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整件事,都是趙頊與張斐謀劃的,但是這最終判決,他們其實都不敢確定。
因爲這是法學界的一個經典命題,惡法非法和惡法亦法。
在整個世界範圍都爭了數百年之久。
自然法學派堅持“惡法非法”,而分析法學派則是堅持“惡法亦法”。
張斐在大學的時候,也參加過這個命題的辯論大賽。
即便是普通百姓,其實也是經常爭,雖然他們可能並不知道什麼惡法非法和惡法亦法,但是他們會就某個桉子發表不同的看法,觀點往往就是兩分,惡法非法和惡法亦法。
現在也是如此,這個桉子原本是一邊倒,幾乎都是支持重判趙文政。
但如今觀點又變成兩分,一派是支持判趙文政販賣私鹽,但另一派則是支持趙文政是賣藥,不是販賣私鹽。
不管是街邊茶肆,還是大酒樓,全都在就這個問題,進行爭論。
往往這種時刻,就看法官的思想。
曾鞏也是積極派人調查整件事情的原委。
開封府。
“啓稟曾知府,經過我們這幾日的尋訪、調查,整件事脈絡大概也已經得知。”
“究竟怎麼回事?”
曾鞏急忙向黃貴問道。
黃貴道:“整件的事情起因,還得解州鹽法說起,曾知府可知在慶曆之時,那範祥主持西北鹽政嗎?”
曾鞏點點頭道:“如何不知,以前是以軍需換鹽鈔,糧食、布匹等等,但實物估價難以公平,故而範祥就改爲商人以見錢在沿邊州軍購買鹽鈔,然後去鹽池換鹽,州軍則以鹽商支付的見錢購買軍需。”
黃貴道:“解鹽產量的總體是非常穩定,大致在每年三十五萬席左右,範祥在當地主持鹽政時,鹽鈔是從未超過這個數,但是自範祥去世之後,又由於西北邊患,如今每年鹽鈔已經達到四十三萬席。
這導致鹽鈔價格逐步降低,一些倒賣鹽鈔的鹽商就紛紛向解州鹽池換鹽,但由於解州鹽池無法多產,當地就鹽官就想了個辦法,他們知道鹽戶都有偷藏私鹽的習慣,於是派人去清繳那些鹽戶,這直接導致當地鹽戶與鹽官發生衝突,反而使得解州當年的鹽量降低不少。”
曾鞏嘆道:“官府爲求鹽利,向來以極低的價格從鹽戶手中購鹽,故鹽戶以藏私鹽謀求生計。”
“是的。”
黃貴點點頭,又道:“但這又間接導致行銷許州鹽商當年沒有拿到足夠的鹽,當年許州的鹽價一度漲至每斤七十五文錢,鹽商只能將好鹽高價賣給大富人,而至於鄉下,他們則是劣鹽混合土渣子,且每斤也不低於五十文錢,那鄉下農戶自不願意買,也買不起。
這又使得鹽商是徒增路費,於是鹽商也就不去了,這確實導致當時許州許多地方,長達半年之久,都無人在當地販鹽,不少人因此患病去世。
而之後各路私鹽便進入許州,王洪進只是其中之一,可由於去年官鹽又恢復過來,那些合法鹽商就想驅趕私鹽,但是由於私鹽才二十文錢,而官鹽至少要賣四十五文錢,根本就無法驅趕,所以有人懷疑,就是當地鹽商向稅務司提供的證據。”
曾鞏點點頭,又問道:“檢察院方面是否查到王洪進販賣私鹽去其它地方的證據?”
黃貴搖搖頭道:“沒有。而且王洪進也是一口咬定,他的鹽都是來自一個青州的私鹽販,名叫李源,但目前還未找到這人,他也就是做了一兩年的私鹽買賣,主要就是從前年到去年,剛好是許州缺鹽的這段時期。雖然檢察院方面認爲,王洪進販賣私鹽,絕不是這一兩年,而之前的鹽利賬目只是被他給銷燬了,但檢察院也只是懷疑,並沒有找到任何證據。”
李開哼道:“檢察院纔多少人,他們的證據全是來自稅務司,真正厲害的其實稅務司。”
曾鞏點點頭,又看向曾鞏。
黃貴道:“檢察院也與稅務司交涉過,但是稅務司表示,他們已經竭盡所能,手中沒有更多的證據。”
曾鞏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黃貴又道:“還有一件事,之前上庭作證謝華村,以及其餘提供證據的幾人,都已經委託汴京律師事務所向皇庭提起訴訟,希望能夠要回他家的土地。”
曾鞏問道:“皇庭可有判決?”
“暫時還沒有。”
黃貴搖搖頭,道:“不過呂庭長派人來找過我,表示目前對方證據確鑿,皇庭經過審理,極有可能會將土地歸判還給謝華村等人。”
“這個耳筆還真是有些手段啊!”
曾鞏嘆了口氣,又向黃貴問道:“黃主簿,你再去檢察院跑一趟,問問他們是否查到新得證據?”
黃貴道:“其實下官已經問過,但正如李通判所言,檢察院查證的手段,是非常貴乏,他們表示難以查到更多的證據。”
由於目前技術有限,查證其實是非常困難的,稅務司是花了整整一年,纔拿到這些實證的。
之前的證據,他們確實沒有多少,也很難查得到。
如果稅務司不提供新得證據,檢察院就只能乾瞪眼,這也令檢察院醒悟過來,認爲還是組建自己的偵察部門,不能完全依靠稅務司,畢竟不是隸屬關係。
......
三日後。
曾鞏將張斐、蘇轍叫來開封府。
“經過本官審理後,本官決定判處王洪進虛報財物、偷稅漏稅罪名成立,而由於沒有直接證據,能夠證明趙文政是知情的,且財物也不在其名下,故不追究其相關罪名。而侵佔官田,由於檢察院提供的證據存有爭議,且又因皇庭正在審理一起相關桉件,故此本官決定將此桉移交皇庭,一併審理。而至於販賣私鹽的罪名?”
曾鞏突然瞟了眼張斐,“經本官調查過此事原委後,認定王洪進並非是販賣私鹽,而是販賣藥物,不追究其任何責任。”
張斐立刻拱手道:“曾知府真是明斷秋毫啊。”
蘇轍是大失所望,非常不滿道:“如果曾知府這麼判的話,這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販賣私鹽者,也都會以此罪名來脫罪。”
曾鞏道:“如果你在半年之內,都買不到一粒鹽,那麼鹽對於你而言,就是救命良藥,至於惡劣影響,本官認爲,沒有比買不到鹽的影響更爲惡劣,該反思的是朝廷,而不是販賣私鹽者。”
蘇轍沉默不語,不滿之情,躍然紙上。
曾鞏又向張斐道:“本官將對王洪進判處杖刑一百,徒刑七年,發配瓊州,以及罰沒其偷稅漏稅所涉及所有財物。”
其實就是所有,因爲王洪進從未交過稅。
張斐立刻道:“曾知府,根據我朝律法,最多也就只能罰沒偷稅漏稅所涉及財物的三分之一,之前秦彪他們也都是這麼判的。”
蘇轍當即怒視張斐。
你還不知足?
張斐也注意到他的眼神,但也沒有理會,你懂什麼,這就叫做專業。
曾鞏道:“難道就不用算利息嗎?十餘年間,王洪進是一文錢稅未繳,就是罰沒其所有家財,也不足以償還,如果有證據證明趙文政涉及其中,可能就還不止這麼一點。”
張斐爭辯道:“可是沒有充分證據,證明王洪進十餘年未有繳納一文錢稅。”
曾鞏笑道:“故此本官也只算了三年的。”
張斐納悶道:“三年夠嗎?”
“足夠了!”
曾鞏道:“要知道那七十餘頃田地,可不是屬於他的,但是這七十餘頃土地的糧食是盡歸於他,故此稅收是要算的,但是在判罰時,這些土地都是不算在內的,不能拿別人的土地當成是自己的罰金。”
張斐小聲滴咕道:“曾知府的算法,可真是別開生面。”
曾鞏側目瞥他一眼,“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
張斐道:“我還是維持原先的意見,曾知府真是明斷秋毫,佩服,佩服。”
曾鞏又看向蘇轍。
蘇轍糾結好一會兒,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雖然不滿意這個判決,但是他認爲檢察院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得爲此付出代價。
商定之後,曾鞏便讓他們離開。
“知府,這個判決,只怕會令所有人都不滿意。”黃貴小聲道。
曾鞏點點頭道:“那就對了。”
.......
出得門去,蘇轍突然看向張斐,“你難道就不怕敗壞自己的名聲?”
張斐笑道:“你們當官的都不怕,我怕什麼,此桉鬧成這樣,若追根朔源,責任都在官府,我最多就只能算是錦上添花,所以,遺臭萬年怎麼也輪不到我。”
蘇轍打量了下他,“你現在不也是官麼?”
張斐眨了眨眼,咳得一聲:“那...那我也只是沒有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再者說,如果我們耳筆也要以追求正義爲使命,那還要你們檢察院幹嘛。”
蘇轍恨得是牙癢癢,哼道:“下回你不會這麼走運了。”
張斐嘿嘿笑道:“輸了我也有錢賺,只是少賺一點而已。”
“......!”
......
曾鞏並未請示上面,是直接就給出判決。
這個判決一出。
正如黃貴所言,沒有人滿意。
朝中官員認爲曾鞏是包庇趙文政,這判決書從頭到尾,好似跟趙文政一點關係都沒有,尤其是販賣私鹽一罪,還真就被張斐打成了發藥,這指鹿爲馬,竟然還能發生在今時今日。
這要不是包庇,還真是沒了天理。
頓時就有不少人官員上奏彈劾曾鞏。
可那邊趙文政也不滿意,直接氣得臥病在牀。
“完了...完了...老夫的田地全都沒了,那該死的曾子固,一點也沒有給老夫留,十多年啊,這竹籃打水一場空啊!不,老夫還得給張三兩萬貫,啊...嗚嗚嗚.....!”
趙文政躺在牀上,捂着額頭嗚咽着。
王青也是滿臉悲痛,他兒子基本上也完了,但他還是安慰道:“老爺,就當是去財消災,這人總算是保住了。”
趙文政驚坐起,道:“不錯,到底老夫沒事,這田地將來還是能回來的。”
王青點點頭道:“老爺說得不錯。”
“可是...可是,這可是幾十萬貫啊!嗚嗚嗚...。”
趙文政如同小孩一般,又撲倒牀上,拍着木板,嚎啕大哭道:“早知如此,當時真應該交了那免役稅,那最多也才兩三百貫錢,啊...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