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綾帳裡,袷紗被中,香氣和血腥氣混合在一起,辨不清是什麼氣味,只讓人想到夜的寒香心涼如雪,只覺這暗夜氣息森冷徹骨。
死亡,有時候是很簡單的事。
相反,活着纔是另一種艱難。
門外傳來的輕響驚醒了茫然神遊的林逐汐,她努力告誡自己別怕,卻還是剋制不住雙手的顫抖。根據陶媽媽丟下的那句話和目前的情況,天亮前是不會有人來壞死者的好事的,她暫時還安全。
她使勁將屍體推開,拔出銀釵,鮮血飛灑,她連忙閉上眼睛,用被子擦乾淨臉,她這才發現自己滿手都是鮮血,粘膩得彷彿這輩子都洗不乾淨,襟口處也印上一大片,斑斑點點,觸目驚心。
心裡只餘徹骨的冰冷,消失的恐懼似在瞬間又回到體內且翻倍增長,林逐汐的手指發抖,幾乎抓不住被子,只能一下下機械地將手指往被子上擦,力道大得出奇,恨不得直接擦掉一層皮。
她想痛哭想發瘋,偏偏理智的存在感比任何時候都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哭不能瘋甚至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以免引來他人注意力。
感官空前敏銳,即使她自己不願意,都能清晰捕捉到哪怕一丁點動靜再無限放大呈現在腦海。
林逐汐抖着手,聽了半天都沒聽到任何聲音,剛纔的微弱聲響應該只是風吹動哪扇沒關緊的窗戶帶出來的。然而她緊繃的心絃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緊張。強撐着下牀,她走到香爐前,往裡頭又投了一把百合香蓋上爐蓋,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在屋子裡逐漸蔓延開來,漸漸遮掩住那股血腥氣,她這才轉過身來吹滅了油燈。
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林逐汐走到門邊,背抵牆頭,才覺得身上一絲氣力也無,軟軟地滑倒在地,手腳冰冷,呼吸更冰冷,心裡明白榻上的只是屍體,可她總有種對方還和自己一起呼吸着室內空氣的錯覺,那種感覺太恐怖,她甚至覺得對方那雙陰冷的眼睛始終在自己背後注視着自己,隨時預備着給自己一刀。
皮膚上冒出細小的疙瘩,她的手指神經質地顫抖着,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肯定面無人色。然而此刻,她腦海裡浮現的,竟然是多年前的小橋流水邊,夕陽西下,葉銘檀微笑着娓娓道來:“北疆草原上有個傳說,最兇狠的狼族因殺生無數,所以死後會化爲漫山遍野的牧草,世世代代供牛羊食用。可見天道循環,往來不休。”
天道循環,往來不休……
林逐汐無聲而笑,眼角卻緩緩沁出冰涼的淚珠。
這不會是結束,永遠不會是。開工沒有回頭箭。她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她既殺了人,就不能再浪費時間直到將自己的生命也白白葬送。咬緊牙關,林逐汐扶着牆站起身,毫不猶豫地撿起死者的衣服穿上,又將自己披散的頭髮挽成男子髮髻,強忍着恐懼從死者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現在走她還有一線生機,等到天亮,她肯定是死路一條。
然而她沒能走成。
嘎吱。
木門發出一絲響動。
林逐汐下意識後退兩步拔出匕首,藏在袖中的左手卻握緊銀釵,冰冷的觸感總算令她心神稍定。
與其受人折辱,不如魚死網破。
門開了,有人翩然而至,雪白長袍在深褐原木地板上逶迤,似一縷無聲飄落在雪山頂
的月光。夜風掀起他的衣袂,漾出水波般的淺紋,從袖口悠悠蔓延到袍角,連帶黑髮微微飄起,似要向月色裡飛去。那人擡頭,眸子深深如納月華,淡淡一眼瞥過來,四周溫度似陡然一降。
林逐汐怔怔地盯着他靜如止水的容顏,緊繃的心絃一鬆,匕首“噹啷”落地。
聲音清脆若提醒,一眼看清她容貌怔在原地的朔月回過神來,下意識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這纔看清她面色慘白,凌亂的衣衫上到處是血,唯獨一雙大眼睛如黑水銀般清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眼神,看得腥風血雨中走過,心志堅定強大的朔月,都不禁頭皮發麻。
“你怎麼了?”朔月下意識去探林逐汐的脈搏,卻摸到那支銀釵,劈手奪過一看,卻見上面已結上一層血痂。他馬上猜到自己到來前這裡可能發生過什麼事,瞬間他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直衝腦門,如墜冰窖般的冷。
一瞬間,他竟然不敢去看室內的具體情形。他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絕不能有一絲猶豫逃避,但他還是抱着萬一的指望看向長榻。
雖是夜晚,但對他而言,與白晝無異,當他看到那具死狀極其可怖的屍體時,即使早有預料,他仍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心頭的駭異幾乎無法控制。
他猛然回頭。
少女怔怔地瞪着那具到死都盯着她的屍體,眼神里居然什麼都沒有。
朔月手指抖了抖,往日的機變應對淡定自若此刻都消失無蹤,他大腦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殘忍的情形詭異陰冷的氣氛。
捂她的眼睛?矯情又沒必要。但看她的神情,他實在擔憂。難道她真的是因承受的壓力太大,那股緊繃的悍厲之氣在知道自己安全後耗到盡頭,心智便出了問題?
他越想越不放心,連忙去掰她埋在自己肩上毫無動靜的臉。這一掰才發現,不知何時林逐汐早已淚流滿面。
她一直在哭,卻毫無聲音,大顆大顆的眼淚泉水般奔涌而出,濺落在他身上。
朔月只覺呼吸也在瞬間停滯。
多麼可怕又多麼熟悉的開始,十年前慶雲宮裡蜿蜒如蛇的血泊剎那在眼前重來,那樣深濃的黑暗和沉重,即使心志堅毅如他,都不願回想。
而如今,他要看着她,看着這個單純乾淨的女孩子,再重蹈他的覆轍,陷入那樣的黑暗和血腥中永無回頭之路嗎?
看着她空洞無神的眼睛,他只覺心也墮入深水,他有些恍惚,當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
不敢想,也不願想。
冰涼而柔軟的脣突然覆上她的,拂面的氣息帶着深雪冷月的涼,卻又溫軟乾淨,像初春的桃花雪花瓣上承載的月,一絲絲一縷縷流連不散由淺入深,驅散原先的黑暗森涼,換了天地人間。
林逐汐呆在原地,震驚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覺得自己肯定在做夢。
突如其來卻足夠幽婉纏綿的吻,一點點喚回她的神志,也證明這一切並非她的幻覺。她的臉頰漸漸染上薄紅,清亮的眼睛裡漸漸泛起活氣,終於從那樣輾轉俯就的溫柔和力度裡,找到了屬於紅塵煙火的滋味,讓她清楚地認識到他的存在,也知道自己還活着,活在有他有光的世界,而不是那永遠走不出去的深淵。
她緊繃的心絃放鬆下來,原本僵直如木的身體也一寸寸恢復柔軟,仍有震驚恍惚的劇烈神情在她臉上交
錯變幻,呆呆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她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腦海裡無數聲音喧囂大喊,吵得她頭暈眼花,她想揮手驅散卻沒有力氣。心裡滿滿漲漲的有無數情緒涌動,亂糟糟的如瘋狂生長的野草,她想問他什麼意思卻不知道怎麼開口,那些黑暗森冷似在瞬間遠去,而濃黑如墨的烏雲後現出一縷白月光,照亮她脈脈心牆後悄悄探出頭的一枝桃花。萬千心事似在瞬間化爲流水,她怔怔地看着他,星火般飄搖不定的眼神漸漸平靜,終於感到安心。
無論如何,他還是在的。
他暗暗鬆口氣,直接打橫抱起她出門。
廊下立即閃出幾道人影,“公子。”
朔月下意識擋住林逐汐的眼睛,漠然吩咐:“清理乾淨。”
“是。”
林逐汐現在這樣子肯定不能回人多口雜的書院,哪怕一個人看見傳揚出去,她的名聲也會受到極大損害,只能找個安全地方等到天亮再說。
走出客棧大門,朔月直接抱着林逐汐上了馬,一抖馬繮繩任馬撒蹄而去。
這次針對血影門的計劃,本是他和浣月宮分工合作各取所需,沒想到血影門接了刺殺凌風身邊人的生意,纔有了前些天轟動江湖的血洗。凌風素來是個疏懶性子,毀了人家老巢就懶得再費力去搜尋漏網之魚。朔月卻恰好相反,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陶媽媽之類混跡市井的小頭目身上,對正經的首領反而沒太在意,自然不會見總部被毀就罷手。陶媽媽本就是他授意部下故意放出的誘餌,事實也沒讓他失望,這段日子的追蹤結果,不說斬草除根也不差多少了。
但遇到林逐汐,的確是意外。
他原以爲她在鏡山書院會很安全。
看來該知會謝靖一聲,讓他好好整頓下內部了。
白馬在寂靜的深夜裡奔馳,蒼白的月冷冷地籠罩着天地,將飛馳的身影鍍上層銀輝。
朔月不知道該去哪,但往人少的地方去就夠了。他只用銀環扣住的長髮在風中飄揚,極速馳騁中卻始終沒讓林逐汐因顛簸感到半分不適,單手控繮策馬卻身姿端挺不顯忙亂,一舉一動瀟灑至極,固然是因騎術非凡,但怕她受驚的顧慮卻佔多數。
他不時低頭看向懷裡的少女,她的臉色始終蒼白如紙,身形單薄得彷彿風一吹就散,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道濃黑的陰影,雙眸不堪重負般緊緊闔着。她像個孤苦無依的孩童般,將臉完全埋入用來包裹兩人的披風裡,身子更是緊貼在他胸膛上,彷彿是爲了儘可能多地汲取一絲溫熱。
這樣的深夜,這樣的靠近,讓他冷如堅冰的心底也漸漸生出一絲溫軟。
如果能這樣永遠地奔馳下去,或許也是個不錯的歸宿吧!
他伸手拂開她額前散落的發,看見她發白的下脣,心底無聲一嘆,輕聲道:“別咬了,再咬下去你的嘴脣就要破了。”
語氣雖淡,卻聽得出滿滿的憐惜。
林逐汐受驚地睜開雙眼,神情茫然而無措。
他知道她只是暫時平靜,還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接受現實,只放緩馬速,鬆開繮繩。
他擡起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停,仍落在她後背。
有些壁壘的跨越,需要勇氣和力量,好在他從來不缺這些,決定了就去做,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他總歸盡了全力。
“別怕,我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