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牀是一個單間,老幹部病房的標準,類似賓館裡的大牀房,就是牀窄一點而已。
戚遠進病房,連忙掛上聽診器往老太太身邊弓腰,眉毛緊張地皺起問小護士:“怎麼了這是?”
戚遠腦子裡牢記着科室裡的每一位住院病人的身體情況,這十九牀的喬大媽,說是個不大要緊的胸椎骨裂,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危險。
老年人骨質疏鬆,要是一不小心舊傷復發很有可能合併神經功能損傷,引起胸痛、休克、呼吸困難。
這也是戚遠爲什麼明知道老太太身體沒什麼毛病,完全不用在醫院裡呆着,人家要賴在這裡他也沒放下臉來趕人的原因。
此刻,躺在牀上的喬老太,半眯着眼睛當真是一副呼吸困難的樣子。
戚遠認真仔細地聽了一會兒,擡起胳膊擺了擺手讓還慌張着的小護士出去了,然後自己轉身抽了張椅子坐下。
他這會兒就想睡覺,天亮了還得提前找個有情調的地方約樑鶴安呢。
喬老太看戚遠不慌不忙,喘氣兒也漸漸不那麼急了,換上一個笑臉:“戚醫生來啦?”
戚遠認輸似地垂下腦袋,躲這個老太太好長時間了,索性乘着今天趕上了,乾脆把自己的那點事兒給老人家說清楚,免得總被人惦記。
“您這大半夜的,鬧哪出啊?”戚遠問。
喬老太像個孩子似的扁扁嘴:“我這老毛病了,失眠,半夜一醒來就睡不着,越想睡越睡不着,然後想着想着就胸悶,跟着就喘不上氣兒啦。”
戚遠默默點頭,良久露出來一個微笑:“老太太,我簡明扼要說兩點,第一,您這病啊,現在沒有繼續住院的指徵,我不能繼續留您;第二,求您別總想着給我介紹對象了,您這大半夜瞅準我值班的時候把我忽悠過來,別以爲我不明白……我呀,我這正追着一個呢。”
喬老太聽了戚遠的話,歪過腦袋沉思半晌,戚醫生這麼嚴肅認真地不是第一次了,她也知道已經在這個地方賴的太久,半晌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戚遠對喬老太的心理能琢磨出個七八成來,天亮了該下班的時候,雖然換了衣服交了班但沒急着走。
看時間還早,他硬是撐着瞌睡趴在護士臺前等喬老太的家人來給她辦理出院手續。
上午十點,一個頭發蓬亂的中年女人來了,一看就是不修邊幅慣了,絲毫沒對自己的形象有什麼在意,見了戚遠就問:“戚大夫,我婆婆是必須要出院了嗎?”
戚遠抿嘴點頭,熬了一宿昏昏欲睡:“您愛人沒跟你一起來?”
“哎,”中年婦女嘆氣,眉間瞬間就出現了一片深深的紋路,“他生意忙去外地了,婆婆的手續我來辦吧?”
“行。”戚遠點頭,從小護士那要來了打印好的出院條,寫了幾項注意事項,便在主治醫生後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從戚遠手裡取條子的時候,掛在肩膀上的包滑到胳膊肘。戚遠瞄了一眼,是非常老舊的款式。
他沒有多言,轉身帶女人往喬老太的病房走。
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老太太在病牀上鬧騰呢,一會兒說胸悶,一會兒說氣短,弄得幫忙整理東西的小護士手忙腳亂。
戚遠提了口氣,暫時放棄了推門進去的念頭,轉身對跟在身後的患者兒媳說:“我多句話,老太太有點兒失眠,我看您也精神狀態不佳,不管家裡有什麼事兒,多大的事兒,都得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中年女人捏着出院單連連點頭,疲憊的目光裡沒什麼光彩。
“回去你兩都需要好好修養,所謂修養不光是身體,還有心理的,不是看看電視打打麻將的那種,而是……哎,您年紀比我大,我信您都能明白。”
戚遠說完,看中年女人無動於衷,便把後面的半句話嚥了下去,這才轉身推門進去。
這家的事情戚遠陸陸續續從小醫生小護士那裡聽了一些,但他一個大男人有些事兒也沒有親身經歷過,說多了沒什麼立場。
在醫院裡,患者和患者家屬宛如流水,遇到了相互尊重着配合着把病治了,誰都巴不得以後再也不見。
喬老太看到戚遠和兒媳進來,歪鼻子瞪眼地賴在牀上沒下來的意思。
女人上前,從小護士手裡接過行李箱,毫無怨言,默默地開始整理。
戚遠衝老太太微笑一下,點點頭把門合上,身後一片寂靜。
戚遠聽說,這一家,婆婆年輕的時候有點本事,自由市場剛開始的時候就在裡面賣毛料。
她老公死的早,一個人把獨子拉扯大,掙錢吃苦生活不易,最大的心願就是給兒子娶一個會過日子守得住財的好老婆。
於是,就在同鄉的介紹下看上了踏實肯幹的現兒媳。
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她只看中了這女人老實穩重,卻沒想到是個只會省錢不會花錢的。
如今,她打拼一輩子攢下的基業在獨子手裡不斷擴大,半個城的布料批發都在她兒子的手下,於是人也就飄起來有點看不順眼這個拿不出手的兒媳婦了。
戚遠搖頭嘆氣,整了整夾克領子,按了電梯的下行鍵。
一折騰再吃頓早午飯,回到家已經快中午十二點。
戚遠給樑鶴安在平臺上發了自己剛在外面吃的餛飩配小籠包,沒一會兒樑鶴安就給他回了信息。
鶴:在中環廣場的那個書城見面?
戚遠一個激靈,連忙回覆:好,我現在就出門。
鶴:我下午還有課呢。
戚遠剛看了樑鶴安最新發來的消息,只見“我下午還有課呢”這條被迅速撤銷,瞬間又回過來一條“我下午還上班呢”。
鶴:晚上?
戚遠笑,心道:這小傢伙現在終於知道保護點自己的隱私了,悄悄把“有課”變成“上班”,不想被對方覺察到職業的特殊性。
langlangago:行,那我們怎麼相認啊?
戚遠知道樑鶴安說的那個書店,以前剛調換到這個科室的時候,沒有現在這麼忙,有時候下班了就繞過去溜達溜達。那裡雖然叫書店但並不以賣書爲主,點了咖啡飲料在裡面刷手機的人一大票。
樑鶴安捧着手機發笑,又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什麼相認!
鶴:你最近讀什麼書呢?
langlangago:《解憂雜貨鋪》。
鶴:那你拿本《解憂雜貨鋪》跑去歐美文學的牌子下等着,我看得上眼就過去打個招呼,看不順眼就不出現了。
戚遠又是一個激靈,他是壓根兒就沒想到,樑鶴安那個人看着挺時尚的,居然腦袋裡還有古早電視劇裡面快入了土的橋段。
不過,轉而一想,也挺有意思的,反正玩嘛,等樑鶴安知道這段時間是自己跟在他身後問寒問暖的,說不上也有一樣的感覺。
於是,他給樑鶴安回:那爲什麼不是你拿着本書讓我來看呢?
戚遠只是覺得有趣隨口一問,樑鶴安卻捧着手機把頁面調換到自己的主頁看傳上去的那張照片。
他這才發覺有些隱隱不對。
平臺裡,好像並不是每個人的頭像都是自己的真實照片啊,爲什麼就偏偏在他要申請賬號的時候,非要讓他傳自己的真實照片呢?!
呵!
樑鶴安笑,看樣子是對方以爲自己用了別人的照片當頭像,心裡期望的大概也是另一個人的樣子,於是回:也行,那我就拿本東野圭吾的書在那兒等唄。
他心理想着這麼大個活人,又是在公共場合,誰等誰不是一樣呢。
樑鶴安看langlangago回覆了一個“好”字,便安心放下手機擡頭看電視。此時已經過了“家長裡短”的節目時間,正播着本地的天氣預報。
樑鶴安笑,盯着電視上的雲朵看,心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網戀奔現”?
想着想着,一口湯卡住,猛烈的咳嗽讓他面紅耳赤。他連忙在心裡一個勁兒地改口“網友見面、網友見面”!
樑鶴安這一晚不用監晚自習,所以下了最後一節課就打車往早就約好的書店走。
路上他在App裡給langlangago發信息:我出門了。
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langlangago回信息。
在沒約定見面之前,樑鶴安就手賤兮兮地在網上查過一些悲慘的網友見面經歷。所以,臨陣脫逃之類的他早就聽說過。
可一想如果臨陣而逃的人是langlangago,難免還是會有一些的不舒服,畢竟,這兩個禮拜,langlangago是他除了工作以外接觸最多的人,一下子沒了音訊還挺失落的。
這麼胡思亂想,他人已經站在中環廣場樓下,看了看錶,距離約好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
他再一次打開App,還是一片空白。
自己去書店裡點杯喝的看會兒書,也挺不錯的。
樑鶴安這麼安慰着自己,往書城走去。
城市另外一邊的戚遠,此刻正睡得昏天黑地,他一整個晚上沒閤眼,回來和樑鶴安發了會兒信息又沒了瞌睡。
眼瞅着下午五點要出門,突然就覺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心想,補半個小時的覺興許晚上能表現好點,於是脫了衣服鞋子,訂了一個鬧鈴,撲倒就睡。
要說戚遠這個起牀,也算是一項特殊技能,只要定了鬧鐘,無論多困,夢着多美的夢境,總是能立刻清醒過來。
這可能跟他早先在急診室呆過兩年有非常大的關係。
然而,趕巧的是,這一次,戚遠愣是沒有把鬧鈴定仔細了。
原本計劃就睡半個小時的,結果手指不小心一劃,鬧鈴給定到了第二天早上的五點半。
這一覺睡得深沉,戚遠喘息着從夢中醒來,屋子裡已經變成了黑漆漆的顏色。
“臥槽!”戚遠起身,看錶,已經到了晚上七點四十。
再打開那個同性交友的App,最後一條信息還停留在很早之前樑鶴安發過來的“我出門了”。
“完了完了!”
戚遠念念叨叨地衝進衛生間,拿冷水拍自己的臉,順帶着整理了一下發型,披上夾克連忙出門開車。
他那輛嶄新的SUV就停在單元門口,上車倒是不浪費時間。
等他發動車子把氣調勻,就開始認真琢磨怎麼給樑鶴安解釋一下自己爲什麼遲到,這比約見面的時間整整晚了一個多小時,等到了地方都要兩個小時了。
不解釋一下絕對不行。
可是,說什麼呢?
戚遠焦躁裡有一點自我埋怨,打方向盤倒車,從倒後鏡裡瞄到了自己有些慌張的眼神,他突然就覺得事情有點不妙。
按理來說,樑鶴安不過是個長得好看的男人而已,兩人只見過兩面,在交友軟件上勾搭也只是圖個樂子。
爲了個沒什麼關係,只想睡人家,圖個樂子而已的人,犯得着這麼緊張嗎。
可就是一想到許久沒見的樑鶴安那張臉,他就越是緊張。
戚遠想着,又在手機上看了一眼樑鶴安的頭像,已經換掉了,變成了一片寡淡無味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