中,於是,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她究竟是誰?佳人?鄰女?瑰麗繁奢的大唐已不復存在,只餘寂寞的佳人躑躅在時空的隧道里,依依守着那輪亙古的明月,任流年浸在悠長的笛聲中,與我翹首遙望。古典,淡雅,羞澀,婉約,她在水的一方,我看見,有紅袖添香的手,在靜謐的月色中輕輕剪下一段驚豔的時光,任其緩緩流進五彩斑斕的夢中,然後十指輕彈,一曲婉轉的琴音便悄然落在了與他相扣的思念裡。她採下前世未了的眷戀,在模糊了的青銅鏡前,勾素眉,染鉛華,忙忙碌碌,碌碌忙忙,卻依然掩不住積澱在心底的那份難耐的惆悵與不盡的憂傷。春花已逝,秋月重來,嘆一聲寂寞清秋冷,卻有誰來暖她一顆漸趨悲涼的心?梧桐影素心,萬籟俱寂的深夜,她只能枯守一份落寞悵然,在搖曳的燈火下,以一紙娟秀的小字,獨品那幽寂難成語的味道,用滿腹的傷懷縈繞整個雨季的孤單流芳,繼續等他在水中央。
他走了,從此以後,一個人的思念裡,即便燈紅酒綠,舞盡霓裳,又該如何回首尋覓流逝的情懷?愛已成斷章,舊墨研無聲,陪她點滴到天明的,除了漏聲,唯餘心慟。揮揮手,只能讓這滿懷的癡念都隨同那無法排遣的相思嵌入光陰深處,然後,在風聲的左右,裝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冷漠表情,踏着愛的足跡,於春秋四季的交替中來來回回地追憶曾經的情深不悔,祭奠而今的刻骨銘心。
幾度輪迴,花落花又開,晨曦總是以歡喜的心情鎖上黑夜的帷幕,而她依然沉溺在滄海變桑田的憂傷裡,斜倚前人留下的雕花軒窗,小心翼翼地與他隔雨相望,卻不知此去經年,除了她,還有誰會爲他在秋月難圓的日子裡添一件夢的衣裳,任他輕盈地走回她守候的世界。柔情繞指寫相思,然而,寫來寫去,塗鴉的卻只是她一個人的低眉牽惆悵,還有那份看似無動於衷,實則早已山崩地裂的守望。她無路可逃,亦無路可退,所以只能任那一抹孤單悽清的身影永遠孤寂地淌在找尋或是守候的路上,無怨無悔。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
何處閒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牀前。
——白居易《鄰女》
他不能給她名分,不能給她一生的幸福,兩袖煙雨便甩出註定了的結局,所以痛定思痛後,唯有選擇離別。然而,他一生一世卻都枕着她那年的芳姿,徘徊不出心的夢魘,終身失魂落魄,一首《鄰女》更是將對她的無限思念消磨在紙箋上,卻又無法覓到原諒自己的藉口。
這首《鄰女》看似信手塗鴉,卻美得宛若沉入水中的珍珠,周身流溢着無限傷感與惆悵,然又泛着誘惑的璀璨光芒,正如他詩中的:“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那些眷戀的歲月,那些眷戀的年華,在他筆下,自是美得不可方物。
窗外飛舞的前塵的柳絮,糾纏了後世的白雪,不管幾分歸於泥土,幾分流入眼中,那半寸迷離,都癡癡凝結了那一年初戀的春色。初識她時,他十一歲,她七歲;戀上她時,他十九歲,她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而寫下這首《鄰女》的時候,他和她卻已註定咫尺天涯,曾經讓他心醉的“我愛你”,曾經令人痛心的“對不起”,都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風中獨步,細數過往,他經歷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一朝決絕,千般情思一念休。驀然回首,水復東流,那驚鴻一瞥究竟是彼此前世修了多久的緣?他淚眼迷離,悵坐窗下,捧一紙素箋,輕輕淺淺地嘆,緣起緣滅天註定,紅塵中又有誰不期望身邊有個知心的人兒朝夕相伴?他白居易也不能例外,只是歲月匆匆,人生漫漫,生命的路太長,變數太多,有些人註定是生命裡的過客,或許有緣相識,但卻無緣相守,正如那一世裡他最眷戀的她——湘靈。
爲了他所愛的人,爲了自己深情的戀,他也曾刻意地努力過,可最後還是勞燕分飛,天涯海角,無從相思。那些年,他只想,花前月下,房前屋後,與她執手相望,聽小橋流水,讓癡心的歡笑招展在她嬌媚的眉眼間;他只想,亭臺樓閣,雕欄花榭,共她提筆雕畫西廂曉夢,讓她明媚的身姿永遠盪漾在他守望的目光中;他只想,淮水之畔,萬花叢中,與她攜手共挽河牀碧露,同聽一曲《春江花月夜》,讓所有的歡喜都釀成他們共守的清歡;他只想,喧囂柳巷,嘈雜鬧市,與她手牽手、肩並肩,逃得半世逍遙,笑唾滾滾紅塵裡的熙熙攘攘、名聞利養。殊不知,夢中的綺麗畫卷尚未摹盡,柳絲後輕輕一個轉身便換了離歌切切、煙消雲散,而那樣撩人的春色也只能繼續徜徉在心底了。
世間情愛,從古至今,皆如粉墨一場戲,該怎麼演,該何時承上啓下,該怎樣收場,半點也不由人,他深深淺淺地嘆。戲中有她,戲中有他許她一生的諾言,而她,卻甘心固守在那出摺子戲中坐等天明,直到三千青絲換白髮,依然要等他回來圓他當初給過的誓言。然而,又是什麼時候,他撇下了深紅淺綠的花箋,騎着高頭駿馬,過隙梨園,留下幾筆“樂天”落款,卻任一件染上墨跡的青衫長袍,轉瞬間又拂起了她遠隔天涯的珠簾淚夢?告別了水墨丹青,看梨花一一凋零在愛的枝頭,他卻留給她一襲脫不下的戲裡霓裳,任她在夢裡穿越了上下五千年,時而仰望秦時的明月,時而駐足在漢時的邊關,時而感受着胡馬度不過陰山的安然,但自始至終,也未能帶她逃脫一場愛情釀成的災難。
回首,楓橋語斷,寒山孤寂,一泓並不清洌的運河水,攜着從遠古漂來的一懷深情,繼續在窗下和着《在水一方》的靡靡之音,於我耳畔縈繞不去,恰似他在《鄰女》裡那番不經意的描摹,別有一種溼潤的聲息在時空的流年裡緩緩瀰漫。其實,她不該遭遇任何的災難,深情如斯,他該給她永恆的幸福與歡喜,不是嗎?爲什麼給不了,是他難爲還是不曾努力過?
我不知道,他離去的時候,湘靈是否會悲慟欲絕、痛不欲生,但我知道,失意與悲傷左右是逃不開的。恍惚中,我看到千年之前的她把思念的淚珠定格在柔潤的脣邊,枕着一宿的無眠,在昏黃的光線下,一個人,一襲青衣,孤單地行走在寂寂的天穹下,每一個步履都走得匆促卻又無力。夜晚的清新淡薄不了她憂鬱的愁絲,她緊蹙着眉頭繼續徘徊在他曾經走過的路上,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將沒有他的日子過得難忘而又歡喜?
她躑躅的腳步裡,又是一個繽紛的初秋。草綠花紅,刻意的繁盛裡卻粘滿寥落之意;波光盪漾,翩躚的蝴蝶從不管她心裡的悽慘,依然成雙入對地出沒。她跣足披髮,蒙上面紗隨風搖曳,裙裾飄飄,思緒連連,總是駐足在瀲灩水邊望向他遠去的方向莞爾笑着,那心底深藏着的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宛然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雖然等待中的她總是添了幾許單薄的味道,而遠在千年之後的我卻以爲,唯有此時、此景,伊人才愈顯嬌柔,愈顯別樣的清新可人,可她的清芬,她的隱忍,她的不捨,她的孤寂,他又懂得了幾分?
吹面不寒楊柳風。或許是蘆葦高逾百尺,水邊的她方纔顯得撲朔迷離,且愈來愈恣意而纏綿;或許是煙水蒼茫,最終都在眼底羽化成一種奇異的色彩,轉瞬便描摹出一個空靈縹緲的意境,才增添了她神秘莫測的朦朧。然而,吸引我的不只是朦朧,還有她追尋戀人如夢如幻、如癡如醉的情,和無限的惆悵失意與蕭瑟的秋,以及伊人高潔的尋索和唯美的追求。也許她指尖流轉的只是瞬間的心緒,然而,那心緒卻可以寵壞所有敏感細膩的心。
深藍的夜幕下,星星在我守望的空間裡一顆一顆明亮起來。夜風中,天高雲淡,四野茫茫,夢中的葦叢起伏搖曳,水中的月亮悽婉幽邃,且染朦朧詩意,而湘靈便是那個隱在他文字背後的女子,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夜軟,雲柔,燈影斜,靜伏案前,我輕輕吟誦着《鄰女》,一字一句,如慢慢品一杯醇厚的香茗,反覆、反覆地品,直至無言。那一刻,我的髮梢、眉尖,甚至脣齒之間都凝駐着薰衣草的幽香,我知道,那撩人的香氣來自遙遠的中唐,來自她顧盼的凝望。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那一年,她只有十五歲,卻出落得貌勝天仙,唯有嫦娥和蓮花纔可以與之媲美。是啊,她美得是那樣的動人心魄,又怎能不讓剛剛年屆十九的他鐘情於心?十一歲那年因避家鄉戰亂,他隨母親陳氏將家遷至父親白季庚任官所在地徐州符離,並很快與比他小四歲的鄰家女子相識。她的名字叫湘靈,長得嬌俏可愛,且精通音律。於是,兩個稚年的孩童很快便成了朝夕不離、青梅竹馬的玩伴。
湘靈。他很喜歡她的名字。每次看到她,他總是未曾開言便早已笑意盎然,而她卻是羞澀地看着他,輕輕喚他“樂天哥哥”。樂天和湘靈。呵呵。他緊緊拽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去郊野嬉戲,去河邊捉魚,到樹上掏鳥窩,每次都能引得她情不自禁地放聲嬉笑。
在他眼裡,小湘靈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似乎他喜歡的事她都喜歡,只要能讓她尾隨在他身後,無論叫她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且樂在其中。就這樣,他們一起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的八年,無憂無慮的八年,直至她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他才倏忽發現,原來,曾經那個整天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已在他心裡生了根發了芽,他終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何處閒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牀前。”愛情是奇妙而又不可理喻的。愛上她,他便是世間那個最幸福的男人。對她的戀,無聲而細膩,卻有一種溫暖,樸素而自然,就像心冷時的一杯熱茶,身寒時的一件棉衣,實實在在浸入他的血液,融入他的骨髓,令他時時被這種感情燃燒着,溫暖着。這溫暖的感覺猶如一盞茶的清香,一杯酒的甘醇,一闋詩歌的浪漫,一窗燭光的溫馨……
他喜歡看她站在碧紗窗下繡牀前逗弄鸚鵡時的神情,活潑、溫婉,卻又透着些許調皮與古靈精怪。打認識她的那天起,他就發現她是個極富愛心的女子,她總是喜歡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小兔子、小山雞、小燕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不間斷。那一年,情竇初開的他從野外撿回一隻受傷的鸚鵡,她二話沒說,連忙抱着鸚鵡回房替它包紮傷口,幾個月的工夫,就將它養成了一隻毛羽豐潤、人見人愛的鳥兒。她教它學說簡單的語言,每次望着從窗下路過的他都會淺淺淡淡地笑,然後伸手點着它的額頭,逗它對着他叫樂天哥哥。
“樂天哥哥!樂天哥哥!”那隻鸚鵡果然通了人性,只要他來,便會望着他沒完沒了地叫,引得左鄰右舍一聽到鳥語聲起便知他又和湘靈膩在一起了。母親陳氏爲此大發雷霆,提醒他已是十九歲的成年男子,而湘靈也已屆及笄之年,自古男女有別,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無所顧忌地跟湘靈玩在一起了。是啊,他已是成年男子,再這樣跟湘靈纏在一起算什麼呢?他是母親的希望,更是白氏家族的希望,所有人都指望他能考中進士,光宗耀祖,這個時候又豈是他兒女情長之際?
痛定思痛後,他決定閉門苦讀詩書,不再踏足湘靈之門。然而閉門苦讀了半個月的書後,他還是按捺不住對湘靈的思念,揹着母親,偷偷跑去與湘靈見面。
“樂天哥哥……”她潸然淚下,目光迷離地望向神情染着些許落寞的他。
“湘靈!”他早已不由自主地緊緊拉住了她那雙纖若柔荑的手,眼中盡是離別之後的悽楚。
“我以爲你再也不會來了。”她望着他輕輕哽咽着,癡癡地懷抱着那心底瞬間落淚的記憶和那臉龐間一道微涼,許久,許久,嘴角上揚,憔悴的臉龐才露出了一抹酸澀的微笑。
“樂天哥哥,樂天哥哥!”碧窗下的鸚鵡也昂起頭,望着他興奮地叫喚起來。
“你看,它又來了。”他伸手指着鸚鵡,望向她扮着鬼臉。
“白夫人知道你又來了,肯定會生氣的。”她忽地又鎖起愁眉,“樂天哥哥,我……”
“湘靈,我……”他瞪大眼睛,怔怔盯着她,鼓足勇氣,努着嘴脣,一字一句地說,“我想過了,我會向母親稟明我們的關係,讓她同意咱們的婚事。”
“什麼?”湘靈吃驚地瞪着他,面龐陡地紅了起來,慌忙低下頭,囁嚅着嘴脣,憂喜參半地說,“樂天哥哥,你……”
“我是認真的。”
“可是……”
“怎麼,你不喜歡我,不想嫁給我嗎?”
“我……”她擡起頭,羞澀地盯他一眼,又迅即低下頭去,“我……”
“你等着,我這就回去跟母親大人說!”他不顧她的阻攔,拔腿就跑了回去。然而等待着他的卻是母親陳氏的怒不可遏。陳氏說什麼也不會讓兒子娶一個平民女子爲妻的,以前兒子還小,所以才任由着他的性子讓他跟湘靈整天膩在一起,現如今他已長大成人,她又如何能眼睜睜看着他繼續與湘靈廝守在一處?
“荒唐!可笑!”陳氏瞪着他咆哮着,“湘靈?你想娶湘靈?你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嗎?”
“是的,我想娶湘靈。”他認真地說。
“我們白家可是世代官宦,她湘靈家是什麼?一個布衣家庭出身的女子,她有什麼資格當我白家的兒媳?”
“可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真心相愛?你纔多大?剛剛十九歲,你懂得什麼叫愛?還有湘靈,只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又懂什麼叫愛?你以爲這還是小時候玩的過家家時扮夫妻遊戲嗎?”
“母親大人!”
“你給我閉嘴!”陳氏氣得渾身發抖,“告訴你,要娶湘靈爲妻,除非等我死了!不,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會同意把那個女人娶進白家來的!”
他不知道,母親對他要娶湘靈的態度爲什麼那麼決絕。她明知道他從小就喜歡湘靈,可爲什麼偏偏要以門第的觀念來阻止他們結合?是的,湘靈沒有顯赫的身世,可她美麗溫柔,還很善解人意,難道這些都不能讓她有資格成爲白家的兒媳嗎?
驀然回首,他看到躲在窗下偷聽他們談話的湘靈。她淚如雨下,望見他時幾乎是落荒而逃。慌亂中,她的銀釵掉在了地上,一襲烏黑的秀髮隨風飄舞,瞬間零亂在他悲傷的淚滴中。
湘靈!他大聲地喚她,卻被陳氏狠心地攔住。“你今天要走出這個門,以後就別再回來!也別再認我這個母親!”
他沒有辦法,唯有和着淚,看着嬌小玲瓏的湘靈從他眼前遠去,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何處閒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牀前。”千年後,我繼續念着《鄰女》詩,悲傷着他的悲傷,絕望着她的絕望,卻恨他的文字惹得原本處於溫暖中的我感到一種刺骨的痛,怕自己承受不住這種絕美,也怕這種無奈的孤寂將自己包裹,那實在是太灰、太暗、太冷,我甚至聽得見他隱藏在文字後的哽咽聲。
燈影斜,攔不住人生多少時光;月光冷,遮不住人間多少離別。白居易的詩句如同暗夜裡冶豔盛放的花一樣妖嬈、神秘、迷人,宛如明淨的天空,彷彿一陣輕風掠過,便把我帶到“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的世外桃源。那裡的天空明淨得如同平靜的湖面,雲朵清澈得恰似湘靈的淚滴;那裡的水透明得像詩,可以用眼睛感受它的清新脫俗,卻看不到任何的粗鄙與蠻荒。品味着這樣散淡的文字,與其說是才華,不如說是情懷,白居易的詩淡泊雋永,在後人細細的品味中,被過濾得更清澈,積澱得更醇厚。
其實,生活有時就是千轉百回,也許只是一次邂逅,卻總有一個縹緲的影子在眼前閃爍,弱水三千,在夢裡縈繞。也許是空間距離或心理距離的緣故,若隱若現,纔會牽引出惆悵的情愫,令人輾轉反側。
萬籟俱寂,合上窗幔,繼續輕聽一曲《在水一方》,我一臉安詳,優哉遊哉。所謂伊人,不在遠方,就在彼岸。恍惚中,卻又聽得天邊水畔有人在輕輕地反覆吟唱:“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是她,是他的湘靈,正穿越千年的時光,在我窗前縹緲朦朧,可望而不可即。而我的心,卻隨着他爲她寫下的詩句起起伏伏着,彷彿這些文字便是一個守望者,正等待着懂它的人出現,充滿了神奇,令人神往。
Tips:
《鄰女》是白居易早期的情詩,詩中描繪了作者十九歲那年在徐州符離(今安徽宿縣)與十五歲的鄰家女孩湘靈互生愛慕、墜入情網的經過,由衷地讚美了湘靈的美麗與悅耳的嗓音。從詩作的內容來看,應是二人分手後的回憶之作,具體創作年份待考。
湘靈,有資料稱其父親是湖南人,母親是河南靈璧人,具體不可考,是白居易的初戀,也是他一生念念不忘的至愛。但這段情從一開始就不被白母陳氏看好,無論白居易怎麼哀求、湘靈如何努力,終其一生,他們也未能成爲彼此的伴侶,唯餘千古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