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陸詵在內的不少文官,都對郭逵的這番說辭,是嗤之以鼻。
但也僅是如此。
對此大家並不意外。
因爲大家都知道這郭逵本就是武官出身,且絕對是屬於主戰派,肯定是支持種諤的。
關鍵,當時皇帝對於郭逵的這番行爲是給予極高的褒獎,甚至當庭表示,“若有卿在,朕無西顧之憂”。
同時郭逵在朝中也有着許多支持者,之前范仲淹、韓琦可都提攜過他。
張斐對此是微微一笑,未做過多評價,畢竟他也不是要複審此事,只是問道:“那不知郭相公當時爲何沒有及時拿出詔令來?”
郭逵回答道:“那是因爲官家之所以下達此詔令,也是考慮到,我軍準備不足,應避免與西夏爆發大戰。
但如這種情況,其實在近幾年中,也是常有發生,時常攻取對方一城,若對方興兵來討,則是立刻回防,若對方沒有大軍壓境,則立刻在當地修建要塞、堡壘,鞏固防禦。”
在那慶曆條約中,有一條是明確指出,雙方可在自己領地上自由修建要塞,是不受限制的。
原因很簡單,誰也不信誰。
而在和平的二十年,雙方都在邊境修建大規模的防禦工事,尤其是宋朝這邊,當二十年和平時期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則是衝突。
但由於這些防禦工事的存在,以及兩國內部的問題,導致這期間的戰事,都只是在試探性進攻。
宋朝不敢打,西夏其實也不太敢。
郭逵又繼續言道:“而在當時我發現,西夏方面已經開始發動戰爭,但是我朝大將折繼世數次擊退西夏的進攻,我軍士氣高昂,只是其中受到對方和談欺詐,損失兩員大將。
如果我立刻拿出詔令來,反而會使得我軍軍心散亂,於是我打算先等等看。但隨着西夏首領李諒祚突然去世,此番衝突便到此爲止。”
張斐點點頭,問道:“以郭相公所見,如果當時李諒祚沒有去世,西夏會否與我國爆發大戰?”
郭逵思忖少許,點點頭道:“以當時的態勢來看,是有可能會爆發大戰,因爲綏州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過關鍵,故此即便到了今年,西夏方面也一直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向我國索要綏州。”
“是嗎?”張斐又問道:“適才種副使也曾提到綏州的重要性,郭相公可否具體說說,這綏州到底有多麼重要?”
郭逵道:“當年我軍在三川口之敗,雖有諸多原因導致,但是綏州在整個戰役是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西夏軍隊便是從綏州的土門出兵,先羊攻保安軍,然而卻轉向攻打金明寨,再直撲延州城。
其原因就在於,西夏軍若從綏州出發,可以在三日之內趕抵延州城下,讓我方援軍根本來不及救援,以至於喪失主動。因此,只要綏州掌握在西夏手中,延州便無法高枕無憂。
也正是因爲如此,當年種副使的父親,種世衡老將軍在延州兩百外,不顧敵軍騷擾,不顧地勢險要,不惜代價,修建了這青澗城,爲得就是保護延州。這一點,相信陸知府也是非常清楚的,否則的話,陸知府當初也不會派種副使駐守青澗城。
而如今我軍收復綏州,便可以橫山爲屏障,延州就再無憂矣,也可減輕其餘諸路的負擔,同時在北線佔據主動權,只要我軍西出橫山,便可進攻西夏,是進可攻,退可守。”
“原來如此。”
張斐點了點,繼續問道:“那麼郭相公以爲,在治平四年那個時段,我國與西夏是處於什麼狀態?”
郭逵思忖半響,道:“不得不承認,當年的慶曆之約還在發揮作用,並未廢止,也談不上名存實亡,不過自嘉佑年間起,西夏方面擅自違約,出兵進犯,我朝也立刻停止歲幣,之後我朝也是根據西夏的言行來判定是否履行契約。
正如我之前所言,佔領對方城池,在此期間,也是常有發生的之事,兩國邊界也在不斷的調整,但並沒有爆發大規模戰爭,且往往在衝突後,雙方還是會和談,保證慶曆之約,得以執行,只不過綏州尤爲重要。”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故此在我個人看來,在治平四年,雙方是處於和大於戰的狀態,但不可爭議的是,衝突也是在與日俱增。”
張斐稍稍點頭,又道:“根據郭相公的說法,我是不是可以認爲,種副使當初出兵的行爲,其實在當時是非常常見的,只不過由於這綏州地理位置,是極爲重要,故而確實有引發雙方大戰的可能。”
郭逵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麼根據郭相公的判斷,我軍方面當時是否有應對大戰的準備?”
郭逵道:“我認爲是有得,因爲在誘降嵬名山期間,折繼世折將軍已經在大理河部署,阻止對方派兵前來阻降,並且之後接連取得大勝。”
張斐微笑地點點頭道:“多謝郭相公出庭作證。”
隨着郭逵下得庭去,別說旁觀的賓客們,就連種諤、陸詵兩個當事人,都是一臉茫然。
完全看不出這番話下來,到底是哪方佔據優勢。
雖然郭逵表示,當時的貿然出擊,是有可能引發大戰的,但同時也闡述這綏州地理位置是至關重要。
張斐稍作休息後,道:“翰林院學士鄭獬。”
陸詵聽得此人,不禁面露驚喜之色。
不少文官也是舉目四顧,是驚喜道:“鄭毅夫也來了。”
關於大部分證人,目前誰也不清楚。
然而,這個鄭獬在當時,一直在京城翰林院,他的出現,使得許多人感到驚訝,他有什麼可以作證的。
但見一個近知天命的老者,揮着大袖,上得庭來,雖已是白髮蒼蒼,但卻氣度非凡,穿扮也是極爲樸素,跟陸詵極爲像似。
此人名叫鄭獬,乃是狀元出身,也是一個文化素養極高,清廉正直的官員,能夠在宋朝當狀元的,這文采自然是不用多言,在士林中也是擁有極高的名望。
無論如何,鄭獬的出現,令文官們覺得不錯,還算是公正。
郭逵是武將出身,一直都是主戰派,是肯定支持種諤的,而這鄭獬是妥妥的文官,是主和派,且與陸詵關係非常好,在此桉中,他一直以來都在陸詵說話,認爲陸詵遭遇不公,而此番重審,他也是功不可沒。
這至少證明到目前爲止,張斐還是很公平的,沒有說專門找一些主戰派來作證。
張斐微微伸手示意,“鄭學士請坐。”
其實按禮法來說,張斐理應起身行禮,但鄭獬知道張斐,在禮法上,不應對他有過多期待,他還是拱手道謝,然後才坐了下去。
張斐道:“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多謝鄭學士能夠不辭萬里,來此出庭作證。”
“張庭長言重了,其實應該是老夫感謝張庭長,給予老夫一個出庭作證的機會啊。”
說着,鄭獬又立刻言道:“不過方纔老夫在旁聽了許久,有一個問題,一直不得其解。”
這些翰林院學士,可都是非常厲害的,上來就反客爲主。
張斐微笑道:“鄭學士請說。”
鄭獬道:“方纔就連種諤自己都承認,他是在未有詔令的情況出兵,同時朝廷的詔令,是讓陸知府和薛轉運使來主持此事,然而,當陸知府下令召回種諤,種諤仍然不從,這難道不是違抗詔令嗎?
也許這在政事堂,此事可論得失成敗,但皇庭是要講法律的,老夫雖不及張庭長精通律法,但也能熟背《宋刑統》,實不知這還有什麼可審的。”
此話一出,在場不少人彷彿勐然驚醒一般,都是紛紛點頭。
你在這裡故弄玄虛,問七問八,可事實就是鐵證如山,連種諤自己都承認了,依法必然是有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種諤更是忐忑不安,他知道這鄭獬,當時鄭獬極力建議官家直接將他卡察了,以儆效尤,故此見到此人,頓時是心生不妙啊!
張斐從容不迫地解釋道:“這主要是因爲,在戰場上局勢是瞬息萬變,而詔令來回,是要長達數日之久,許多時候,將軍們必須要當機立斷,也無法做到事事都請教朝廷,而這也是軍法所允許的。”
鄭獬立刻道:“張庭長所言,老夫自也明白,但此非戰場,而是戰與不戰,此必須要得到朝廷的允許,否則的話,武將爲求立功,可不顧國之大計,肆意掀起兵禍,此乃亡國之兆。”
張斐點點頭道:“鄭學士言之有理,這也是本庭長請鄭學士來此作證的原因。”
鄭獬微微一愣:“老夫不知庭長此話何意?”
張斐道:“在本庭長看來,從誘降開始,到最終的收復綏州,這是一件事情,因爲既然決定誘降對方將領,那麼朝廷就是希望能夠收復綏州,那麼種副使的行爲,就值得商榷。
而種副使最終選擇出兵,只是整件事情的其中一步,並非是一個單獨事件,畢竟之前就已經招降了嵬名夷山。
這就如同在一場戰役中,將軍根據前線情況變化,要及時做出判斷,當然,種副使的這個判斷,是否是局勢所迫,這都還需要審理。
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要確定一點,就是當時朝廷是如何看待誘降嵬名山的。如果一開始就是否定誘降,那麼種副使行爲,是必然構成違抗詔令罪,那就不需要再審。
然而,根據之前他們的供詞,朝廷似乎並沒有阻止這種行爲。而根據我們所查,鄭學士是全權參與了此事的決策,這也是我請鄭學士來的原因。”
這一番話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對張斐是另眼相待。
包括種諤、種詁、折繼祖等武將。
之前他們感到冤枉,那是從戰略角度,以及結果論,事實就是收復綏州,這將扭轉北線的被動局面,怎麼說也是功大於過。但他們從來不敢從司法中,去跟對方辯論。
因爲他們也覺得這沒得辯的。
但是經過張斐這麼一分析,完全是有得一辯啊!
厲害啊!
這都能找到漏洞。