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是被伊哲勒斯弄醒的——至於原因是什麼,自然不言而喻。我一腦門子黑線地坐起身,掃了一眼時間之後便將伊哲勒斯毫不留情地推開,翻身下牀開始穿衣服。
“這麼早,做什麼……”伊哲勒斯賴在牀上,懶洋洋地問道,微微眯起的眼睛很是不滿。
“不早了,正好是吃早飯的時間,吃完早飯之後還要去工作——昨天已經曠工了,今天可一定不能這樣了。”我七手八腳地整理這自己的儀表,迅速回答道,沒有精力分給伊哲勒斯一絲的注意。
雖然伊哲勒斯已經回來了,而我也早已達成所願,但是如今我畢竟已經是這個研究所的一員了,不能立即擱挑子不幹。畢竟就算我這個人再懶惰,但是好歹也知道責任和義務是什麼,況且我的導師張教授對我關懷備至且期望甚高,我實在不想令他失望。
昨天,因爲伊哲勒斯的迴歸讓我有些忘形,導致一天沒有踏進研究室半步,如果說一天還能說得過去、能夠讓人理解的話,那麼要是今天再不去,連我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俯□,在一臉像是被遺棄表情的伊哲勒斯面頰上吻了吻,我與他道了別後——當然沒有得到正在賭氣中的伊哲勒斯任何的迴應——匆匆走向門口,沒想到剛一開門,就被門外站着的人嚇了一跳。
那是一位穿着黑色西裝、白色襯衫的老人,雖然頭髮花白卻精神矍鑠,也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
看到我,老人擡起右手放在胸口,微微鞠躬,問候道:“早上好,夏茵先生——或者我應該稱您爲夏梓齊先生比較好?”
“請叫我夏梓齊吧。”我乾巴巴地回答,“請問您是……?”
“弗朗斯,默倫斯少爺的管家,聽候您的吩咐。”老人露出一絲令人感覺非常舒適的笑意,“您是想要吃早餐嗎?”
“對……我正要去餐廳。”我雖然仍舊有些回不過神來,但是好歹也大概瞭解到了情況,“默倫斯的話,他在房間裡面……還賴在牀上。”
“少爺總是這樣,從小時候開始讓他起牀就難於登天。”弗朗斯慈愛地笑了起來,“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已經準備好了早餐,中式西式都有,希望夏梓齊先生能夠品嚐一二。”
雖然弗朗斯的態度讓從小到大平民着長大的我萬分不適應,但是卻仍舊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尷尬地點了點頭,道了聲謝,然後頗爲後知後覺地讓開了房門口的位置。
弗朗斯並未進入屋內,只是一直停在他身側、推着移動餐桌的機器人平緩地駛進了屋內,徑直去往臥室的方向。我目送着機器人進入臥室,這纔將目光移回到了弗朗斯身上,見他沒有半分移動腳步的意思,不由疑惑道:“您不進來嗎?”
“多謝您的好意,我留在這裡就足夠了。”弗朗斯笑道,“自從甦醒後,默倫斯少爺就不喜歡有太多人圍在他身邊,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會盡量使用機器人。”
聽上去……伊哲勒斯還真是沒有掩飾自己的脾氣。我有些擔心他會被這位看上去跟原來的默倫斯非常親近的老人發覺到異常,忍不住試探道:“原來是這樣……這樣的改變會有什麼問題嗎?您知道是什麼造成的嗎?”
“心理醫生有解釋過。”弗朗斯點了點頭,有些傷感卻又帶着幾分的憐愛,“這一次經歷了這樣一場災難,失去意識在牀上躺了這麼久,默倫斯少爺的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最初醒來後連下牀行走都做不到,這一定令他非常難過,而默倫斯少爺一直是個驕傲的人,從不願意將自己軟弱無力的一面展現在其他人面前,所以自然會排斥其餘人的接近。雖然現在他的狀況穩定了很多,但是這種情況似乎仍舊沒有好轉,這實在是令人有些擔心……”
我瞭然地點了點頭,心裡鬆了口氣,萬分感謝那個將一切合理化的心理醫生。
因爲答應了老人要去品嚐他準備的早晨,而弗朗斯又拒絕進入屋內,我與他寒暄了幾句之後就打算返回臥室,卻在將手搭在門把手上的時候再次被弗朗斯叫住。
老人又給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裡滿含託付的意味:“默倫斯少爺的事情,就拜託您了。”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有些無奈:“其實,我也做不到什麼……他總是會自己處理好自己的事情,讓我連插手的餘地也沒有。”
弗朗斯驕傲地笑了一下,隨即和緩了語氣:“但是,您是他最爲看重的人之一,雖然就連我也不知道少爺是什麼時候遇到您的、而您們之間有是如何相處的,但是當默倫斯少爺醒來後心心念唸的都是您,甚至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一心想要找到您——只要您在他身邊,那麼對於少爺而言就足夠了。”
“……我會的。”我的臉上發燒,點頭應道,有些受不了這樣鄭重其事的氣氛。
弗朗斯欣慰一笑:“您和少爺是在網絡上認識的嗎?”
“對,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這一句回答,可絲毫沒有摻假。
“少爺一直喜歡匿名登錄網絡社區,世界上幾十億人口都會在上面行動,跨越了國界,人海茫茫之中相遇,緣分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弗朗斯感慨道。
我不知道伊哲勒斯對自己的“家人”到底是如何扯謊、解釋我的存在的,所以也只得乾笑着應了,打定主意一會兒一定要找伊哲勒斯對一對口供,以免出現什麼漏洞。
“實在是抱歉,您看,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就是有些囉嗦,耽誤了您的早餐。”見我只是微笑卻並不想多說,弗朗斯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致歉道,“少爺也該等急了,我實在不應該拉着您說這麼久的話,現在,祝您用餐愉快。”
我朝着弗朗斯道謝,終於關上了房門,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面對這樣禮貌的老紳士,實在是讓我有些亞歷山大。
回到臥室,伊哲勒斯仍舊懶洋洋地靠在牀上,看上去沒什麼食慾地用餐具有一下無一下地擺弄着早餐,見我回來後擡起頭,挑了挑眉:“他們的動作倒是快,不到一天就找過來了。”
“……別告訴我你是偷跑出來的。”我扶了扶額。
“如果不是這樣,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從那些囉嗦的傢伙手裡離開。”伊哲勒斯輕哼了一聲,不以爲意,見我的興致有些不高,奇怪道,“你怎麼了?”
“只是覺得那些關心默倫斯的人們有些可憐。”我也沒有什麼胃口地攪着面前的粥品,“他們將所有的感情傾注到了你的身上,卻不知道從前的那個默倫斯已經不在了。”
“他早就不在了。”伊哲勒斯的聲音有些發冷,“沒有了絲毫的意識波動,死得很徹底,如果不是我的話,這具身體一輩子都不會做除了呼吸心跳之外的事情。我拿到了自己心滿意足的身體,而他們也獲得了親人復甦的慰藉,也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雖說如此,但是人類的感情是複雜的,現在的你也許還不懂。”我輕輕搖了搖頭,“就像是在你消失後我曾經試圖重新建立一個你,但是無論我將對話、性格、姿態模仿地多麼像,但那個角色仍舊也不是你。而遊戲中將你取而代之的那個伊哲勒斯,也完全與你不同——一個人,最重要的內在。”
“它們當然不是我。”伊哲勒斯傲慢地輕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顯然沒有理解我到底想要表達些什麼。
“或者換一個比喻。”我也覺得自己剛剛的說法不太恰當,思考了片刻,改口道,“倘若我因爲什麼意外的原因成爲了植物人,而又在腦死亡一段時間之後甦醒,但是內裡已經換了另一個意識、另一個靈魂,你會因爲那個‘我’的甦醒而欣慰嗎?”
這一回,伊哲勒斯沉默了,我想,他終於學會了什麼是換位思考。
良久,伊哲勒斯有些煩躁地翻身下了牀,提起自己的外衣:“好吧,你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倘若有這麼一天的話,我寧願讓你徹底死掉,也不願看到另一個人頂着你的樣子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看着伊哲勒斯穿上衣服,我輕輕嘆了口氣,出言安撫:“世上沒有兩全的事情,有人受益,就總有人會損失。我們不是救世主,沒有那麼大的能力拯救所有人,所以只能自私地保全自己。默倫斯和我沒有關係,所以我不在乎他,只關心你,但是對於關心默倫斯而完全不認識你的人而言,這無異於是一場災難。我希望你能儘可能謹慎,不要讓任何人發現這一情況,當然,還有儘可能補償他們。即使一直被欺騙,但是如果他們能感到愉快的話,我也能稍稍安心一些。”
“好的,我明白了。”伊哲勒斯走到我身邊,彎下腰摟住我的肩膀,親了親我的眉心,“不會有任何問題的,我保證。”
“那就好。”我笑着,點了點頭。
“……對了,你剛剛說什麼?”結束了剛纔的話題,伊哲勒斯這才感覺到了些許的不對,“你剛剛說遊戲裡的我被取而代之了?”
“……是的,你不知道嗎?”我輕咳了一聲。
“我當然不知道!上次上線的時候是用的玩家賬號,當時滿心裡都是找你,哪裡管得了其他的事情!”說完,伊哲勒斯似乎意識到這番話太過暴露自己曾經急切的心情,未免有些不那麼有氣勢,頓時尷尬了一瞬,“……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在遊戲裡用的那個身體一直處於沒有意識操控的睡眠狀態,我等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原因,當時也是沒有別的辦法,於是便抱着嘗試的心裡通知了遊戲公司,希望他們能夠修復你,讓你甦醒過來。”我的視線微微漂移了一瞬,“然後,遊戲公司當然把你修復了,修復的……非常完美。”
伊哲勒斯:“………”
於是,在侵佔了別人的身份之後,現世現報地,他的身份也被侵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