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用貪官,反貪官

天灰濛濛的,下起了細雨,盛夏已經過去,秋天的雨纏纏綿綿的,透着徹骨的寒冷。幾架馬車停在了宣武門外,馬車上的人下了車,等到禁衛驗明正身之後這才放行。馬上就有幾把傘撐在頭頂上。南安王高思好看了一眼一邊的高湝和高綽,作了一揖:“任城王兄安好,南陽王安好……”高湝和高綽朝着高思好微微點頭,互相寒暄問候了一番後,不約而同的排成一列,在宮人的指引下前往宣室殿。

這裡面高綽的輩分是最低的,走的稍稍靠後一些,默默的聽兩個王叔談天。

高思好一路喋喋不休:“……我剛剛落腳,陛下敕封的詔書就下來了,驚的我呀……屁顛屁顛的往這兒趕,隆恩浩蕩,這謝恩的事真是一絲也不敢怠慢……”、“我本以爲這次伴駕只是來蹭蹭熱鬧而已,卻沒有想到陛下居然封我爲大將軍,也是意外之喜……”

……高湝默默的聽着,微笑不語。這次總共有三位親王伴駕,三個都得封高位,高湝被封爲太傅,高思好則爲大將軍,高綽調入了大理寺……同時也有許許多多的王族宗室子弟被調入禁軍之中任職,宗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這讓宗王們臉上都有了喜氣,紛紛表示力挺朝廷。

一向沉靜寡言的高湝,因爲這一年多來的仕途順利,煥發了第二春,成爲朝野炙手可熱的大臣。高思好一邊攀談,一邊流露處交好之意,高湝並沒有給出明確態度,扭頭看向故意拉下他們半步的高湝,笑眯眯道:“仁通終於初次打理朝務,感受如何?”

高思好這才發現自己無心之中冷落了南陽王。南陽王高綽與當今天子同一日降生,本來他纔是長兄,但是卻因爲生母太過卑賤而貶爲次子。此前一直默默無聞,不知道爲什麼皇帝這次巡狩將他也帶上了。雖然價值地位都不如任城王,但是也是值得結交一番的對象,說不定那一天可以成爲一大助力……

高綽長得十分俊秀,一身得體低調的王服,舉手投足都是儒雅風流的貴公子的做派。此時聽得王叔詢問,他微微欠身,苦笑一聲道:“……不瞞王叔說,陛下這一道聖諭打了侄兒一個措手不及……我就是一個閒散藩王,那裡管的來這種事情……”高思好細細聽來,竟都是些訴苦之言。這讓高湝準備好了的勉勵話語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了,高湝深深地看了高綽一眼,意有所指道:“陛下將大任委託給你便是信重於你,你只需要好好幹,不辜負陛下的信重就是了,其他的不需要有什麼顧忌,陛下不是心胸狹隘之人……”

這番話連敲帶打,讓高綽也紅了臉,只得低頭聽王叔訓示。高思好又不是高綽的正牌王叔,沒有這個義務替他解圍,一路聽着高湝教育子侄,一邊笑眯眯的看風景,但暗地裡卻是暗暗審視高綽。

高綽表現出來脾氣似乎有些太過膽怯懦弱了,可是與他殘酷暴虐的惡名絲毫不掛鉤呀……

難道是傳言不符?高思好將疑惑埋在了心裡,忽然停下了腳步,回身笑道:“行了,到了,你們的嘴也該消停了吧?”眼前便是宣室殿的大門。

換下了雨具,皇帝的貼身內侍出來說:“陛下正在聽國子寺的博士授課,還請幾位稍等……”

高思好上前問道:“不知是那位先生得了陛下青眼?”

小內侍側身看了看殿內,小聲道:“是顏之推,前個月,可是得了陛下‘博學鴻儒’的稱讚,一直給陛下講經……”高思好和高湝等人本身也是學識淵博的人,一聽便來了興趣,“敢問今日顏博士講的是什麼?”

小內侍答道:“是陳壽所撰的《三國志》。”三人隨後到偏殿等候。

正殿內溫暖如春,顏之推跪坐在御榻下方三丈遠的地方,手捧書籍,深情並茂的講解經意。皇帝半臥在靠枕上,屈着一條腿,濃密的鴉黑長髮散披,寬鬆的白袍露出小半片胸腹,顯得很是隨性。皇帝那一對鳳眼微微眯起。不可否認,顏之推的水平很高,講解也十分深刻,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似乎越來越沒有聽下去的興致,好不容易等到顏之推講完,高緯便道:“上個月,愛卿所講的《左傳》十分精到,但是今日……”高緯頓了一下,輕輕搖頭道:“並不是十分合朕的心意……”

若是換作別人聽到皇帝這個評價早就惶恐不安了,但是顏之推不一樣,依舊是十分鎮定,問道:“請問陛下對什麼內容不滿意?”高緯最討厭上下級互猜心思,大多時候說話都很直接,於是道:“朕對於已經過去的那些風雲變幻並不感興趣,朕想要聽的,是古今帝王的治國御下之術,愛卿可否與朕分說一二?”

李世民之所以說以史爲鑑,在高緯的理解看來,是因爲歷史有驚人的輪迴性和重複性,就像車輪一般。不管是誰,都可以在史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並吸取足夠的經驗教訓。

史書就是任成功者粉飾的小姑娘,去掉真真假假的故事,剩下來可供揣摩思考的東西,纔是最珍貴的。

高緯之所以愛聽博士講史,就是爲了學習縱橫捭闔的帝王心術。

可是今日,他並沒有太多的收穫,心裡有些小失望。

史書中的帝王將相,都是客觀的、片面的,想要歸納總結出完整的治國之道可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就打比方說,人人都知道輕徭薄賦可以使天下安定,但是又有幾朝幾代、幾位明君可以做到呢?

時代的情況不一樣,輕徭薄賦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派上用場的。不同的情況應該有不同的治國手段。

高緯要學習的就是如何做好一個帝王。所以他找來了家學淵源、學識淵博的顏之推給他講解。

顏之推聽完皇帝的要求之後,陷入了沉思。皇帝沒有問治國策略,而是問治國之術,這個道的涵蓋可就太廣了,政略、權衡之術等等等等,這些都可以稱之爲治國之術。顏之推沉默片刻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臣觀史書,欲使國家安定,蓋有強軍、德政,二者缺一不可。作爲君王,要親賢臣,遠小人,要臨敵以威,更要教民以信……要胸襟寬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這些道理朕都知道……”高緯說,“這些是書上都尋得找的大道理,愛卿有沒有新鮮一點的東西教朕?”

顏之推被問出了冷汗,作揖俯首道:“臣不知,請陛下指明方向……”

高緯身子前傾,一隻手搭在桌子上,食指慢慢敲擊了兩下,“方纔,你所說的,朕有兩點不同意……,一,親賢臣,遠小人。朕以爲,既要親賢臣,也要親小人。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覺得,這話不對,應該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賢臣固然要用,小人也未必就是一無是處,一個國家的朝堂上,不僅應該有皇皇正大的君子,也該有心思詭譎的小人。君王御下,本就是講究一個相互制衡之道……”高緯站起身來,踱步至閣門邊,死死寒氣撲入,“任何一方取得壓倒性優勢,這個國家就會喪失競爭力,從此止步不前。人人都道是小人禍國,豈不聞……君子也會禍國?”

顏之推無言以對,又聽得皇帝說:“至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覺得更是扯淡……”

“陛下……”顏之推大驚失色,身爲經過正統教育的儒家子弟,在他看來,皇帝的這個言論簡直匪夷所思。高緯冷笑道:“你覺得朕錯了?朕反而覺得你們都錯了,世人都錯了……曹孟德以猜疑著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從他嘴裡說出來……呵呵,這只是他爲了招攬人才,說的場面話而已。人的心思很複雜……爲人君者,既要用臣子,也要防臣子……”

“坦蕩君子,朕要用,卑劣小人,朕也要用。只要有用,不影響到大是大非,朕可以不問過往,不糾對錯……觀秦昭襄王與漢武治國,都是如此……”顏之推呆楞楞的聽着,彷彿許多從前想不通的東西豁然開朗了,又彷彿什麼也沒有明白,他只能竭盡全力的記住皇帝所說的每一句話。高緯不怕顏之推聽到,顏之推是坦蕩君子,身爲史官,他不敢,也不會將皇帝的言論泄露出半個字。這些都是高緯這一年做皇帝以來的心得,在胸中積壓了一年多,吐出來之後,很多模糊的領悟也忽然更加清晰了起來。

“拋開立場恩怨不談,宇文泰,朕還是十分佩服的。”皇帝彷彿語不驚人死不休,居然誇讚起了敵國,“朕聽聞,宇文泰曾遍訪天下賢才,遇到了名士蘇綽,於是宇文泰便向蘇綽討教治國之道,蘇綽獻上的計策……呵,聽來也是十分荒唐,總結起來可以歸納爲‘用貪官,反貪官’。”

“宇文泰當時十分費解,爲什麼要用貪官呢?蘇綽回答說:‘無論是打江山,還是坐江山,都需要有人爲你驅策,做你的鷹犬,要讓人願意爲你賣命……可是沒有好處誰會替你賣命呢?西魏窮的叮噹響,拿不出錢,那就只能給權讓他們去搜刮貪斂了,他們有了權,就可以去搜刮民脂民膏,不就得到好處,也會爲你賣命了嗎?’”

“宇文泰又問,‘貪官得了好處,我能得到什麼好處?’蘇綽回答:‘你給了他權,就是給了他好處,爲了維護他的好處,他就會拼命去維護你的權,這些人拼命維護你的政權,你的江山不就穩固了嗎?’”

顏之推眨眨眼,疑惑道:“可是臣不曾聽聞過宇文泰和蘇綽還有這樣的奏對呀?”難道是他記錯了?高緯笑着搖搖頭:“朕也只是偶然聽說,並不知道真假……很多還是朕自己揣測想明白的……”有一瞬,顏之推的額頭上浮現了幾縷黑線,沒有史實皇帝還講的跟真的一樣,也是沒誰了……

不過,這是皇帝自己腦補的,完全可以將這段內容寫進起居注裡,供後人窺知這位皇帝的心性和真實面目。於是他順着皇帝的思路問下去,“那……既然用了貪官,又爲何要反貪官呢?”

高緯就欣賞顏之推這樣有眼色的,於是說道:

“用了貪官,就必須要反貪官。否則激起民怨,朕不能自掘根基啊……。但是,貪官,要扶起來容易,要摁下去也容易。第一,天底下哪有不貪的官?官不怕貪,怕的是不聽話。以反貪爲名,可以清掃不聽話的人,鞏固權力。第二,官只要會貪,把柄就在朕的手裡,他那裡敢背叛朕?只有乖乖的當朕的狗……”

顏之推眼睛瞪的像銅鈴,他真是第一次聽這麼精彩的權謀,這就是帝王心術的恐怖?而這只是冰山一角……

聯想一下祖珽這些人,可不就是被今上當成咬人的獵犬在養嗎?

陛下不能明着辦的事情,他們辦,陛下不能明着說的事情,他們說,陛下一旦表露出某種心思,第一個搖旗吶喊的就是他們……陛下可以用他們宰殺別人,也可以隨時宰殺他們……

顏之推感覺十分震撼,在儒家書本里那裡可以看到這些?史官寫史,向來都是春秋筆法,這種高深的權術,可以學、可以用,但絕不肯說出來。所以書裡面盡是一些修身齊家治國的言論,今上的這一番話可流傳千秋萬世!這……這一定要記起來!等到皇帝百年之後再拿出來整理編撰,只需春秋筆法稍加潤色一下,一定會成爲後世帝王爭相觀閱的必讀範本!

顏之推的眼睛綠的發光,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看。

高緯想了想,後邊的話還是忍住沒有說出來。

用貪官反貪官,看似不合理,實際並不矛盾。朕用你,也並不妨礙朕殺你,如果貪官太多,或者目的達到,已經不需要他們,可以拉出來殺一批平息民憤,祭起反貪大旗,讓底下的民衆認識到皇帝是聖明的、偉大的,不好的只是那些貪官,既可以消除異己,又可以填充腰包,何樂不爲呢?

可是這些是不能說出來的,直接說出來,那他在後世歷史上的形象堪憂呀……

顏之推默默整理了一下皇帝今日的言行,準備下去歸納備註。高緯想起隔壁偏殿內還有幾人在等候自己,旋即宣召高湝等人在正殿覲見。高湝、高思好、高綽按照年齡列好位置朝皇帝跪拜謝恩,高緯高居皇座,目光和煦又深沉的從他們身上掃過,在高綽的面前停了一瞬,漸漸移開,高綽只覺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良久,皇帝方纔開口道:“……望諸卿,勿負朕望。”

“臣遵旨!!”

高綽亦步亦趨的出了宣室殿,望見黑沉沉的天空,忽然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感。

風一吹,一股刺骨的寒意襲來,高綽摸摸自己的後背,居然都被冷汗浸溼了。

今上剛纔……爲什麼要多看他幾眼?

他的腦海中陣陣空白,高湝和高思好已經走出一段路了,回身望過來,“仁通,還不快走……”

“來了……”

高湝皺着眉,“怎麼了?”

“沒,沒什麼……”高綽的心氣不太高。

高思好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太久沒有見到聖上,嚇的不行了……”

這就算遮掩過去了。

高思好面色如常,藏在袖子裡的手也一直攥着,忍住沒有發抖,“快回去吧,這天氣可是說變就變的呢。”

這時候,紙傘上傳來啪地一聲脆響,高思好用指腹黏住了一顆米粒大小的雹子,“你們看看,都下雪了……”

“真冷。”

隨後,炒豆子一樣的響聲在傘面上響起。

天幕間很快就變成了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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