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在接到魏霸的消息後,沉思了很久,最後把魏霸的話原封不動的對陸遜說了。
接到陸嵐的彙報時,陸遜很是不以爲然。在他看來,魏霸這是硬撐,死要面子,只要再來兩個回合,他就會半推半就的趕到西陵來。等到費禕奉上魏霸親筆所書的書信,特別是那三天的期限,他才意識到魏霸不是開玩笑,不是儀式上的矜持,而是真正對聯盟不看好。
“三天?”一向不苟言笑的陸遜難得的笑了一聲,卻笑得很複雜,既有些不快,又有些好笑:“這書信從安橋塞到這裡就一天,就算我現在出發,也要兩天時間才能趕到安橋塞。他這是要我令行禁止嗎?”
費禕微微一笑:“魏霸還年輕,做事風風火火,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如果將軍沒有去的意思,那就直接回復他便是,快馬只要一天就能送到。”
陸遜沉下了臉:“費文偉,魏霸年輕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兩國結盟,如此重要的事,你居然聽一個年輕人的安排?”
費禕聳了聳肩:“諸葛丞相能夠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將軍也點明要和他面談,便足以證明他非常重要。既然如此,我聽他的安排有什麼不對?”
陸遜哼了一聲,陸嵐隨即說道:“將軍軍務繁忙,豈能說走就走?”
費禕也有些不耐煩了,無所謂的說道:“魏霸說得很清楚。如果將軍實在走不開,不談也罷。大家各打各的。這樣也好,省得將來爲了戰果糾纏不清。”
“沒有我們。你們打得贏?”潘璋也按捺不住了,厲聲喝道。
費禕轉過頭,上下打量了潘璋一眼,嘴角一撇:“房陵之戰前,誰也不會相信魏霸能擊退司馬懿。北伐之前,誰也不會相信魏霸能守住關中。關中的戰績,你們看不到,房陵的結果。潘將軍親眼所見,應該一清二楚吧。”
一聽到房陵二字,潘璋頓時氣得鬚髮賁張,胸口又隱隱作痛。
費禕也不理他,拱拱手,轉身就走。
看着費禕揚長而去,陸遜等人面面相覷。潘璋覺得很丟人。氣哼哼的起身告辭,其他人也相繼離去,大堂上只剩下陸遜、陸嵐。
陸遜沉思不語,過了良久,他擡起手,用小拇指指甲颳了刮眉心。笑道:“我對他很好奇。這樣一個不通情禮的年輕人,怎麼會讓諸葛亮如此棘手。”
陸嵐有些擔心的說道:“將軍,我們……真要去?”
“當然要去,再不去,就來不及了。”陸遜站起身。一抖大氅:“他可以使小性子,我卻不能不顧大局。現在趕去。總比他走了我再去好一些吧?”
陸嵐的沮喪的搖搖頭,欲言又止。陸遜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戰場之上,爭的是勝負,是利益,不是意氣。要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人所不成。”
陸嵐釋然的點點頭:“喏。”
聽說陸遜真的要立刻趕往安橋塞,費禕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實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魏霸有些不靠譜,陸遜會聽他的,主動趕到安橋塞去會面?現在吳軍有五萬大軍,蜀漢只有三萬,吳軍還有水師助陣,這一戰,吳軍是當之無所愧的主力。陸遜又是威名赫赫的重將,他能屈尊紆貴,主動去就魏霸一個剛剛弱冠的年輕參軍?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陸遜答應了,立刻趕往安橋塞。費禕在驚喜之餘,立刻把事情的經過寫成報告,急送永安,然後與陸遜一起啓程。
……
魏霸坐在安橋塞的城垛上,兩條腿垂在城牆外,看着遠處黑黢黢的羣山,如果記得不錯的話,那裡應該有一條大江在月色下泛着銀光,只是這銀光有些駁雜,有些暗紅的血色。
那是隨劉備東征的十幾萬將士的鮮血。
那時候,窩囊了一輩子的劉備剛剛登基稱帝,一輩子的對手曹操已經去世,戎馬一生的他以爲天下再無敵手,所以不顧諸葛亮、趙雲等人的勸阻,傾益州精銳東下,不料被打得大敗,益州好容易積累起來的實力也損失慘重。劉備最後與其說是病死的,不如說是氣死的。他一生中勝算最大的一次征伐,卻不過是成就了一個後輩的赫赫威名。
那個人就是陸遜。
那一年,陸遜剛剛三十九歲,作爲一場關係到吳國生死存亡的大戰的最高統帥,他還非常年輕。如果不是三十四歲就在赤壁大敗曹操的周瑜擅美在前,如果不是他的對手是羅貫中力捧的仁義之主劉備,他的形象將光芒萬丈,而不是那個在一堆石頭面前鎩羽而歸的可憐蟲。
這是《三國志》中能單獨列傳的兩個臣子之一,除了他,另一個得到如此殊榮的就是諸葛亮。
然而,今天,他要與陸遜面對面的交鋒了。魏霸不得不全力以赴,做好一切準備。他現在準備得越多,到時候就會越從容。他手頭沒有度娘,也沒有《三國志》,可是他身邊有熟悉陸遜行事的人,比如費禕,比如李輔,比如……身後那個劍環上繫着鈴鐺的侍女鈴鐺。
這些人對陸遜的認識也許不夠全面,卻更直接。
魏霸將手中的石子灑在城垛上,混淆了他剛剛用來代表三方實力的石子陣圖,叫了一聲:“鈴鐺。”
“參軍。”鈴鐺向前走了一步,劍環上的鈴鐺在夜風中輕響。
“你離開江東的時候,大概多大?”
“十一歲。”
“哦,這麼小啊。”魏霸端起酒杯,鈴鐺立刻提起酒壺,給他添滿。魏霸湊到嘴邊,呷了一口:“那你對陸遜還有印象嗎?”
“有一點,不多。”鈴鐺撇了撇嘴:“我阿爹說,他是個烏龜。”
“烏龜?”魏霸笑了起來:“你阿爹爲什麼這麼評價他?”
“因爲他能忍啊。”鈴鐺的嘴撇得更厲害了。“我阿爹說,陸家被討逆將軍殺了那麼多人,他都能忍下去,還娶了討逆將軍的女兒做夫人。這世上除了他,只有烏龜能做得到。”
魏霸費了好大的勁,纔沒把嘴裡的酒噴出來。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陸遜居然成了三國時代的忍者神龜,這也太無厘頭了吧。不過,想想說這話的那位是什麼脾氣,做出這樣的評價,也就不足爲奇了。
說實話,這比喻……還真是貼切。在孫權這位強勢君主面前,陸遜雖然很強,卻終究只能忍,最後還是沒能搞得過孫權。在他們的蜜月期過後,陸遜不出意外的被孫權逼死了,他的忍功在君主的權威面前還是破了功。
這一點,他不如諸葛亮幸運。他和孫權幾乎一般大,而諸葛亮卻比劉備年輕二十歲。
好在對魏霸來說,與這些忍勁十足的對手交鋒並不難,至少短期內並不難。因爲這些人想得太多,顧忌太多,而他卻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攻擊,打破他們的繞指柔。
正是出於這個想法,他纔會相信陸遜會主動到安橋塞來,正如他相信諸葛亮最後會進入關中一樣。
“鈴鐺,你應該知道,我雖然同意你留下來,可是你的願望幾乎沒什麼實現的可能。”魏霸打量着鈴鐺那張長得很普通,卻多了幾分硬朗甚至兇悍氣息的臉,再想想那天晚上,這個丫頭把大半桶搬出帳篷時的強悍,心裡不由得打了個激動。這丫頭的下盤功夫如此強悍,一雙腿如果纏上了誰,會不會把腰夾斷?
“這個我知道。”鈴鐺不以爲然的說道:“我就是不甘心,說不定老天有眼,會給我這個機會呢。”
“老天……通常都不怎麼長眼。”魏霸嘿嘿一笑。
鈴鐺有些茫然了,苦着臉,求助的看着魏霸:“參軍,那可怎麼辦?”
“老天不長眼,我們就不能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魏霸美滋滋的喝着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鈴鐺這姑娘身手不錯,腦子卻不算出衆,和彭小玉、夏侯徽這樣的人精相差太遠。“我們應該幫老天開個眼,給那些忘恩負義的人一個教訓。”
“那都督對你那麼好,你卻把他賣了,算不算忘恩負義?”
魏霸一滯,隨即惱道:“你有沒有聽我說?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和你是一夥兒的?”
鈴鐺吐了吐舌頭,低下頭,用腳尖撥弄着地上的一根野草。
“我騙夏侯懋,是因爲我們本來就是敵人。對敵人,就沒什麼義氣可講,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對自己人,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魏霸頓了片刻,放緩了語氣。“何況我沒有殺他,我還在儘可能的給他創造機會,讓他能體面的回到洛陽去。於忠於義,我都問心無愧。”
“參軍,是我說錯了。”鈴鐺擡起手,輕輕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是我不會說話,參軍莫怪,我給你賠禮。”
魏霸無聲的笑了笑:“你得了吧,裝模作樣的,連騙人都不會。你那麼輕,連蚊子都拍不死吧?”
鈴鐺嘻嘻一笑,雀躍着湊了過來:“你連這都知道?怪不得姑娘說你心有七竅,比狐狸還精。”
魏霸眉頭一挑:“你家姑娘還說我什麼?”
“她呀……”鈴鐺忽然捂着臉吃吃的笑了起來:“我不告訴你。她提到你的時候,總是走神,要不就說一些顛三倒四的話,我也搞不清她究竟想說什麼。”
魏霸看着有點像弱智的鈴鐺,暗自嘆了一聲,這果然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