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深深，茶香淡淡，四面軒敞的暖閣裡重門半掩，簾後兩人對坐案前，閒敲棋子，對弈品茗，姿態輕鬆，氣氛寧靜。
微風從窗縫裡探入，攜來溫軟的花香，紅泥小火爐上茶水咕嚕嚕冒泡，不斷冒出騰騰白氣，但兩人誰也沒在意。
蕭湛執黑子，啪的一聲落在關鍵點上，手移開目光一掃，發現整盤棋中黑子佔據地利優勢將白子完全壓制，不由滿意微笑，端起茶杯慢悠悠喝茶。
朔月漫不經心研究着棋局，兩人又落下几子，蕭湛放下茶杯，眼角瞄到他又要落子，連忙看過去。
白子敲擊着棋枰發出清脆微響，棋盤上原本勢弱的白子頓時與黑子旗鼓相當，誰也奈何不得誰。
蕭湛目光一亮，又一暗，眼神驀然變得複雜。
都說棋如其人，這也是他喜歡和兒女們和大臣們下棋的原因之一，他經常通過這些棋來查看他們的心性。朔月的心態很好，弱勢時能穩住心神，努力扭轉局勢，略顯上風時也不驕不躁不曾輕敵，能穩住局勢讓勝利穩穩當當。而且善於把握機會，出手敏捷，對大局有很強的把握，從不在意一朝得失。
如果當年看他還略顯稚嫩鋒芒畢露，如今他已能不動聲色運籌帷幄，曾經咄咄逼人的孩子，已長成羽翼豐滿勢力雄厚的領導者，心思深沉得連他都看不透。
差距太大太明顯，明顯到讓蕭湛想裝看不到都難。想起那幾個毫無大局觀爭食鬣狗似的兒子，再對比眼前深謀遠慮的朔月，深深的無力感充斥心頭，蕭湛陡然感到濃濃的失望和厭煩。
莫非蕭家在教導子女上就真的這麼失敗？不然同樣的身份、環境和資源，同樣是細心教導，怎麼蕭家的孩子就差秦家的這麼多？
朔月完全不知道他心裡的彎彎繞繞，知道了也不會理睬，他指尖輕彈，落子聲清脆，“着！”
蕭湛一愣，低頭看棋盤，半晌長嘆一聲，“趁虛而入，圍城打劫，你贏了。”
朔月將棋子收起，黑白子落於棋罐，琳琅聲響裡他語聲很輕，卻分外清晰。“皇上分心他顧心不在焉，自然讓我鑽了空子。”
蕭湛想到自己剛纔的鬱悶頹然，默默地嘆口氣，也懶得再想這問題。他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還算後繼有人。雖然比不上秦家的人才輩出，但總比兒子們沒一個成器的要強吧？
蕭湛收斂心緒，向旁一招手，高昆立刻利落地遞上一本花名冊。“這個你先看看。”蕭湛把手上的花名冊推過去。
朔月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他翻都懶得翻，眼皮都不擡地道：“皇上，您可還有好幾個兒子沒娶妻。”
怎麼算都輪不到自己吧？自己今年十九，都還沒成年，有必要着急嗎？
“先把人定下免得掛心，至於成親倒不用急在一時。”蕭湛語氣嚴肅，神情堅定。
朔月怔了怔，要來真的？不至於吧！他可沒打算成親，對他而言，婚姻意味着麻煩，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有空去管其他人？“我尚無婚配之意，就不用麻煩了。”
“先看看再說。”蕭湛不肯放棄，努力遊說他。“說不定有你看得上的，對了，聽說你和右相嫡女走得很近，這次受傷歇在她院子裡？反正她也在候選之列，不如就把她許給你？”
“何必要拖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家入火坑？”朔月面對他的執着，只覺全身無力。他覺得爲人長輩的在婚姻大事上的堅持程度簡直能讓神佛爲之退讓，他和麪對磐石沒區別。
“只怕人家姑娘可不覺得嫁給你是火坑。”蕭湛斜眼睨他神情，似笑非笑道：“你和她過從甚密的事，真當朕不知道？”
“這樺月城裡您不知道的事的確不多。”朔月面無表情，“何況我也沒打算瞞着。”
蕭湛眉梢微挑，雖說他一如既往地逃避這個話題，但好歹他能容許林家女的靠近，顯然對她也不排斥，這兩人一來二去的，應該有可能。要不再看看？
“雖說你對林家丫頭也就這樣，但比起其他人算好的。你對她就真的無法接受？”蕭湛很苦惱。潔身自好是好的，但潔到做和尚的地步，就讓人不得不擔憂了，難道他真打算絕後？“朕可是聽說，老三對她也有點意思，你就一點也不擔心？”
“他看中的是什麼，但凡有腦子的都能想得到。”朔月神情幾分鄙夷幾分嘲諷幾分冷笑，“真當所有人都是傻子嗎？恐怕只要有更好的選擇，他眨眼就能翻臉不認人吧！”利益結合是最不穩妥的，在確認之前，無論哪方都不會輕易下水。現在看起來林欽對蕭崇烈很看好，但也只是看起來而已。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出現，他肯定立馬和蕭崇烈劃清界限。
蕭湛默然半晌，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道：“你不可能不娶妻，不如朕這就下旨將林逐汐指給你？”
“皇上若執意要我儘快成親，我也只好去向和鳴求親了。”朔月不動聲色。
蕭湛怔住，半晌無法言答。這盆當頭冷水真是潑得他透心涼，和鳴是那麼好娶的嗎？娶她不僅要入贅連孩子都要隨母姓，這小子是故意的吧？
話說到這份上，他還真不敢再討論這話題，不然他相信這小子肯定會說到做到。萬般言語到此打住，蕭湛無奈地嘆氣，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他感到很挫敗。恐怕面對油鹽不進的朔月，幾乎沒人會不挫敗吧？說起來林家的小丫頭還挺有勇氣，連番受挫依然堅持追逐，這份韌性和至真至純的心意倒是難得。若能成事，想必也會是一段良緣。
“靈兒快要臨產，她府上可準備妥當？”
對於朔月親自看顧蕭靈菡的事，蕭湛樂見其成。千嬌萬寵的嫡女有孕，怎麼重視都是理所當然的，公主府裡也不是乾乾淨淨，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下人在哪裡沒有？後院裡的陰私手段他見得可不少。
“都準備好了。”朔月答：“也請了太醫長期駐守小心照料，穩婆醫女都住在公主府，每天排班守護，保證十二個時辰都有人。”
“這個時候怎麼小心都不爲過。前段時間北疆新進不少藥材，你等下帶回去給她吧。”蕭湛想到女兒都要生下孩子，兒子的婚事卻還沒個着落，不由發愁：到
底要給他配個什麼樣的女子合適？
朔月忍了忍，不想聽他嘮叨婚姻大事，不是覺得他囉嗦，而是真心不喜歡這個話題。“冷家從太夫人回祖籍後安靜很多，連帶着公主府也清淨。”他漫不經心地岔開話題，“如今他們夫妻倆的日子過得不錯，您放心就是。”
初冬的天空分外明淨高遠，像上好的碧藍輕紗，泛着淡淡的夢幻般的晴水色，偶爾有大雁南飛劃破視野，淺黑的翅尖銜一抹溫軟的白雲。
林逐汐倚靠在窗櫺邊看着天空出神，眼神遠遠地落在聚散不定的雲上，眼神像蒙上輕紗般朦朧難辨。
“小姐……”連枝見她始終沉默，心生不安，怯怯開口。
“你們的意思我明白。”林逐汐心裡嘆氣，轉頭對她一笑，笑意溫和如春日暖陽，“放心，我知道分寸。”
連枝看她漫不經心的樣子，大爲焦急，“小姐，這可是擺在眼前的好機會，您怎麼就不要呢？”
“我不希望他爲責任和規矩靠近我。”林逐汐正色道：“他其實並不欠我什麼。”
連枝沉默。
林逐汐也不想再糾結於這個話題，門外腳步聲輕輕，成雙捧着一張燙金帖子進來。
林逐汐神情一正，知道成雙親自送來的帖子，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發出的。她收起散漫，“誰家送來的？”
“三殿下送來的，請小姐一起去看楓葉。”成雙神情嚴肅，雙手將帖子奉上。
林逐汐目光掠過那張帖子，神情漠然得像在看路邊的流浪貓，連接過來的打算都沒有。“不去，就說我病了。”
連枝和成雙面面相覷，彼此都看見對方的神情帶着不贊同。好端端的哪有這樣咒自己的？
“就這麼說，免得麻煩。”林逐汐不耐煩地揮手，語氣堅定，完全不容置疑。
兩人只好將反對嚥下，成雙福身行禮，將要退下時林逐汐忽然問：“他只請了我一個人？”
“是。”成雙點頭，覺得三殿下這樣做的用意太過明顯，如此高調可未必是好事。
“這樣啊——”林逐汐慢慢點頭，思索道：“把帖子送去給六姐吧，好歹是自家姐妹，總比便宜其他人要好。”她並不在乎林逐湄的想法，只是惡趣味上來想給她一個機會，而已。至於蕭崇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是懶得管的。
他又不是她的誰。
蕭崇烈的邀請對她而言就像山裡刮過的大風，瞬間便消散乾淨。她現在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六公主快生了吧？”她詢問。
“預計產期是這個月底。”連枝雖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照實回答。
這個月底？林逐汐目光一閃，大半個月的時間真的不算多。看來她必須要儘快和朔月攤牌了。
想到要攤牌，她的心跳瞬間跳得飛快，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她沒有把握朔月會答應，想到他可能會有的各種答案，她心裡七上八下的。
他會怎麼回答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