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的丞相府設在建章宮的東南角一座官廨中。他很喜歡這裡,不僅是因爲他之前駐紮在關中的時候住在這裡,而且因爲有百尺闌,可以登高望遠,眼界開闊。
思路受阻的時候,諸葛亮就喜歡到百尺闌上登高望遠,藉以平復心情,整理思路,對當前複雜的形勢做一個清晰的判斷。只是百尺闌也有不好的地方,一是太高,攀登不易,以正常人的體魄都要累得氣喘吁吁,更何況諸葛亮這種病體。每登一次百尺闌,他都累得半天不能動彈。二是風大,登高望遠固然痛快,可是上面的風也很容易讓人受涼,特別要注意保暖。
雖然已經是仲夏五月,諸葛亮依然披着一件舊貂裘,以抵禦清涼的夜風。
諸葛亮坐在百尺闌上,看着遠處的渭河,沉默不語。
諸葛瞻和諸葛攀已經累了,靠在一起,閉上了眼睛打盹。不管諸葛亮怎麼教育他們,他們畢竟還只是孩子,長時間的正襟危坐讓他們感到疲倦。
“篤!篤!篤!”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諸葛攀先醒了過來,瞪着一雙警惕的眼睛看着樓梯。腳步聲還在下面,要走到他們所在的樓層還需要一段時間,可是夜深人靜,耳朵裡只能聽到風聲,這腳步聲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慄。
在諸葛攀的煎熬中,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重,彷彿整個百尺闌都被這個腳步聲震得搖晃起來。諸葛瞻也醒了,和諸葛攀擠在一起。驚恐的看着樓梯口。
姜維慢慢的出現在他們面前,見到這兩個孩子驚恐的面容,不禁微微一笑。
“丞相。”姜維走到諸葛亮身後,躬身施禮。
“伯約,來得好快。”
“接到丞相的書信,日夜兼程。”
諸葛亮默默的點了點頭:“還記得魏霸的那個問題嗎?”
姜維一愣,隨即搖了搖頭:“軍務繁忙,實在沒有心思考慮這些玄虛的問題。”
“的確玄虛,可是我不知道爲什麼,時常想起這個問題來。”諸葛亮擡起手。指了指檻外的虛空:“特別是站在這百尺闌上。我更是不自然的考慮到這個問題,然後又想起他說的另外一句話。”
姜維沉默着,他站在諸葛亮的身後,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諸葛亮似乎也不期待的他的回答。繼續慢吞吞的說道:“登高固然可以望遠。可是高處也更加寒冷。所以勸君莫至最高處,高處不勝寒,着實是至理名言啊。”
姜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輕聲笑道:“可惜,他自己都做不到適可而止,攻取了遼東之後,他能滿足於封侯嗎?”
“是啊,知人者智,知己者明,智者易,明者難。”諸葛亮慢慢轉過身:“你認定魏霸接下來會再進一步?”
姜維微微一笑:“丞相,魏霸一戰而定遼東,大漢有土崩之勢,你卻如此猶豫,不怕坐失良機嗎?”
諸葛亮臉色一黯。“我只是覺得可惜。這樣一個奇才,如果毀在我的手裡,將來後人如何評價這件事,如何評價我?”
“後人會說丞相能謀善斷,力挽狂瀾,是我大漢中興之臣。”
諸葛亮無聲的笑了,笑得很苦澀。過了好一會兒,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封書簡,遞給姜維:“伯約,去做吧。”
姜維看了一眼書簡,眼中掠過一抹狂喜,連忙躬身領命。他轉身道:“丞相,我揹你下樓吧。夜太深了,小心着涼。”
“不,我還想在這兒再想一會兒。”諸葛亮看了一眼相擁而眠的兩個孩子:“你幫我把他們帶下去,好好照顧他們。”
姜維躬身領命:“喏。”轉身走到諸葛瞻、諸葛攀面前,一手抱起一個,又一步步的下樓去了。
諸葛亮閉上了疲憊的眼睛,兩滴濁淚從眼角滑落,他喃喃說道:“文長,對不起。”
……
姜維披着夜色來,又披着夜色走,悄無聲息。建章宮在長安城外,出入建章宮,只要經過建章宮的宮門,不需要經過長安城的城門,所以沒幾個人知道他曾經到建章宮來過,與諸葛亮有過一番交談。
城西有柳市,經營各種木材。天子可能要遷都長安,需要修復宮殿,木材一時緊俏,來往柳市做生意的人就多了起來。爲了能買到中意的木材或者早點做成第一筆生意,很多人在市門打開之前就會趕到市場門口等候。
天色還沒亮,柳市門口就有人在等着。相識的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交流着最近的行情,討論着天子遷都長安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又將給關中帶來什麼樣的好處。長安作爲大漢都城的時候,關中人是昂首挺胸的,光武皇帝定都洛陽,關中成了陪都,從此一落千丈,甚至差點成了蠻荒之地。如今大漢天子又有可能定都長安,對關中人來說,自然是利好消息。
在熱烈的討論中,一個穿着單衣的人站在馳道邊,看着路上漸漸被行人踩碎的馬蹄印,眉心微蹙,沉吟不語。他看了片刻,擺了擺手,有隨從不動聲色的脫離了人羣,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急行而去。然後,他自己露出溫和的笑容,向人羣走了過去,朗聲道:“諸位,我有不同意見。”
有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笑道:“原來是豫章來的周君,不知道周君有什麼高見,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高見談不上。”此人微微一笑:“我只是覺得,天子定都關中也許是好的,可是丞相的政策,對我們這些小有家資的人卻不是好事啊。丞相行法家之道,在成都時,益州世家備受摧殘,到了關中,你們就能例外?再者,天下未定,丞相要用兵,需要大量的錢財。如今公開的法子已經用過了,接下來,誰能保證不會出現告緍令這類的事?”
衆人互相看看,頓時沒有了剛纔的興奮。
“開源節流,丞相開源遠遠不如節流用心,就算是開了源,也掌握在官府手上,與我等百姓何干?今日之關中,即是昔日之益州,今日之益州,也將是他日之關中啊。”
“周君言之有理,那依周君之見,我等又當如何應付?”
“那些儒生都說我們商人重利,逐利而居,既然如此,當然是哪裡能賺錢,就去哪裡了。”周姓商人微微一笑:“天下又不是隻有丞相一個人說了算的。”
衆人嘰嘰喳喳的議論了一番,又有人叫道:“莫非周君是返鄉麼,關中這麼大的生意,就不做了?”
“生意再大,如果賺不到錢,誰願意做?你願意?你願意?”周姓商人一個個的指過去,最後一甩袖子,哈哈大笑:“反正我是不願意。車騎將軍正在攻擊遼東,最多三五個月,他就能平定遼東,遼東寶貨不少,運輸又方便,來往的人都賺了大錢,我還是去做海運賺錢吧。”
此話一出,有人贊同,有人遺憾。贊同的是與周姓商人同樣的行商,遺憾的則是那些關中本地的坐賈。外地商人可以逐利而居,本地商人卻不怎麼方便,只能看着別人另闢財源而自己只能望財興嘆了。
如果能在丞相和車騎將軍做個選擇,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車騎將軍魏霸,他的治下已經是安居樂業的代名詞。他雖然是個武人,可是論治理民生的政績,又有誰能和他相提並論呢。就算是以睿智著稱的丞相,只怕也略有遜色吧。
這時,市鼓響了三通,市門大開,商人們涌進了柳市,開始了一天的經營。周姓商人走到自己的店肆前,擡起頭,看了看匾額上的字:嘉木堂,滿意的笑了笑,舉步進了門。
一個時辰後,兩個隨從先後回到了嘉木堂,彙報了他們打探到的情況。周姓商人沉吟了片刻:“莫非是姜維?可是他爲什麼要如此鬼鬼祟祟的來建章宮,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
與此同時,建章宮外渭水邊的馳道上,戴着斗笠,揹着糞筐的彭珩蹲下身子,用手扳開一塊馬糞,湊到鼻端聞了聞,皺眉頭:“這是隴右的戰馬,是夜裡來去的,相隔不會超過一個時辰。”
同樣打扮的陳茗擺動着手裡的竹夾,熟練將幾塊馬糞夾入竹筐裡,淡淡的說道:“如此鬼鬼祟祟,夜來夜去,還能出入自如,除了丞相的門生薑維,我想不出第二個人。”
“我也覺得是姜維,可是我想不通他有什麼秘事,是要對付大將軍呢,還是要對付車騎將軍?”
“應該是大將軍吧。”陳茗聳了聳肩:“車騎將軍遠在遼東,他們就算是千般手段,怕是也鞭長莫及。”
彭珩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照常把消息傳出去,怎麼判斷,還是由將軍自己決定吧,也許他們會有其他的線索。”
“其實我覺得不需要那麼複雜。”陳茗不以爲然的說道:“丞相的身體堅持不了幾天,丞相之後,還資格和將軍作對的人,無非諸葛恪、姜維那麼幾個,我們分頭行動,找個機會,一人一劍,不就解決了。”
彭珩哼了一聲:“這是朝堂之爭,你以爲是你們道門的私鬥啊。刺殺,是最下乘的,你可不能亂來,否則我饒不了你。”
陳茗哈哈一笑:“放心,我只是說說而已,不會那麼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